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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黄庭坚的心,一片空寂

 梧桐树边羽 2021-04-16

黄庭坚的《清明》,为什么有人说是最特别的清明诗?

写清明的诗很多,一般着意于雨水、踏青、绿意、悲伤,算上寒食节的冷食和上坟,就是以清寒为主。黄庭坚的作品被称为“最特别”的,自然就是诗歌主旨超出了这些常道。

诗写得好,无非一是主题好,二是写得好。像杜牧的《清明》就是写常情中的佼佼者,而黄庭坚的则是在主题上出新,写了别人不曾写过的角度,让人觉得出人意表,才会给人以“特别”的感觉。

清明  黄庭坚

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

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

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

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

这是一首仄起(“节”是入声字)不入韵,押平水韵“十一尤”部的七律。平仄正确,格律严谨。

黄庭坚其人,现在普通人的了解一般是从苏轼处来。他是有名的“苏门四学士”之一,其文学成就(诗词书法)一直是边缘于苏轼的光环之下。实际上虽然他以师礼苏,世人却并称“苏黄”,二人成就在当时也是一时瑜亮,甚至在南宋的诗坛,黄山谷的影响要大于苏轼。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宋代诗坛上最大的,也是中国诗坛第一次以流派划分的“江西诗派”,就是奉黄庭坚为宗师。整个南宋,陆游也好,范成大、杨万里也好,中兴四大诗人,无不从江西诗派脱胎。

那是不是黄庭坚的诗比苏轼的要好呢?也不是的。

苏黄二人在诗坛的成就,正是盛唐时期李杜二人的差异。苏轼的诗以气运笔、纵横驰骋、大开大阖、变化莫测、无迹可求,所以苏诗成就虽高,师之者极少,未能形成流派。黄庭坚的创作思路有迹可寻,讲究法度,便于学习,所以追随者很多——李白和杜甫不也是这样?

历来学杜甫者众,喜欢李白的人多,学出来的只有半个——唐伯虎。

黄庭坚的诗实际上也是以杜甫为宗,讲究章法、炼字,特别是对拗律体的研究,更是师法诗圣。

这里顺便说一句,宋诗的顶峰是王安石的“半山体”,苏轼第二,黄庭坚第三。王荆公的晚期诗意象虽高,但更类似唐诗,不是宋诗风格,苏轼诗难学,所以宋诗走的都是黄庭坚的路子,只是在文风上分出不同的流派来,如诚斋体、江湖体等等。

黄庭坚的诗风格奇崛,提倡诗要有“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之髓 和“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之法。

我们以前讲过黄庭坚的“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勘破他暗藏道家思想,和苏轼的杂家、佛印的佛家思想交融,相映成趣。

了解了这些诗风和思想背景之后,我们再来看这首作品特别之处到底在哪里。

“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

首联出句起笔平常,点题“清明”,顺带写了清明时节桃李芬芳,用拟人的手法写出春光灿烂,但是对句却急转直下,写“野田荒冢”让人感到无尽的愁绪。这种突如其来的情感转折对比,就会让读者产生一种错愕的感受,黄山谷到底是要说什么呢?是说春光好,还是春愁浓呢?这种对比就为读者创造一种对诗意更加要进一步了解的悬念。

出对句情绪完全相反,这是一点独特。

清明时节桃李争风,含笑盛开,田野上那些长满杂草的坟墓却令人感到凄凉。

“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

颔联“承”,但是承接的是清明时节的事物拓展描写,并没有对首联的“笑”和“愁”的情感反差做出解释。

“蛰”,是蛰伏,注意这里和第二字“惊”连起来,是指春雷惊动了蛰伏的天上龙,地下蛇,而不是雷惊动了天地,龙蛇蛰伏了。

春雷滚滚,惊醒了冬眠中的龙蛇百虫。春雨滋润郊野旷原,草木变得青绿柔美。

这一联出句写动物,对句写植物,这倒是没什么特别的。

“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

颈联“转”,不再写景、写物,转入写人。出对句又形成反差,写了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态度——而这才是黄山谷这首诗真正要表达的内容所在。

出句说的是古代齐国,有个专靠到坟茔地里乞讨人家祭祀剩下的供品以饱食终日,且炫耀于妻妾的人——这种人就是无赖嘛。对句则说的是寒食节的来历,就是不愿意出仕,带着老母一起被晋文公烧死的介子推——这是个气节之士。

这两个典故的运用,都和清明有关。出句讲乞讨祭祀的人,自然和寒食上坟有关,对句讲的介子推,更是寒食节的直接来源。唐朝时期,寒食节就逐渐衰落,逐渐和清明合并,到今天我们都只说清明上坟,都不提寒食节了。宋朝将寒食的典故,用到清明,是可以的。

用典精深,也是黄庭坚江西诗派的特色之一。

古有齐人出入坟墓间乞讨祭食以向妻妾夸耀,也有介子推拒做官而被大火烧死。

这个颈联看似平直叙述,一样人生,两种境界,不置可否的对比中,其实暗含着诗人对介子推高洁品格的肯定与赞扬。

颈联的诗意转换,从清明的触景生情,将诗的格局放大,并提升到了一个人文层次上来,那么是不是按照这种写法,这首律诗就是一首赞扬气节之士的作品呢?

“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

尾联“合”。黄山谷此诗的另一处独特,就是在尾联的合又将诗意带入了一个反转。

出句对颈联两种人或者态度做出总结,但是并没有褒贬,而是超然物外的一种看法:齐无赖也好,介子推也好,这千年之后,谁知道谁啊?末句合回首联对句的“荒田野冢”,大家都是土一抔,讲的什么志气高洁,有什么意义呢?

不管是贤者还是平庸之辈,千年之后又有谁知道呢?最后留在世间的只不过是满目乱蓬的野草而已。

黄山谷道家思绪很浓,有着“死后元知万事空”的味道。这不仅仅是清明时节看到荒郊野坟的触动,更多的是在官场仕途的波折,让他领略人生的透彻。颈联说的是千年之前的人,可现在不还是一样吗?我们在仕途上高风亮节,谨慎恭行,而那些无耻之徒,兴风作浪(乌台诗案),可千年之后,我们不都是一朴黄土,这有什么区别呢?

“知谁是”的反问中,浸透着诗人的满腔愤懑;以景做结的末句里有悟透生死的通达。这种通达,是贬谪失意的心灰意懒,是不满现实的讽刺反击,是坚守人格操守的格格不入。

而赋予这首作品独特之处的,正是黄庭坚这种身在事内,眼光却高在事外的心态。在他的眼中,清明的无限春光,不过是反衬出荒冢的凄凉,而齐人的无赖,介子推的高洁,都是繁华落尽之后的笔上清谈,于他们本人并没有任何意义。

联想到自己在官场的际遇,我们这么坚守着自己的人格操守,后人又能记得我多少呢?

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他出生于书香世家,一生为官清正,治学严谨,是北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江西诗派开山之祖,以文坛宗师、孝廉楷模垂范千古。

我们确实记不得他多少,甚至不如苏轼的“东坡肉”。

看透这一切的黄庭坚,诗中一片荒凉,内心一片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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