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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本深《灵魂的重量》23、24章

 云外庐 2021-04-13

23、与狼共舞

三个月后,入监队的熬煎终于结束,林常平这一批新来的犯人总算熬到了下中队的那天。

林常平被分到了6中队。

当他走进阴暗的号房里的时候,十几双瓷白的目光一齐聚焦在他脸上,林常平强烈地感觉到的,是突然被抛进狼群里的那种危险,他眼前那一双双飘忽不定的眼神,不仅让人骤然间失去了安全感,更令人嗝瘖、生厌。在这一双双空洞的眼睛的漠然瞪视之下,林常平头皮发麻,根本不知要跟这些人说些什么,他就像被抛掷在荒野兽群里的一只孤单的羔羊,但他的潜意识里却反复叮咛自己:此地凶险无比,必须随时保持高度的警惕,不卑不亢,以静观待变……

号房里弥漫着一股扑鼻难闻的气味,那是一种尿骚味,臭汗味、烟草味混合杂糅的味道。人的嗅觉器官对于气味的记忆是最强的,甚至直到二十年之后,当获得了自由的林常平伫立在霞浦海湾美丽的金色沙滩上,眺望烟波浩渺的大海的时候,他只要倏然回想起那天在监狱里的情景,那股尿骚味,臭汗味、烟草味混合杂糅的味道就会顷刻间扑鼻而来……

眼前这批人中大部份是杀人放火,偷盗抢劫,坑蒙拐骗之徒,有的眼露凶光、有的寡言少语,有的生相刁蛮,还有毒贩子,强奸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那一张张脸上,分明写着冷漠、残忍、自私、贪婪,偏狭,固执,恶意,还有那种万事无所谓的懵懂,浑浑噩噩。所有的面孔都是那样的生疏,那样的各自为战,又是那样的互相觊觎窥伺……

这里显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染缸了。

林常平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要在这里埋葬自己的人生了,竟然要与这帮人渣朝夕为伍,在一个屋檐底下生活,在一个锅里搅马勺了。

他心里只能徒唤奈何,呜呼!

林常平想起了周敦颐的《爱莲说》里的名句:“出于污泥而不染”。眼下,他虽然不得不跟这一群从面孔到表情到内心都是一片模糊的犯人们同流,但他决不会跟他们合污的。他林常平有自己做人的底线,无论身处多么险恶的环境里,他首先要为自己作为人的尊严而战。然而他不明白,这种地方本就是让一个人尊严扫地落荒的地方。也许苟活二字足以表明眼下的处境了。

一个四十来岁的大块头犯人,一直脸色阴郁地盯着林常平这个新来的犯人的一举一动,即使是目光不看着他的时候,林常平也能感觉到那家伙的脑勺在看他……

林常平还没把自己的铺位完全收拾好,那大块头突然野声野气地大喊了一声:

“起立!立正!”

林常平浑身一激淋,扭头一看,原来是中队的队长进号房里来了。

反应迟钝的林常平是最后一个站起来的……

大块头大声喊:报告政府!

想不到那队长笑迷迷地朝犯人们摆了摆手,又朝手足无措的林常平摆了摆手:

随便一点,随便一点,坐下坐下。

大块头于是又喊一声:“坐下!”

犯人们立马规规矩矩地各自正襟危坐。

林常平的动作最迟钝。他是最后一个坐下的……

大块头老道地掏出香烟来,恭恭敬敬地给队长上了一支烟。大块头身边一个瘦猴儿很有眼色,马上喀嚓地打着了打火机递上火。这一套连贯动作都轻车熟路。中队长点着了香烟,悠然吐出一口云雾,然后坐在林常平刚铺开的床上,还随手在床单上扑拉了扑拉,目光锁定了神情不安的林常平: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

“是。”林常平觉得自己该站起来了,于是便规规矩矩地站了起来。

坐下坐下,可以随便点……听说你在外面是当大老总的?”

林常平心头一颤:“我……其实不是什么老总。”  “嗨,你就别客气了。生意场上那可是呼风唤雨啊,生活也比谁都滋润,是吧?怎么样?猛然到了这里,感觉落差很大吧?”

“还……”林常平本想说声“还好”,或者“还行”,却终究没能说出口。因为他这一辈子恐怕都说不了违心的话。

队长说:“这里的新环境你肯定一时半会的还适应不了。不过俗话说,到哪山唱那山的歌咯,既然来到这里,就要面对现实,你说是不是啊?”

“是。”

“既然到了这里,就要认清形势,积极地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把屁股坐稳当,踏踏实实地接收改造,最重要的还是好好表现,争取减刑,争取早日回家。

林常平又点头:“是。”

队长指着眼前的那一群犯人说:平常啊,我这个当队长的也常常跟他们说起来哩,你们这些人是有期徒刑,可我这个当队长的却是'无期徒刑’啊。

林常平说:“管教在开玩笑呢。”

“唉,这可不是开玩笑噢,换位思考一下,事实也是如此嘛,我们这些人眼看着一批批犯人进来,又眼看着一批批犯人从这里走出去,回到自己家里去和亲人们团聚,而我们这些负有管教责任的人却永远得像根钉子似的,牢牢地钉在这里。而且天天在犯人面前我们还必须做出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总不能稀里马虎过于随便吧。所以说,不管是谁,在这样的环镜里工作时间长了,也就渐渐地麻木了,日子一长,连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僵硬了,处理起大大小小的事情来也都没有应有的耐心了,脾气都好似不怎么好。所以,许多事情还需要我们之间多一点互相沟通,多一点互相理解才是啊。”

“是,管教。”

“你初来乍到,是需要个适应环境的过程的,往后的日子长着呢,慢慢来吧。你回头呢,先好好学学监规纪律和《罪犯改造行为规范》,那里面的所有规章制度,争取少犯错,当然啦,最好是不犯错啦。”

“是,管教。”

林常平嘴上应着,心里却蹩扭至极。他耳朵里听着队长的训导,心里却联想到一个很不恰当的比喻,他自己就像是刚从瑞金出发的红军,万里长征才刚刚起步,别说以后的爬彐山、过草地了,就这湘江之战能不能过得了关都是个问题。

24、地狱游戏

高矮胖瘦十几个犯人中,有本省的,也有外省的,好几个都是二进宫、三进宫的惯犯,年龄最大的四五十岁,最小的看样子真实年龄也许还不到十八岁,其余的差不多都是二十郎当岁的样子。初中文化程度的只有两人,其余的大半是小学文化,还有四五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

毫无疑问,那个脖子后头起棱儿的大块头肯定是号房里的“牢头”了。

一连三天,林常平同号子里的那些犯人之间竟然没有任何交流,号房里所有的犯人显然都在看那大块头的脸色,大块头那张脸却好似总是阴沉沉的,密云不雨。只要大块头不开腔,号房里所有的犯人便不敢站出来多嘴多舌地跟林常平搭话,他们都知趣地保持着奇怪的沉默,酷似一只只猫,时刻窥视着监舍里的一切微小的动静,从不同的角度观察着、琢磨着这个新来的犯人……

林常平心里默默地牢牢记着“沉默是金”这句贵似黄金的话。中华民族的老祖宗早就有“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教诲。更何况是在十面埋伏的铁窗牢狱之中。你身处险境,时时刻刻都在危险中漫游。你身边没有一个朋友,只要扫视一下周围这些犯人们的目光,你就知道没有一个人是你可以信任的。这一群来自天南海北的人,恰似一个个溺水者,为了活命,都会乱抓乱挠,不惜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所以你决不要去和号房里的人聊自己的案情。尽管有的犯人喜欢吹嘘自己的所谓本事,那就让他们吹嘘去好了,你则必须好好地管住自己的舌头。能不开口就别开口,非得开口了,那就多一句不如少一句。若不然,止不定你随口而出的一句话,也会给你招来意想不到的灾祸。如果你哪句话讲错了天铁定就会传到监管干部们的耳朵里去,你想不到的麻烦也就随之而来了。同一个号房的犯人之间相互检举相互扯皮的事几乎每天都有,司空见惯,数不胜数,见怪不怪。凡过来者都如是说。

这三天是非常难熬的。

第三天中午,缄默了三天的号房里出了一点情况。

号房里又来了一个新犯。那人三十来岁,破衣烂衫,形容猥琐,目光飘忽闪烁不定,举止失措,言语失当,不知说错了一句什么话,那一直阴沉着脸的大块头脸部肌肉微微地抽动了抽动,干咳了一声,一个略微的示意,所有的犯人立刻都站起来了,其中一个瘦猴儿老犯更是心领神会,首当其冲上去就教训起那惶惶然的新犯了。

瘦猴儿用手里拿着的苍蝇拍敲了敲那新犯的右臂:“喂我说,这只爪子给爷爷抬起来!”

新犯冲着瘦猴儿先是不知所措地讪笑,转眼间,浮在脸上的讪笑就像一层灰尘被风吹走了,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威胁,便懵懵懂懂乖乖地举起了那只右手……

瘦猴儿又用苍蝇拍敲了敲新犯一边的脸:“抓住这只耳朵,这只,快!”

新犯活像个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乖乖地用那只右手蹩扭地抓住了自己的左耳。

瘦猴儿又敲打敲打了新犯的左手:“这只爪子撑地上,嗨嗨嗨,谁叫你巴掌落地来着?爷爷叫你一根指头,用中指!”

于是新犯左手中指尖着地,样子十分蹩扭难受。

“好,现在开始给爷爷转圈儿,转!”

那新犯明知此时此刻别无选择,只好用左手的中指尖为中心,弓着身子开始在地上转圈儿了,动作很蹩扭,像老驴推磨……

“转快点,转快点。”瘦猴儿在一旁用苍蝇拍子拍打着那新犯撅起的屁股,不耐烦地催促:“给爷爷麻利点儿!”

新犯别无选择,笨拙地加快了旋转的速度……

一圈,两圈,三圈……

号子里的十来个犯人围在跟前看热闹,有的交抱起双臂,有的嘴里还衔着根纸烟,有的则蹲在地上指指点点地敲边鼓,好像在参加快乐大本营的娱乐节目,有谁还放了一声响屁。

那新犯可怜巴巴地转了十分钟之后,动作已经完全扭曲变形,看样子,实实地熬不住了,恐惧的汗水从脖子里不断地流下来,几乎糊住了眼睛。

那坐在床上的大块头这才响亮地吸了一声鼻子,从床上趿拉着鞋子下地了,背了手,悠悠然围了那形容狼狈的新犯,开始慢慢踱着八字步子,仿佛在欣赏一只动物的表演……

那新犯已转得晕头转向,完全支持不住了,眼看就要崩溃了。绕圈儿踱步的大块头突然冷不防一脚飞将过去,就见那新犯在地上连翻了个跟斗,噗咚一头撞在门框上,额角马上出血了!

大块头照地上啐了一口,又盘了腿悠然坐回到床上去了。

那被折磨得昏了头的新犯抖抖颤颤地从地上爬起来,下意识地摸了一把额头上撞出的血,一只巴掌顿时变成了血红的颜色。

瘦猴儿上前去,一把揪住那新犯的领口:“喂我说伙计,你怎么出血了啊?”

那新犯嘴唇哆嗦,惶恐地瞪大两只漂白了似的眼睛觑着瘦猴儿,脚底下往后缩,嗫嗫嚅嚅,不知该说什么才是……

瘦猴儿啪地赏了新犯一个结结实实的大嘴巴:“你是个哑巴吗?回爷爷的话啊!”

“是……是摔的……”

“唔,是怎么摔的啊?”

“是……我自己摔的。”新犯这才彻底反应过来了。

“再给爷爷说一遍?大点声!”

“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嗯,这还差不多,这话你可给爷爷好好记住了!若不然,有你的好!”瘦猴儿用苍蝇拍子拍了拍新犯发青的脸颊。

一场游戏这才算是收场了。

林常平自始至终都在一旁,亲眼目睹了全过程。在他感觉里,被施虐、被奚落、被哄笑的,并不是那个新来的倒霉家伙,而是他林常平!

人这种奇怪的动物跟其他动物不一样,人这种动物是惯会随时陡然变脸的。特别在号房里,天天和你在一起如果你让他稍有不爽只须一个眼神,一个小小的暗示,就会有一群犯人像豺狼一般朝你扑上来,恨不得一口咬死你。既就是咬不死你,也会让你在无数个受难日里度日如年,生不如死。

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林常平心里好生纳闷的是:三天过去了,作为牢头的那个大块头至今没有像教训眼前那新犯一样,给他也来个下马威,这似乎有悖常情,这种反常反倒让林常平心生忐忑了,不知接下来会生出什么妖蛾子。林常平心里告诫自己:决不能就此放松警惕,也要想好几种突然情况的应对之策……

忐忑不安的三天过去了,无风,波澜不惊。

三天之后的那天下午,在犯人们放风的时候,大块头瞅个空子,靠近林常平,终于闷声闷气地开腔了:

“什么罪?”

林常平犹豫了一下:“说是走私。”

“判几年?”

“缓期两年。”

大块头吸了一下鼻子:“够重的啊。尊姓大名?”

“林常平。”

“是个大人物啊!”

“不敢。”

“报纸上都登过你的事。总不会有第二个叫林常平的吧。”

“我没有机会看报纸,不过我相信你说得对。”

“他们都叫我牛哥。你多大岁数了?”

“三十八。”

“头发怎么都白了?”

林常平欲言还止,一声心酸的苦笑……

“那你还真得叫我牛哥了。以后谁要是欺负你,你给我说。”

林常平入乡随俗地应酬道:“初来乍到,还请牛哥你多多关照,拜托了。”

 本来,林常平是做了充分精神准备的,预料号房里的牢头和那帮老犯人一定会给他来个下马威的,这是监狱里看不见的规矩。然而情形却如此出乎他预料。身为牢头的大块头非但没有像对待那个倒霉的新犯一样对待他,反倒主动地跟他搭话了。林常平想解开这个谜团:

“牛哥,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请教你。”

大块头瞪着眼白过多的一双眼睛,冷冷地望着林常平……

“我听人家说,凡是新犯入监,号房里的老犯都要给新犯一个下马威的。可你为什么没对我下手呢?”

大块头翻了个白眼:“你说呢?”

林常平摇摇头,等候大块头下面的话。

“我整整观察了你三天。”大块头说。

林常平点点头:“……”

“你这个人,看不透啊。”

林常平几分诧异地望着大块头,琢磨这话里的意思……

大块头眼睛望着路旁树丛里的几只麻雀说:“你这人一眼看上去就跟别的人不一样,你的眼神里没有惊慌失措,你不是个胆小鬼,可你的眼睛里也不空,是有东西的,好像有很多很多东西,我说不上是些什么东西,反正是我在别的犯人的眼睛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总的来说,你这人叫人横竖看不透。总的来说,你不是个一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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