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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晓雯:短篇依然可以继续像托尔斯泰、契诃夫那样呈现这个世界

 置身于宁静 2021-04-14

曾有人对作家任晓雯说:你是个长篇小说作家。她初听讶然,转念一想,或许有道理。从二十多岁至今,她写过四个长篇小说,总字数将近一百万。短篇小说加起来却不过十来个,总字数只有十多万。至少从数量上看,她的写作重心,确实在长篇小说上。

任晓雯:短篇依然可以继续像托尔斯泰、契诃夫那样呈现这个世界

但一经涉猎短篇小说写作,的确给了任晓雯更多的思考和调整,她对长篇和短篇之间比较的观点越来越清晰——

现在极少有长篇作家还会像托尔斯泰、巴尔扎克或者雨果那样写作,但短篇作家还在继续像托尔斯泰、契诃夫或者莫泊桑那样写作。因为短篇小说这种体裁,天然认可了作者表述的局部性和碎片化,这与当下主流的认知世界的方法并无冲突。而在另一个方面,短篇小说反而因此延续了对本质进行发问的能力,而长篇小说却在其发展过程中,越来越迷失在世界的细节和问题的细化当中。现实世界成为长篇小说家的资源,也成为长篇小说家的局限。

与此同时,短篇小说依旧享有着抽空现实的特权。幽暗摇曳的人性,劳苦愁烦的生活,依然是短篇小说的主流表达内容。在某些时候,短篇小说反倒呈现出更宽广高迈的气息和更为永恒的质地来。

在此意义上,短篇小说写作能够激发我,帮助我拨开纷乱的现实细节,往人性的深处和生命的本质里走。

(《朱三小姐的一生》序言)

在完成《好人宋没用》和《浮生二十一章》之后,任晓雯开始写作一组短篇小说,其背后正浮现了这些思考。而其中六篇集结成的新书《朱三小姐的一生》,已于近期出版面世。

任晓雯:短篇依然可以继续像托尔斯泰、契诃夫那样呈现这个世界
任晓雯:短篇依然可以继续像托尔斯泰、契诃夫那样呈现这个世界

《朱三小姐的一生》《别亦难》《杨金泉之死》《迎风哭泣》《换肾记》《郝家县奏鸣曲》,这六则故事延续了她近年来对于普通市民的关注。从一生波折、历经世事变迁的朱三小姐的故事,到一只黑猫在家暴环境中的“生死迷踪”,以及生存考验之下伦理关系所面临的尴尬处境……围绕血缘、爱情和欲望等主题,作家以精悍篇幅深入探讨人性幽微之处。

利用短篇的优势,致力于塑造一个个印象深刻的文学形象,这让人想起去年本报策划的专题“我们的文学,需要怎样的新人?”时,任晓雯如此袒露自己观察现实、书写现实的方式——

在我自己的经验里,年龄带给我的变化之一,就是把自我不断降低。年轻时的好奇心,是愚蠢而肤浅的,是外在的旁观和打量,是对他人的俯视,是让整个世界围绕自己的理解力而转动。但在中年的某一天,我发现自我已被降到足够低,因而似乎能够去看见乃至体谅他人。整个世界豁然开阔,我也学会了通过审视自己的内心去洞悉别人。

年龄给人的内心带来美妙,为一名作家扩张境界。倘若这世界上存在永不退休的职业,那么作家算一个。真正的好作家,都是越写越好的。在此意义上,我会说,小说是中老年人的事业。

——《小说是中老年人的事业,小说不是中老年人的事业》(点击标题阅读全文)

下面带来的选读来自小说集同名短篇《朱三小姐的一生》。

任晓雯:短篇依然可以继续像托尔斯泰、契诃夫那样呈现这个世界

01

朱三初遇张阿贵,是在二十四岁上。他是她的客人。他跟选牲口似的,检查眼睛嘴巴。捏住她的手,正反地看。将她领入房来,命她脱掉旗袍,观察腋窝、手肘和后背。又反复摁她下腹,问痛不痛。

张阿贵是老手,懂得在花烟间里挑干净货。朱三是干净的,面皮略黄,身体却白到发青。静脉血管犹如花纹,透出皮肤来。他揸了两只手,往回摩挲,“这身皮肉咋长的呀,简直像只燕皮馄饨。”

张阿贵生于广东,独自来上海,开个“打挣馆”,给外国人修轮船。他是嫖油了的人,迟迟不肯成家。有那么一阵,天天跑来找朱三,揉着她,吮着她,似欲把她吃进肚皮。他给她钱,不许她见别的客。但仍不放心,赎她出来,在同仁里借了前楼同住。

张阿贵依旧出去嫖,次数却少了。已经包养的女人,何不用足呢。好比煮了正餐,白白扔掉,又出去花钱吃。张阿贵才不傻。他与朱三厮磨几年,渐有搭伙过日子的感觉。每日里热汤热饭,养起一身膘。某个春天,他腹泻欲死,以为是“二号病”,却慢慢活了回来。自此见老,对朱三有了近乎讨好的依赖。

他对朱三说:“我耕你这块地,耕了多少年,也耕不出个名堂。你的'红木家生’坏掉了吧,索性领个儿子去。”他剪了立式板寸,穿上机织布长衫,携朱三至新普育堂。

张阿贵在两排孤儿间踱走,逐个查看头发牙齿。朱三跟紧他,忽觉旗袍被扯住。是个五六岁大的女孩。朱三道:“要不收两个吧,一男一女,也好有个伴。”张阿贵道:“这女仔年纪大了点。”“大一点懂事,能够相帮照顾弟弟。”于是,他们收养了五岁的张桂芳,三岁的张桂强。

任晓雯:短篇依然可以继续像托尔斯泰、契诃夫那样呈现这个世界

02

张桂芳称养父“阿爸”,唤养母“朱三小姐”。朱三打过几次,便由她去。一日拌嘴,张阿贵责备朱三,跟隔壁苏北赤佬闲话忒多。朱三讥诮张阿贵,欢喜吃醋还抠门,“广东瘪三,抠是抠得来,巴不得屁眼里抠出三块洋钿。”张阿贵笑了,“我要是不抠,就砸钱找书寓先生了,还嫖你这种马路上的咸水妹。”张桂芳听在耳中,不觉就懂了,向弟弟解释:“咸水妹是跟外国男人困觉的女人。”

人人都说张桂芳聪明,简直像是张阿贵亲生的。张阿贵自学识字和打算盘,还订了两份报。张桂芳六岁起,拿了报纸,楼上楼下地问,学得二三十个字。张阿贵欲送她上学。朱三小姐道:“女小囡读啥书。”吵一架。逾数月,张阿贵将养女送至私立小学。

几年后,张阿贵投资赌场亏了本。朱三帮他去讨债。赌场在永安公司七重天楼上,讨债队伍一径排过南京路。轮到朱三,天色已然昏昧,对方将空了的钱袋一抖,让她下个月来。

旬余,张阿贵僵着脸回家,“赌场大老板逃去香港了。”他怪朱三不得力。朱三哭闹一场,变卖家具,收拾细软,在祥元里寻了个三层阁,举家搬走。还是被人找到,讨债的,讨工资的,乱纷纷上门。朱三出去做保姆,帮双职工倒马桶,给小脚老太挑井水。寻不到生活了,捡菜皮,拾垃圾,剥死人衣裳,常被“三道头”举着警棍追打。

张家已没钱囤米。逢到开火仓,朱三让张桂芳揣个小淘箩,出去现买两升米。张阿贵边吃饭,边喝酒,两截细伶伶的小腿,塞在八仙桌牙板空当里,打着嗝道:“你是老太婆了,否则回酒吧做做,也算一个办法,”又道,“都怪你,本来单身挺好的,现在养一大家子累赘。”

一日,张阿贵给养女塞了块梨膏糖,走出弄堂,再没回来。有说他外逃躲债,有说是被人做掉了。朱三小姐不敢报警,坐在床边哭。张桂强跟着哭,哭得气喘吁吁,又噎又呛。朱三抹一把眼睛,呵斥道:“哭啥哭,有你哭的辰光。做人就是吃苦头,这苦头,那苦头,死掉最太平。”

到了夜里厢,朱三唤起张桂芳,让她跟个“阿二头”走。张桂芳问:“你把我卖去朱葆三路吗?”朱三掴她一掌。翌日,阿二头领回张桂芳,“本想教她做熟工序,混过拿摩温。她倒好,站在流水线上打瞌睡,头发差点儿轧到机器里。”

朱三打她一顿,又花钱托人,塞她进厂。磨螺丝钉,当缫丝工,一趟趟被辞退。朱三流泪道:“桂芳,你做啥不跟我一条心。你爸跑了,你弟读书,三张嘴巴等吃饭。你也是大人了,要给家里撑着点。”张桂芳这才把上班当桩事。她被介绍到烟厂,负责把蒸熟的烟叶抽掉老茎。每天拉了满手泡回家。朱三小姐帮她逐个挑破,将流脓的双手,浸在明矾水里,“桂芳辛苦了。”张桂芳道:“在酒吧里做,轻松很多吧。”朱三小姐啐一口,拍开她。张桂芳捞起双手,在衣衽上擦干。她像个谙熟世事的成年人那样䀹了䀹眼睛。

(《朱三小姐的一生》任晓雯/著,新经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5月版)

稿件责编:张滢莹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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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晓雯:短篇依然可以继续像托尔斯泰、契诃夫那样呈现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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