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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工场·小说」席腾华|我家的祖孙三代

 谭文峰sdqtneyj 2021-04-15

作家

干线

我家的祖孙三代

十二岁生日那天,父亲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儿子,从今天开始,你就不是孩子了。”

“爸,从今天开始,我咋就不是孩子了呢?” 我好奇地问道。

父亲的脸色还是那么严肃,并且说道:“你长大了,就要懂得生活。”

我又问道:“什么是生活?”

从今天开始,你就要走进社会,只要有理想,慢慢地你就会明白的。父亲说完这句话,只向我摆了摆手,就出了屋门。

这就是那个年代,父亲给我的生日礼物。

我的祖父做了一辈子的农民。老人家身高腿长,肩膀厚实,脚力稳重,在山坡上行走,着地稳当,如走平地。街坊邻居都说,祖父天生就是做庄稼人,放牛的料。

说句实话,旧社会,祖父给村里的地主,扛了大半辈子的长工,早上下地干农活 ,中午、下午放牛,一年四季365天,给不了几个工钱,一家人从来吃不饱、穿不暖。所以,大的喊,小的哭,他时常眉头紧皱 。

父亲就是在饥饿中长大的,不到十八岁,就长得跟他父亲一样高、大、壮。祖父笑着跟祖母说道:“还是老祖宗那句话,家贫出壮子,地瘦长壮苗。

家乡刚解放那会,县上的领导给祖父发了一本证书,证书的第一页是一张伟人毛泽东主席的画像,第二页是毛主席的手书:“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

从那天开始,村里人才知道,祖父1939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是党的地下党员,他白天以放牛为掩护,晚上为组织传递情报。真可谓秘密,连自己的亲人都瞒着,用祖母的话说:“祖父就是一个心眼之外还长着心眼的人。

县里的领导根据祖父所做的贡献,组织上让他当乡上的乡长,他却说:“我大字不识几个,当不了这个乡长,还是让我给生产队里放牛吧。

解放后,给生产队放牛,与给地主老财放牛有所不同,用祖父的话说:“我如今是给革命放牛,公社化那会,他的工值是全生产队最高的,县民政局每年还拿着礼品来微问他。祖父很知足,他时常对父亲说的第一句话是:“人生要懂得感恩!”

他还经常给父亲说:“儿子,你要一心一意跟党走!”由于祖父忠实能干,家境也比较殷实,父亲念书也很用功,家里窑洞的墙壁上贴满了他的奖状,他是村里第一个念到初中毕业的人。祖父说:“儿子,好好念,我要供你个大学生,要你去成就一番事业!”

父亲二十岁那年,高中还没有毕业,好心的邻居大婶为他介绍了一门亲事,当邻居大婶领着他进了女方的家门,他就被那女子的美貌迷住了。他回到家里对祖父说:“我今年都二十多了,不想念书了,我要和那女子结婚。”

祖父说:“不成,我还指望你念书,将来当国家的干部呢,为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多做贡献,干大事呢?”

父亲回答说:“县上的领导把委任状送到家里,给你个干部,你咋不当呢?”

父亲的那句话噎的祖父没话可说,只摇了摇头,笑了笑。

父亲去学校偷偷地拿回了铺盖,回家了。学校的老师找到祖父,问祖父道:“你儿子咋不去学校了?”

祖父对学校的老师说:“谁都不怨,撒什么种子,长什么苗,结什么果呗。”

父亲结了婚,在村里当了团支部书记,民兵连长,并且加入了共产党的组织。他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军训,满腔热情,凭着一股子蛮劲,把团的工作和民兵工作搞得有声有色,被公社和县上树为标兵。他不断得到上级的嘉奖,时间长了,他对县上的领导说:“我不需要什么奖励,只求县电影队一个月多来村里放几场电影就行了。六十年代初,农村人特别稀罕电影,觉得电影这玩意神秘、离奇、勾魂。

六七十年代的电影,故事片开始之前,都要加映一片《新闻简报》和放一段幻灯片。《新闻简报》是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摄制的,片头不是天安门城楼,就是毛主席的人头像,伴奏着《东方红》歌曲,光芒四射。每到这个时刻,祖父和父亲都是挺直腰杆、双拳紧握、精神焕发,满面肃然的面对银幕。

用祖父和父亲的话说,这个形象神圣!

1969年冬天,征兵工作开始了,是保卫首都,保卫党中央的兵。带兵的也看中了父亲,因为这不是一般的兵,首先考虑的是政治条件,因为父亲政治过硬,又是一名有了两年党龄的中国共产党党员。经过体检,父亲的各项体检合格,身姿挺拔,面向俊朗,可谓天纵之才啊!

那天父亲经过体检合格,穿上了军装,只是没有带领章帽徽。带兵的对他说:“你回去准备一下,后天出发,他军人的感觉特强,满怀喜悦地回到家里,只希望美貌的妻子能给他一个拥抱。谁知道美貌的妻子给他的却是跪在地上,紧紧地抱着他的腿,哭成了一个泪人。说道:“孩子他爹,你不能去当兵,老大刚会爬,我又怀着孩子,你这一走,咱这个家的天,可就塌了。”

父亲好说歹说不顶用,母亲只是一个劲地哭。最后父亲失去了勇气,托人送走了那身军装。从此,结束了他从军的梦想。

由于母亲的贪恋,父亲失去了从军的梦想。也给他的人生留下了遗憾,他嘴上不怪妻子,心里总有那么一点怨恨。为此,他摇着头给母亲说:“都怨我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五大三粗,却败给了女人,败给了贪妻恋子。”

父亲后来当上了大队(村)党支部书记。他一上任,就做了一个读报栏,把每天的党报夹在读报栏的玻璃框里,他要求上下工的识字人读一读来自北京的消息。那时党和国家领导人总爱在天安门城楼上检阅讲话,报纸上也就会刊登领袖人物的大幅画像。父亲总爱站在读报栏前阅览,有时候,他看的两眼放光,一动不动地把它读完。

祖父是旧社会过来的穷苦人,以现在我的眼光看他,也是老人家情有所系。那年伟人逝世,全国下半旗致哀,他看着窑洞墙壁上贴着的毛主席画像,放声号啕大哭。之后,老人家逢人便说:“天安门城楼上没有毛主席招手,人民群众的心还不是空的。

父亲是个乐天派,可他是天生的庄稼人,没有唱歌的天赋,还是个半截嗓。可他总爱哼个小曲,唱几句样板戏选段。可是他发出来的嗓音就像秋蝉叫,前音长后音短,还老走调,听着叫人闹心。有时候,我真的听不进去了,就说:“爸,别唱了,想听戏,还是让我妈给你唱一段怀梆戏吧。母亲是河南沁阳人,自然怀梆戏唱的好,还是怀梆戏《红色娘子军》里吴清花的扮演者呢。

他稍一停顿,幼小的我,接着说:“爸,你就别唱了,你听我妈只要一出口,那圆润的嗓音,特别的好听,不要说在咱这个家里,就是在方圆十里八村,她一登场,台下的掌声经久不息呀······

我那不满十岁的小妹,会打断我的话头,说道:“哥,别说了,不然爸会生气的,你要知道,咱爸《东方红》这首歌,唱的特好听,你忘了那天晚上,在咱们的村部里,咱爸把一首《东方红》唱的多好,全村人给的掌声也是经久不息呀!”

小妹,那不是咱爸唱的好,而是咱村的村民心里都有的一杆秤,不用掌声打断咱爸的歌喉,他那歌声能停下来吗?我说道。

小妹接着我的话音说道:“哥,不知道你发没发现,在咱这个家,就是咱爸说了算,明明他唱的不好,可有时候咱妈明明唱的好,可咱妈到关键时刻,为什么要偃旗息鼓,还会体贴地对咱爸说一声,你唱的好。”

“小妹,你看没看见,咱爸只要听到咱妈这句话,看他高兴的跟孩子似的,就会对母亲说道,看看我把你拿下了吧。”

咱爸就是大丈夫主义,我就看不惯咱爸这一点。

不对,这叫夫唱妇随,你知道嘛?一个家,笑声不断,才叫家庭和谐。”我补充着说道。

还真别说,我的成就,是父亲为村里订的“两报一刊”。它成了我最好的课外读物。受“两报一刊”的影响,它在我心里埋下了文学的种子。大山里“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已经不适应我的理想了。父亲人生留下的遗憾,决不能再在我的身上重演,由于我的勤奋,那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

我的爷爷、父亲为党、为人忠实,一辈子没拿过集体的一分钱,一粒粮食,特别能证明的是:我在县城读高中,吃、住、行,花钱多,父亲的勤劳却供不起我上学的费用。第一年基本勉强,第二年他四处借钱,第三年断了父亲借钱的门路。那个年代,父亲一个堂堂的大男人,钱,竟难倒他蹲在地上叹气。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母亲开导他:“你呀你,一个堂堂的大队党支部书记,连这点钱都变不出来,当这个官又有什么用呢?”

记得有一次,母亲这句话一出口,生气的父亲拉着母亲去到堂屋里,指着墙上还是爷爷贴上的伟人的手书:“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母亲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父亲说:“什么意思,你想咱爸当了一辈子的农民,放了一辈子的牛,却不是为了发牛财,而是为了革命;我当大队支部书记,难道就是为了发浮财?我是为了全大队的社员群众,为了继续革命。”

父亲为了我的学业,依然放弃了村支书不干,下定决心,到县煤矿做了挖煤工。挖煤虽然辛苦,一个月可以拿到百多元的现钱,用父亲的话说,他挣的是干净钱,可以供他的儿子读书了。

父亲的作为,在那个年代,使很多人不理解,一个很有能力的党的好干部,居然放弃了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不干,去下了煤窑。他的做法使人很难理解。

在父亲的支持下,我终于学业有成,毕业后,经过考核,从一个小小的乡镇宣传委员,副镇长,镇长,镇党委书记。

在镇党委书记的位置上,别人坐上了一汽大众,我却依然骑一辆自行车上下班,同级别的问我,你是为了显示廉洁呢,还是······我笑着说:“我骑自行车,是因为我的出身——爷爷十二岁就开始给地主放牛,解放后,为生产队放牛,父亲下煤窑挖煤,我当镇党委书记不坐小车,是因为我没有那么高级的屁股。

2015年的夏天,我被调到离家500 多公里远的一个贫困县做了县委书记。

2018年的冬天,家里的老娘打来电话,说是家里的老爸肝癌到了晚期。我在电话里责怪母亲,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老娘说:“你离家远,你爸怕耽误你的工作。”

我立马给组织请了假,到了县医院,我看到病床上躺着的老爸,已经瘦得皮包骨头。我顿生大哀,觉得父亲的病与我有关。

我问了主治医生,他说:“你爸他来晚了,经查他得的是肝癌,已经扩散了。听了医生的话,止不住泪流满面,不能自己,父亲见状,对我说:“儿子,我是得了大病,肯定是没救了。”

我说:“有救,有救。”

父亲说:“儿子,不要骗我了,严重不严重,都写在你的脸上了。”

为了能治好父亲的病,我给他转院北京。在京治疗期间,父亲突然对我说:“儿子,你拉我去趟天安门广场吧,你爸临死想看一眼天安门和纪念堂里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遗容。”

我说:“爸,你现在是安心养病,等病好了再去吧。”

老爸听了我的话,说道:“儿子,去北京看天安门,是你爸我这辈子的心愿,因为忙,一直没有去成,如今,因病你让我住进了北,趁现在不去,以后恐怕没有机会了。”

老爸的几句话,说的我五内俱焚,于是我连忙应道:“好的,咱们现在就去。”

到了天安门的广场东,一路公交停了下来,我搀着老爸下了车,扶着他走进了天安门广场。离进伟人纪念堂的队伍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老爸突然挣脱了我搀扶他的手,紧跑几步,站在了队伍的后边。他仰望着前面的伟人纪念堂,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脸,我和母亲急忙跑去搀扶着他。

进伟人纪念堂的队伍很长,瘦弱和病态的老父亲跟着队伍,时间长了,我看着他有点撑不住了。站在前面的队伍,都让我和父亲到前边去。父亲却说:“我们不能违反这里的规矩。

我看着他老人家,两腿发抖,腰也弯了下来,脸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还一边喘着粗气,还一边对我妈和我说:“咱们今天是来瞻仰伟人的遗容,其实,我是有机会站在伟人的身边的,可惜呀!我没有做到!”

母亲低下了头,我知道,老爸的心中有一种化不开的情结,没有能够站在伟人的身边,今日去瞻仰的只是他老人家的遗容,现在说什么话都属于多余,便劝慰他说:“爸,不要自责、也不要怨恨,咱们今天能够来瞻仰他老人家的遗容,也是圆了你和我妈的梦。”

进了伟人的纪念堂,老爸站在伟人的遗容前,好久都不想离开。我搀着老爸出了伟人纪念堂的门,背上老爸又一次走进天安门广场,我搀扶着他走到一个能近距离观赏天安门全貌的地方。老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聚精会神地观赏着。

我对老爸说:“叫个照相的,咱们在天安门前合个影好吗?”

老爸说:“儿子,你看老爸我如今已皮包骨头,不般配了,你和你妈照个相,做个留念,我就不照了。”

今天的老爸实在是太累了,他坐在了广场的一侧,还是目不转睛地远看着天安门城楼上悬挂着的伟人画像,坐了很久。他说:“儿子,你看,毛主席是不是在给我们招手?

从北京回来,老爸没有熬过这个年头,走了。

父亲去世那年刚好七十三岁,我总认为父亲的去世,与我有关,老人家是为了我的学业和成就早逝的。所以,父亲去世后,我加倍地孝顺母亲,我没有了进取的理念了,反而产生了布衣还乡的心愿。做事不愿张扬,低调做人的想法。但是也有人说我是在作秀,与人与事我都是一笑了之。

忽然,有一天,母亲对我说:“儿子,清明节到了,咱娘俩回一趟老家,去你爸的坟头看看,不然,我去后,他会瞧不起我的。

母亲的话不能违背,我赶忙应承下来,请了假。一路上,我认为: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他们那代人,为人善良,做事忠实!今非昔比呀!

今年的清明节,受母亲所邀,回老家祭奠父亲的英灵,可见他们夫妻,即便是天地永隔,心是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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