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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秦文学】诗成:【​长忆 ——谨以此文泣悼父亲风雨人生】(散文)

 三秦文学 2021-04-14

三秦文学微刊ID:sanqinwenxue
不忘初心   梦在三秦

长忆

——谨以此文泣悼父亲风雨人生

文/诗成

(一)苦寒为坚
三月的天,孩童的脸,一旦流泪,就淅淅沥沥。
连日阴雨,冷寒袭身,似乎在提醒人们,清明将至了,要以这样的方式及早营造“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意境,告诫活着的人,除了世俗的欲望,还有远在天边的亲情。因为有它,才有你我红尘幸福的奢求。所以,再忙再累,千万不要忘却阴阳相隔的至亲至情,即便多少年。
夜,风雨裹挟。加完晚班,已近9时,独自徒步回家。长长的街道,只有雨里的灯光和川流的车辆,没有闲散的路人。撑着的雨伞,东倒西歪,小腿以下,几近湿透,寒意弥漫,直透心底。
这不是简单的春寒料峭,而是心灵的寒伤。每当这样的时刻,思念就像滂沱的雨,滚滚袭来,不能自已。是为何?是为我那远在天边的父亲。
日子如白驹过隙,甜也罢、苦也罢,都一样过得十分的快。一转眼,父亲远离已整整7年了。
人间之事,最平等的也就只有时间。芸芸众生,时间的速度都一样,不会因为谁命好谁的日子就停滞不前,谁命苦谁的日子就会消逝得特别地快。虽然,时间越走越远,父亲越去越久,但在我心里,无论过去多少年,我深爱着的父亲却从未走远、走久。
风雨作证。今晚,这个风雨飘零的夜,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父亲。往常亦如是,每遇风雨,就会想起父亲,想起父亲风雨般的人生。
人生有风雨,好比天地有四季。人间不会少风雨,人生不能缺风雨,没有风雨的人生不叫人生。只不过,属于每个人的风雨并不一样,有的人多有的人少,有的人受风雨的影响大有的人影响小。
我的父亲一生多风雨,道不完的坎坷曲折,诉不尽的苦辣辛酸。
父亲出身苦寒,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从小无依无靠,栖身无片瓦、营生无寸田,日不饱食,冬不暖身。为活命,幼小就给地主放牛、做苦工,讨过饭,睡过破庙。少年时,重病缠身,断断续续多年,无人问津。好在命贱不绝,拖到共产党领导人民得了天下,最终顽强地活了下来。
解放后,父亲获得了新生。那年24岁,不曾想到,新生的人民政府推选他当了乡政协主席。那时,很多人都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连他自己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点懵,用时下网络词汇叫“懵圈”。
关于父亲“稀里糊涂”当上乡官一事,那阵子,曾有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出身好,也有人认为是有些文化。两种说法,皆颇具道理。
一说出身。那时,出身最重要,就像现在讲政治,要摆在首位。父亲出身好,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真好,而是真苦,除了有一个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干瘦身子和倔强的性格,其它什么都没有。无家、无房、无地、无依靠,一无所有,物质上干净得就像过滤的泉水,清澈见底。新生的人民政权要的就是这样一种苦大仇深的人来把持,才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二说文化。解放前,父亲曾间断地念过几年免费的私塾。那个文盲肆虐的年代,尤其在乡下,上过私塾,那是了不得的事,归为“知识分子”行列,不算过分。新生的人民政府特别需要这样的“文化人”来处理政务,亦在情理之中。
听起来可能有点玄乎,一个苦难深重的人,咋能上私塾?让人不免有所费解,但这是千真万确的真事。
小时候,常听村里的老人讲起,父亲从小天资聪颖,喜欢读书,孜孜不倦,悟性格外的好,大凡阅读过的书籍,一、二遍可烂记于心。他读书如痴、忘我,即便重病缠身的那年月,没饭吃、没地住,苟活都很困难,一门心思也要读书。某冬日,北风呼啸,雨雪交加。父亲蜷缩在一寺庙角落,借着昏暗的烛光,如饥似渴地阅读《三国演义》,因为太过寒冷、饥饿,很快就昏睡着了。等到天亮僧人发现,白雪几乎覆盖全身,惟有被他紧捂在薄薄的破棉袄里面的《三国演义》一雪不染。僧人惊诧莫名,夸之命硬。又一次,替地主家放牛,骑在牛背上捧读一本书。突然天变,刮风下雨,牛受惊狂奔。父亲全神贯注,哪注意到天气骤变,一下子被掀了下来,摔得头破血流。
因为对书的特别钟爱,加上一些天赋,父亲便比他人多了一份上学的机缘和偶然。那时,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哪有谁供其上学,谁还会有读书这种不着边际的想法?但父亲不一样,每每听到私塾学堂传出读书声,就会被深深吸引,蹑手蹑脚地凑近,趴在窗下偷听先生讲学,久之,所学东西不亚于私塾弟子。一回,先生让弟子对对联,上联是“头脑寡识,日后怎能闯南北”,室内弟子所对下联皆不满意。窗外的父亲忍不住脱口应对“腹中少墨,今朝只管学东西”,巧妙得当。先生惊讶,觉得是个可塑之材,便免了一担谷子的学费,让其入塾。此等机缘,来之不易,父亲格外珍惜,拼命学习。二年私塾,一大台阶,基础厚实,日后自学,如鱼得水,豆蔻年龄,“秀才”之名即传方圆。
由此看来,作为“文化人”,父亲当选乡干部,乃属情理。其实,世上万物皆有联系,没有无缘无故的得,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失,事情的发生,必然中有偶然,偶然中也一定有必然。我后来也同父亲探讨过其能够当上乡官问题,他基本同意人们所议,“出身+文化”是主因。
做了乡主席,好像一下子从奴隶变成了将军,父亲无比看重。当干部,他以身作责、模范带头、大公无私、两袖清风,是老百姓心中的好官。那段为官经历,我打小就听到很多。
少年时,我有过一个忘年交,是父亲最要好的发小,也是同辈的堂兄弟,我应该叫他堂伯。堂伯老伴去世得早,育有一儿,解放前被地主虑待至疯。我从小比较勤快,懂些礼节礼貌,常帮着堂伯做些家务活,与他走得很近。堂伯很喜欢我,常夸我聪明、懂事,将来会有出息。他经常给我讲故事,讲得最多的还是我父亲。我上中学时,以及后来每次回家探亲,他总会跟我讲述父亲为人为官的故事。常常感叹,如果父亲稍为“灵活”一些,也许后来就是大官。这个我相信。“四人帮”倒台后,我家曾接待过一位尊贵的客人,官至厅局级,专程前来拜访致谢。原来,这位高官曾是我父亲担任乡主席时的文书,是父亲一手培养并带去参军后成长起来的。文革时,受到错误批判,革了职。文革后期,专案组重审其案,派人到我家了解情况,父亲为其倾尽全力,写了上万字的证明材料,多次主动找相关组织说明情况,直至其平反复职。照理,属下都这般有出息,作为老领导,官运也应当不差呀,为啥后来偃旗息鼓了呢?答案显而易见,正如堂伯所讲,父亲不“灵活”。
堂伯说,父亲是个铁面无私的人,在公与私的取舍上,永远把“公”字顶在头顶,坚持原则,不循私情,即便面对亲情,也不会“灵活”。
堂伯当初是村干部,跟着我父亲斗地主、分田地。因为长期受到地主迫害,觉得如今翻身做了主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所以对地主恶霸怀有强烈的报复之心。某次抄办地主家,动了歪脑筋,私藏了一些值钱的宝贝,被群众举报,影响很坏。父亲严肃处理了这件事,撤其职,清缴全部脏物,罚他戴高帽游村三天,当众认罪,那情景堪比责罚反革命分子。堂伯受不了重罚,几寻短见。父亲心理也不好受,精神压力特别大。一面要公正处理,一面要向县里、区里检讨用人不当、察人不明、工作失职,还要不停地做通堂兄思想,让他有勇气面对生活。为保障其基本生活,父亲几乎拿出自己的全部薪水给了堂兄。堂伯开始很怨恨,待想到父亲的不易,亦后悔不已,叹自己不争气,不肯再要父亲给的钱。父亲仍坚持要给,说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留着钱也没啥用处。那时,父亲还是光棍一个。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在集体利益面前,永远没有“灵活”和“变通”,只有维护,牢牢地维护。为官也一样,不畏权贵,对的一定要坚持,错的一定要纠正,不会阿谀奉承、瞧人脸色而视百姓利益不顾,哪怕丢了乌纱也不怕。我提干后,跟父亲提及过当年处理堂伯一事,问他有没有后悔过,毕竟同村同宗,抬头不见低头见,要相处一辈子。父亲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对我说:“你现在是吃公家饭的人,万千记住,忠诚、正派、勤奋是根本,做人做事一定要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心底无私才能天地宽”。无须过多刨根究底,我已心明如镜,这是多么可贵的品德和修为!无论处在哪个年代,何种官场,父亲这种不“灵活”,可能都有很多人不会理解。之所以不被理解,是因为多数人一定做不到或者不能完全做到。堂伯就是多数人中的典型代表,他做不到,自然不会理解。但我深深懂得,这是为人之本,没有错,即使需要付出、需要代价,也要敢于向损人利己的“灵活”、殷勤谄媚的“变通”说不。几十年来,我把父亲当镜子,努力秉承、践行他的品格。
(二)命途多舛
乡政府主席任职年余,朝鲜战争爆发,“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伟大号召响彻神州、震惊世界。一时,征兵成为各地重大而紧迫的政治任务。
打仗是要死人的,尤其面对以美国为首的武装到牙齿的多国联军,战场即杀戮,残忍至极。此前,我们那方圆几十里的村庄,参加解放军后转为志愿军者,多数牺牲在朝鲜战场。不少家庭因此非常担忧,不太情愿子女参军。
为积极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完成上级交给的征兵任务,父亲二话没说,主动向县、区领导提出辞职参军,得到批准后,第一个通过体检、政审,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
乡主席辞职带头参军,一时引起轰动效应,各村青壮年纷纷跟随应征。1950年底,父亲领着数十名新兵去了一线部队,开启另一种人生旅程。谁知这旅程,带来的不是荣光,而是屈辱和痛楚。
入伍后,经过短暂军训,这批新兵大多开赴朝鲜。后来的情况可想而知,他们忠肝义胆,以命搏杀,为祖国、为民族流尽生命最后一滴血,把忠骨英魂永远留在异国他乡。
因为入伍前有过乡政府任职经历,具备一些文化底子和组织、管理能力,父亲及前文所叙后来做到高官的乡文书等几名战友,没有直接投放到前线,暂时留在后方,用作预备队进行强化训练,苦练杀敌本领,随时出战。同时,参与组织调度兵员、弹药、物资的交接、转运、保障等工作。
战时的军营,如火如荼,是另一番锤炼人的舞台,父亲如鱼得水。他训练刻苦、工作积极,训练成绩名列前茅,也充分展示出超强的组织协调能力和突出的工作能力。业余时间,主动采写新闻报道、起草总结报告、书写标语口号,承担了连队大量宣传任务。其优良表现,得到部队官兵广泛认可,不久被提拔为排长。数月后,被军区首长看中,调任警卫连代理政治指导员。
好景不长。1951年底,全国掀起了轰轰烈烈的“三反”运动,次年又紧锣密鼓地开展“五反”运动。这是一次思想政治大洗礼,一大批贪污、浪费、官僚主义作风的投机分子受到清理,有力地维护了国家和集体的利益。新中国成立后首个震惊全国的刘青山、张子善高官巨贪案,正是在这次运动中揭开的盖子。
警卫连“三反”工作初始进展较为顺利。随着运动深入,一些深层次矛盾逐渐凸现,尤其涉及“关键少数”与“特殊人物”时,情况变得有些复杂。
职责及秉性使然,父亲仍一如既往的保持着高昂的工作激情与旺盛的战斗意志,虽在后方部队,但其革命精神决不亚于前线决战生死的士兵。作为连队的政治主管,他视“三反”工作为最高政治任务,思想上高度重视、行动上积极主动,冲在前、做在前,带头自查自纠、带头检举揭发、带头严肃处理,毫不含糊。
一个深夜,有人悄悄从门缝塞进一封匿名检举信,揭发连长贪污、克扣士兵伙食费及军阀作风等问题。父亲感到情况严重,决定请示团领导意见。
次日天一亮,父亲拿着信迫不及待地直奔团部,只见团长和连长面色严峻地正在谈论着什么,一时很犯难。岂料,未待开口,只见连长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好你个新兵蛋子,才当了几天鸟兵,就想搞老子。你以为你当了个狗屁指导员,还是个代理的,就可以乱耍淫威,骑到老子头上拉屎。老子可不是吓大的,老子可是枪炮里趟过来的,死过几回的人了,啥事没见识过?”父亲一头雾水,递过信立即离开。
究竟咋回事?回到连队,父亲百思不得其解。他是真的蒙在鼓里,真的不会想到,从这一刻开始,厄运降临了。也就前后脚的功夫,只见团部保卫科长带着几个人急切赶来,在连长的配合下,强行把父亲押走了。此时连队正在出早操,战士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就这样,父亲被莫名其妙地关进团部禁闭室,接受隔离审查,不准与外界接触,专门有战士日夜轮岗看守,跟羁押犯人无异。保卫科的同志隔三差五地前来审讯,不断重复呵斥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类的程序式攻心话,逼迫他老实交待问题。
连长被举报,却把指导员当成审查对象,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或者说连长有问题,指导员也负有连带责任?可连长照样当连长,啥事没有呀,还帮着保卫科羁押指导员,这是哪门子逻辑?父亲始终无法厘清头绪。他把自己前二十几年的人生过往清单般梳理个遍,甚至具体到月、日,竭尽全力,想破脑壳,也想不出符合“三反”的问题。但不管怎么说,自己终究被关了,这是最大的现实,必须接受,不能回避,更应认真思考,力求破解,否则,就只等着“冤大头”了。这样一想,心里也就不再纠结,不如趁机调理调理身心,把它当作组织上对自己一次严峻的考验吧,相信组织,耐心等待,总会守得云散雾开的那一天。
一个多月,保卫科始终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答案,因为它原本就是一场荒唐的“莫须有”的骗局,根本没有答案。他们并不在乎什么结果,真正想要的正是这样一个无聊的过程,让你失去自由,他人就可以逍遥法外。
好在正义永远不会缺席,纸终究包不住火。此事逐渐传开了,引起军区首长高度重视,父亲原所在乡政府的直接上级--区政府也专门派人到部队进行交涉,终于撕开了这起人为的卑劣冤案、假案真相。
原来,某知情人怕打击报复,采取匿名的方式举报连长,在向连队主责“三反”工作的政治主官也就是我父亲偷偷送信的同时,也把同样内容的信封塞进了团长的门缝。殊不知,团长跟连长身份特殊,关系非同寻常。他们均是南下干部,同一个部队、同一个地方的战友,立过战功、负过重伤,据说团长的命还是连长从炮火里冒死相救保全下来的,是生死战友、过命兄弟。现在,居然有人举报兄弟,这还了得,团长当然不高兴,拼了命也得保护。于是,他们紧急碰头,第一时间商量对策,想着如何及早逮住举报人,以便把事态掐死在萌芽状态,不让扩大。巧了,正在他们犯愁之时,父亲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不是找死吗?自然,矛头直指父亲,想像着主角一定是他这位政治指导员背后指使人干的,不然,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因此,他们毫不迟疑,立即把父亲逮了。
其实,他们心知肚明,制造这样一个冤案,纯属没有办法的办法,心里并没任何底气,但不这样干肯定不行呀,不然,连长可就麻烦了。当然,想必侥幸心理也一定有。错觉就是,父亲曾经当过乡政府主席,也是一方诸侯、实权人物,能保证没有一点问题吗?为什么放着好端端的官不做、好好的福不享,跑来当兵,是不是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不是躲避罪责来的?倘若经过这么一吓唬,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整出你什么事情来了呢,只要有,哪怕一丁点也成,那可是意外收获和革命成果呀,既保护了连长,又为“三反”运动立了新功,岂不一举两得。所以,起初,他们频繁地审讯、恐吓,为的是能够找出破绽。可他们的折腾注定是失败的,因为,并非他们所想像的当官就一定会有问题,都像他们一样有权就如此任性。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还有很多一心为民的好官。
多个回合较量后,他们失望了,父亲是清白的。不过,他们仍坚持不能放人,还想多杀杀父亲的锐气,挫挫他的精神,为的是拖延和等待,让时间冲淡一切,等待运动结束,检举之事最终会不了了之。届时找个治病救人的借口放人,说不准父亲还得感恩戴德呢。
真相终于大白,父亲得救了。经过军区政治部审查核实,连长被举报的问题的确很严重,他和团长均受到应有的惩处。
那是父亲人生最灰暗的一段日子,也是反思自己、思考人生最深刻、最彻底的一段日子。今后的路该如何走?经此一劫,心里陡生一个强烈的念头:本是苦寒身,就该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
(三)初心向农
冤案风波之后,上级对团、连班子进行了较大调整。团部新调来团长,补齐了原先缺配的政治委员,保卫科长调整到军区保卫处当干事,连队军、政主官也一同换新,父亲不再担任代理政治指导员,调往团部政治处任干事。
虽然离开了连队,但依旧离不开团部这块“伤心”之地,往事如影随行,难以走出父亲的脑海。捱到年底,“三反五反”运动已结束,也是一批老战士退伍时刻,父亲毅然决定申请转业。部队很慎重,上、下指派专人做挽留工作,未果,只好同意。
短别二年,重回家乡,变化喜人,处处洋溢着农业合作化生产的热烈景象,深深地吸引了父亲,回归参加大生产的愿望十分强烈。但当他按要求去区里报到后,这种愿望又不得不搁浅。区长很关心他的安置,与他促膝长谈,商量着安排合适的岗位。区长姓孙,是父亲任乡主席时的直接上级,15岁参加革命,随四野部队一路南下打到我家乡,因左腿中弹受伤,留在地方工作,时年30岁出头,比父亲略大,大字不识几个,很爱才、擅用人,当时也是他力荐父亲参选乡主席,一段时间的相处,两人渐成莫逆之交。
为了父亲的安置,孙区长想了很多办法,起初想让父亲重回乡政府工作,但没有正职位置,勉强只能多配个副职,又担心不利于班子建设。最终经请示县里同意,先安排在区里,协助区长做些调查研究工作,日后视情再作调整。经不住区长诚劝,加上村里也没有自己的住所,一个人的生活一时没着落,父亲只好依了这样的安排。
一年后,区里创办中学,找不着合适的人选抓筹建,父亲毛遂自荐,解了区长的燃眉之急。学校开办后,因为缺师资,又请求留校兼做代课老师。1957年,由整风运动引发“反右”运动,孙区长因“反右”斗争“不坚决”(同情右派分子)受到牵连,发配到偏远农场。父亲情绪再受影响,干脆辞去区里工作,一心只当教书匠。
1958年夏,人民公社在全国各地蓬勃发展,农村大生产迎来新气象,父亲回乡的念头重新被点燃,果断请辞教师一职,毅然回到生产队当农民,受到群众的普遍欢迎,被推选为生产队长,从此彻底告别“公家饭”。期间,上级纠正了对远在农场“反省”的孙区长的错误处理意见,让其重返岗位,调往专区(后改地区)工作。得知父亲放弃了工作,孙区长又致信县里,请求重新安排岗位。父亲婉拒,义无返顾投身田间地头,心甘情愿做了农民,至终无悔。
生产队长任上一干就是八年,热火朝天的生产劳动,忙忙碌碌的农村生活,让他远离了职场那些无谓的提防与争斗,省去很多没有必要花费的心思和精力,精神得到解放,心情得到放轻,可以一门心思抓生产,放开手脚搞劳作,虽然很苦很累,但劳有所获,忙有所得,累有所成,苦有所乐,苦干实干中能够体现到真实的人生价值和生活乐趣,给人以从未有过的充实与满足感。这是父亲一生中不多见的舒心、自在的日子,他满身激情,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积极带领乡亲开展大生产,大搞乡村建设,还开办夜校为农民扫盲,连续八年蝉联全社“先进生产队”殊荣。
转眼,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在专区工作的孙区长再次蒙冤受屈,并因枪伤复发引发肌体衰竭去逝,享年44岁。弥留之际,父亲专程去医院看望,送了老上级人生最后一程,尽了一份兄弟情谊。特殊时期,敏感时刻,父亲这一举动,又给自己带来“不良”影响,受到批判,辞去队长职务,改做会计工作,一直做到改革开放。
人生,最难的选择莫过于得失,选择精神上的得,必有物质上的失。父亲辞掉公职,选择回归,获得精神上的解脱,也就意味着生活上选择了与苦涩相伴。
父亲将近30岁才与我母亲组成家庭。说是家庭,不过是生产队临时照顾性分配的一间不足30平米的陋室,多年无人打理,十分破旧不堪,里面除了一张旧床、一口灶台,别无它项。结婚也极为简单,在邻里的帮衬下,东借西凑弄了一些大米、面条、青菜、鸡蛋,外加几两猪肉,勉强生起了人间烟火,邀请几个邻里乡亲吃了顿“合伙”饭。说白来,就是两人开始凑合着一起生活,算是宣告人世间从此多了一对相依为命的夫妻。虽简朴,但姻缘来之不易,他们倍加珍惜,从不向困难低头,勤俭持家、发奋图强成为一生的坚持。
生产队那年月,家庭的困苦几乎难以找到合适的语言来形容。那时,养家糊口靠的是参加生产劳动挣工分。我们家孩子多,成年的少,严重缺少劳力,一大家子人张口要吃饭,即使父母满分挣工分,也不够解决温饱。因此,家里年年短口粮,年年要向生产队借粮食,债务一年比一年厚,生活压力一年比一年大。小时候,我常纳闷,每到年底生产队分红,很多人家可以享受分红的喜悦,盼着过新年,而我家这样的“透支户”则愁着、忙着还债,家里好不容易喂养成一头几十斤的猪,等不得上膘,就要被拉去生产队充公,过年如同过坎过关。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大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让亿万农家惠及分田到户的雨露阳光,家境才逐渐改善。
(四)爱如河涌
人到中年,喜欢回想过往,可能这也是生命的规律吧。那般苦难岁月,父母是怎样挺过来的?每每想起,都会让人觉得有些后怕。或许,这就是生命的特质,里面蕴藏着无穷的力量。这种生命力,打从记事起,我就能够在父亲身上清晰地看到。
有人说,中年是人生沉淀的盛期。我之中年,究竟沉淀了什么?年少时,每有疑惑与不解,总能在父亲那里找到“钥匙”。可我人生中年期,正是父亲远离的这些年,阴阳相隔,只能从回忆中努力找寻,每当忆及,无不潸然。父亲的前半生浸透着苦难、坚强、无畏和率真,这些品格,从小烙进我心里。如果说,这种体悟是基于老一辈的讲述、父亲的日记以及晚年的回忆获得的话,那么,他后半生的生命轨迹,我是亲身见证者,点点滴滴,又让我多了一种关于乐观、平淡与爱的真切感受。
我和七弟出生后,父亲已年近半百。家庭到了最为艰难的时刻,添丁添口,快要揭不开锅。母亲说,世上本没有我和小弟。因为,前面生的都是男丁,母亲太想要个女儿,加上那时计生水平差,即便服用再多的土方子来“扼杀”,也阻挡不住我俩的诞生,真是命大。而父亲是坦然的、乐观的、积极的,他认为孩子能够来到这世上、来到这个家,就是修来的缘分、福分,再苦再难,也要抚养成人。
为了孩子能够活下来,什么样的苦和累都能承受,什么样的磨难都压不他。每天起早贪黑拼命劳作,为的是多挣工分,直至做到全队顶12个工分,加上兼做会计,一天可以挣到一块五、六角钱,算是首屈一指。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余,或工间休息、或夜阑人静之时,还不忘捧书而读。这是多数农民不可能有的乐趣,即使有,也不容易做得到,因为,劳累之后的休息也是一种难得的奢侈品,怎舍得轻易浪费?以至很多人不理解,温饱都解决不了,还能有心思读书?
这就是父亲和别人不一样的人生态度,不为生活所迫,不为困难所屈,不为名利所拘,追求的是一份平静和自然,童年时忍饥挨饿是这样,青年时放弃俸禄也是这样,中年时负重劳作还是这样,直到晚年依然没有改变。
父亲晚年,清心寡欲,以前喜饮几盅谷酒、爱抽几口旱烟的习惯,全都舍弃了,吃的也很清淡,基本不粘荤腥,惟有以书为伴,或倚床头,或躺摇椅,手不释卷,每日必读。耄耋之年的他,四书五经和许多古典小说里的重要章节,仍能记忆犹新、津津乐道。他还特别爱好写春联,无论谁家请写,从不推辞。所写春联不用参考书,提笔就来,一气呵成,又能结合各家实际,基本不重复。晚年也不例外,每临过年,一心张罗着替人写对联,纸和笔墨的费用自个全包。遇有老年人家不便的,80多岁高龄的他,不仅要写好春联送上门,还要攀爬楼梯帮助人家张贴。
我十分崇尚这种人生态度!
小时候,村里不少人说,兄弟当中,我最像父亲。那时没有多少感觉,以为指的是长相,父子相像,这很自然。长大后,发觉并非如此,除了相貌,更多的是神似,是父亲潜移默化带给我相像的思想、心理和行为状态。对此,我深信不疑。一直觉得,我的心与父亲靠得最近,得到的呵护与爱最多。母亲也曾证实,说我从小对读书写字有一种好奇心,每当看到父亲读书、做会计账目或者写毛笔字,都会不自觉地靠过去,有时依在腿边,有时趴在桌角,或静静地看,或指指点点,或问这问那。父亲喜静,读书写字时,不太喜欢旁人打扰,唯独我例外。每次看到我好奇的样子,总会很欣慰的摸摸我的头,放下书和笔,抱起我,讲述书中的故事,教我握笔写字。虽然年幼不懂、不会,但这种父子连心的举动,无不温暖着我幼小的心灵。
类似的温暖画面充满了我的整个童年。三、四岁时,母亲生过一次重病,住院期间,父亲每天从家里到医院十几里地两头跑。为不让母亲担心,还每隔一天挑着箩筐,一头装着我一头装着小弟,负重去医院,晚去早归,把母亲的病痛和父亲的辛苦换取孩子的无忧无虑。记忆中,每当因拜年或红白喜事需要走亲戚,我总是骑在父亲的肩头或者伏在背上。来回路上,父亲会给我讲一些诸如悬梁刺股、凿壁偷光等古人成才的故事,教我背读一些诗文。说起来惭愧,如今脑海里仅存的那点比较完整的诗词,多半还是儿时积攒的一点资本。
都说父爱如山,我却感觉父爱更像一条河。小学二年级时,老师让我们写一篇《我的理想》的作文。那是人生第一篇作文,班上大部分同学写不来,只有极少数同学歪歪扭扭勉强写了百十个字,而我写了200来字,大意是长大想当解放军,要像父亲那样坚强和温暖。老师如获至宝般向我父亲报喜,夸我像父亲一样有天赋。后来,每当看到报纸有我的文章发表时,老师总不忘津津乐道于那篇“处女作”。自豪的神情,好像是他这位伯乐当年发现的千里马。其实,哪来的什么天赋,只不过是父亲的爱和言传身教给予我幼稚的心智早些启发罢了。
我懂了,父爱就是一条河。这条河,源深流长,蕴含着不竭的动能、无穷的伟力,熏陶着、洗涤着、推动着我,度过天真快乐的童年,走过金色的青春岁月。畅游这条河,是我一生的荣耀和幸福。
可是,正如江河向往大海一样,父爱这条河最究也要流向更远的地方。
公元2014年3月14日下午3时15分,农历马年2月14日申时,我的父亲,我深深挚爱的父亲,走完了坎坷曲折的九十年人生旅程,生命如同燃尽煤油的灯盏,熄灭了。
父亲走时,耳聪目明,前一小时还在跟我“闹”着等天气暖和了要抓紧多看几本书,未等我们回过神来,就勿勿走了。
父亲走了,我苦累一生、坚强如磐、恩爱如天、平凡而又伟大的父亲,永远地走了,走得清楚,走得明白,走得善良,走得博爱。他没有留下什么物质遗产,只有上千册图书孤独地躺在床角和旧木箱里。也没有留下一句嘱托,没有让子孙多陪护,为的是不拖累后人。
都说,风雨过后见彩虹。可我的父亲,一生栉风沐雨,从未有过生活的彩虹,惟有苦难与辛酸。也许,父亲并不觉得,在他的心里,子女成人,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平平安安,就是他一生最大的彩虹。
是的,一定是的。父亲九十岁寿辰时,我尝试着写了一副对联“出身苦寒阅尽人间坎坷无惧雨雪风霜自强不息赢得满堂儿孙福;天资聪颖勤读圣贤篇章勿羡富贵荣华泰然处世修来松年南山寿”。父亲阅后,欣慰地点了点头,我清晰地看见他眼噙泪光,这是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发现。我知道,这一刻,我应该读懂了父亲,两颗心紧紧地、紧紧地贴在一起。

文中插图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诗成,本名段少先,1993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在多类报刊发表报告文学、散文、随笔、诗歌等作品30余万字。现供职于江西上饶市行政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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