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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冀||曾为孩子王

 文史艺苑 2021-04-19

        插场伊始,就见到几个五、六岁的小孩,其家长都是场领导和老工人(其实也就是30多岁)的后代。这些孩子称我们这群知青为“叔叔”和“姑姑”,一来二去就很熟了。

        数年之后,他们到了上学的年龄。林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孤零零的几处院落点缀在茫茫绿荫中。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育林的人更懂得这个道理,便成立了子第学校。二十岁那年我出任了学校唯一的老师。

        所谓的学校就是两间连通的土屋,之前曾做过女知青的宿舍,后又住过一段时间临时工。外间是教室,炕上是几个幼儿班的孩子,黑板是两块特厚的硬木板,里间是我的卧室,一炕一椅一办公桌。林场建起新居后知青们都搬走了,前前后后还有临时工的宿舍和几处家属房、库房、羊圈、拖拉机房。这群孩子们儿时的容貌至今仍很清晰,印象最为深刻的有乔梅梅、尹雯雯、高珊珊和蔡萍萍几个小姑娘。我教她们时二年级快要结束。场领导找我谈话后交给几本前任留下的皱巴巴的教科书。第二天一大早我先安排好还没有交接的雨季造林工作便赶往学校。此前常到这里玩,是作为客人出现的,小家伙们常扯着我讲故事,这次要成为主人,进门时竟拿了不小的注意。我担心孩子们还象过去那样胡闹。谁知一进门,他们竟不约而同拍起了小手,这是我根本没有想到的。因为前任已走几天,他们是一群无头鸟,这一举动颇让我感动。以前,我只知道他们的乳名,这次郑重地问了学名、年龄、年纪后便开始了这闹哄哄的复式教学。过后,我才知道进门鼓掌欢迎的主意是乔梅梅出的,她的父亲当时担任场里的党支部书记,我的任教就是已调回京城的第一个上级老郑推荐给他的,决定后他随即告诉女儿换了新老师。

        乔梅梅是个胖胖的小姑娘,娇媚可爱的黑眼睛,圆圆的脸庞,俏皮小巧的鼻子,笑起来是那么甜、那么可爱。她的家和学校在一个院落,隔十几米远,她放学后基本不离教室,直到她母亲做熟饭喊她才回,有时还得让其母亲赶到教室拉回去,所以我和她最为熟悉。在任教前几年,我生活在知青和一群临时工里,特别是有两年担任施工员,临时工男男女女数十人,啥年龄段的人都有,我也无形中习染了一些坏习惯,开口闭口出口成“脏”,第一节课就带出了不少。孩子们明显地感觉到,我也浑身不自在。为人师表非改不可,我就和孩子们约法三章:我不说脏话,你们也不能说,还要监督我,提醒我。经过一段时间的克制,终于改正了我的坏毛病。一次我和孩子们在院子里新拉来的一堆黄土上掏洞洞捏蛋蛋玩,乔梅梅的父亲走了过来,看到女儿满脸浑身都是土,便不高兴地骂:他妈的,没个耍处了,跑到这上面。其实这是说给我的,我与老乔虽是上下级,但工作之余还是合得来的忘年交,况这位朝鲜战场回来的老军人就是这么个坏脾性,下属都习惯了,我便不以为然地以笑作答。谁知女儿却不买父亲的帐:你怎么开口就骂人?你懂不懂礼貌?并要其父亲向众人认错,直到老乔无奈说了你们想怎耍就怎耍,我不管了后才算完。从而看出乔梅梅的爱憎,她如一棵未经修剪的树苗,一块有待于雕琢的璞玉。童心是纯洁的,容不得丝毫灰尘。

        体格玲珑,举止活泼的小姑娘叫尹雯雯,她那红扑扑的脸蛋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透着聪明伶俐,她是林场首任场长的孙女,我教其孙女时老人已离休,但我没敢忘记老人在职时对我的关心和教育,故而对尹雯雯倾注了兄长般的爱。一年冬天,尹雯雯出麻疹,一连躺了许多天,我怕她误课多了不好赶,便利用星期天给她补了几次课。病愈后,其父母执意要请我吃饭,我任其左拉右劝不在。记得那些天正下过大雪,整个世界一片银白。我边赏雪景边往学校赶,前脚回到学校,雯雯后脚抱着做好的饭菜来了,我哄不走,也劝不走,骂也不走,性格倔强的姑娘眼眶里涌满了泪花,无可奈何之余,把她也留下共进了一顿美餐。之后一旦有个时头八节,尹雯雯都要给我这个独在异乡为异客的老师送一份节日的食物。记得端午节的粽子自己吃不了,还邀几个朋友共享了这份欢乐。

        高珊珊是老工人的女儿,长得很纤弱,脸是鹅蛋形的,加上一双明亮的眼睛,一个小巧笔直的鼻子,一个圆圆的象生气似地嘟着的小嘴。脸上气色不太好,总是有些苍白。我们插场刚去第一个就是接受其父的再教育,领我们修枝、平茬、插条、刨树、撒粪……工闲时间,还要号召我们打岗、撞拐拐、摔跤,并发明了男女混摔。看到我们摔得浑身泥土、大汗淋漓,他却在一旁开心大笑。别的方面,因他没多少文化,我们在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启蒙”教育后,便不再盲从他。他对我们这些受教育者反而倒感兴趣起来。知道我出任其女儿的老师,还专门到学校看了看,并把他年幼的儿子也送来让我“哄”,说:能认几个(字)算几个。学校的土屋不知经过了几十个春秋的雨雪风霜,成群的尺余长的老鼠常常在仰尘上如跑马般地奔驰。夏季不生火了,从炕洞里往出钻。一个早晨,我被地下一阵响动惊醒,原来是两只一尺多长的大老鼠正围着香皂盒打闹。猛地我象弹簧似地掀掉被子,翻身下地,把炉灰口快速地用枕头堵住,使其无路可逃。手边无“武器”,门又不敢开,只是将其惊吓得象没头的苍蝇炕上地下乱撞、瞎跑,有时窜到我脚上,吓得我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叫。孩子们陆续到校后,我让他们拿着木棍、斧头一同进来打耗子,人多势大,相互壮胆,老鼠在喊叫与追赶声中丧魂落魄,见缝就钻,有一只逃到我铺的木板下面,让乔梅梅站在木板上一阵跳跃,给踩死了,肠子都挤了出来,另一只在墙角让我用木棍捅死,嘴角、眼睛都是污血,正要扔出,高珊珊说:给我留着喂猫。那天早晨正下着小雨,她来时戴着草帽,便把死耗子放在炕角并用草帽盖上。数天之后,这两间屋里苍蝇赶出去一群又进来一群,嗡嗡声不绝于耳,我很纳闷。更为奇怪的是那些绿头苍蝇老是围着那个草帽盘旋。我猛然想起前几天的死耗子,揭开一看,一股臭味扑鼻而来,当时气得象鼓着肚子的蛤蟆,喝令高珊珊连耗子带帽子一齐扔厕所去。过后乔梅梅小声和我说:珊珊把耗子又藏在院里那棵树下了。

        蔡萍萍有一对很亮很黑的眼珠,眼珠转到眶中的任何部位都显得灵活俏媚,假若没有这一对眼睛,她虽长得匀称秀气,可就显不出她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了。她看起人来两眼总是打闪似地快,眼睛里充满热情与聪敏,她是中途随其父亲转来的,其父亲是当时的场长,父母都是“文革”前的林学院学生,广东人。其双亲一直有归根之意,故对子女讲北方话的同时,一直没有放弃粤语的学习与运用。我常常让她给众人讲几句粤语,并和北方话对照,蔡萍萍认真地如说外语似地说几句,刚说完自己就咯咯地笑了,我们好象刚刚看了卓别林的滑稽表演一般。记得我还跟着学过几句。这个小姑娘能歌善舞,而我所开设的课程偏没有这些,便让她教大伙唱歌,一首《山里的孩子热爱山》至今也能哼唱几句。数年之后,我为一纸文凭负笈求学的前夕,她送了我一个精致的笔记本,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了“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伟人语录,引得我几天的好笑与沉思。此本至今保存着,每每翻起便会涌出对往事的回忆和对生活的感慨。我们纯粹是所谓的被十年动乱耽误的一代,艰辛的生活使我们倍偿了生活的艰辛,坎坷的命运使我们的命运坎坷。十年的黄金岁月逝去了,得到的是不该入校门的年龄而非得进校门。

        林场任教期间,远离了火热的集体生活,除一日三餐在食堂和昔日的朋友们相逢外,其余时间包括星期天也和孩子们在一起,上下课时间没有严格的限制,有时整整半天不下课,一个年级教完再教另一个年级,有时整整半天时间在野外活动,去河滩抓鱼捞虾,上大树摘野果充饥,在半人深的茅草丛里捉迷藏,甚至远足到人迹罕至的老林子里采蘑菇、烧蜂窝、捉蚂蚱,而捉蚂蚱是我们最惬意的,我们在绿绿的草地上奔跑,惊起一群群蚂蚱翻飞。但这东西很机灵、很敏捷,我们怎么也捉不到,有时为捉一只“扁担”或“虎头”蚂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追一程它就飞一阵,我们停下来,它也停下来,好象故意引逗着我们。当我们真的认真起来穷追不舍的时候,那东西却展开银亮的翅膀远走高飞了。欢乐之余学习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每天文化课学完后,我把《唐诗三百首》抄在黑板上,凭自己粗浅的理解和书上的注释讲给学生们听,并共同背诵。教学相长,二年之后,《唐诗三百首》我和她们几个能背诵过半,使我至今获益匪浅。

        岁月的流逝真象响箭一样从天空一掠而过,一晃近二十年过去了。现在,乔梅梅在大同市某医院从事护士工作。十几年前,她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我有了儿子,专门打电话祝贺,之后再未见其面听其音。去年重返林场,其姐姐告诉我梅梅来她这儿常念叨我,还说:梅梅长得更胖了,生了个儿子也是个胖大小子。尹雯雯的父母仍在林场工作,她学校毕业后到县城中学当了一名人民教师。高珊珊就在林场成家立业了,住的是我们过去的“知青屋”。去年我见了她,虽说女大十八变,但一眼就相互认出了。她让领着的孩子喊我“大爷”,同伴逗她:你的老师比你大一辈,是爷爷辈。急得珊珊不知该让孩子称我什么好,我拍了拍孩子的脸蛋,二十年前她的弟弟就是这么大走进我的教室的,时光荏苒,顿生廉颇老矣之慨。蔡萍萍最终回到了她的故乡,其父母虽还在林场,也如候鸟一样。去年我在已成废墟、面目全非的学校,正凝视着残墙断壁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之中,老蔡在院内走过,寒暄之后告萍萍大学毕业后分配回广州工作。

        林场变了,学校没了。但道路还是那么几条路,知青屋除了比当年陈旧一点,可以说面貌依旧。连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尽管添加了皱纹,我都喊得出绰号。学校东墙上我执意更换的水泥黑板还在,连门前的那两株参天的白杨树上搭着的喜鹊窝还是老样子,仿佛我昨天刚刚离开一般。当年看菜园的退休老工人拄着拐杖走来走去,端详着我说:林场是主,你们是客。对于林场,对于子弟学校,对于眼前的花草树木,我现在真正成了一位客人。对于历史对于大自然,我们这些匆匆活过一回的男女老幼,芸芸众生,不也是一个客人吗?

        我很想把我当年的学生都召集来,我想对他们说:二十年了,二十年前的一切恍如眼前,历历在目。二十年后的今天,我特意选了个日子又来了。我是来了却时常悬在胸口的心债的,我是来又一次回味逝去的青春的。我还想告诉他们,下过乡的知青和不曾下过乡的年轻一代,岁月不是空白的。

        林场是我走向生活的第一站,学校生活是我整个知青生活的一个插曲。我的青春,我的艰辛繁重的劳动生活,我那漫长的知青生涯,我那难忘的执鞭岁月,包括我的憧憬,我的追求,甚而至于我的爱情,都是从这里开始的,都是从这里一步步迈出去的。

        这也是我作《曾为孩子王》的意义。

2000年1月12日

作者简介

黄冀,山西省山阴县人。1961年出生于河北省阳原县。1976年山阴一中高中毕业后在雁北地区林科所插场工作十年之久。现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原山阴县文联主席。著有《难忘那段情》《独来独往》《情不自禁》三部散文、随笔作品集,主编或共同主编有《山阴县志》《山阴军事志》《山阴老区志》《古城镇志》《北周庄镇志》《岱岳镇志》《青春岁月》《印象朔州》《玩转朔州》《朔州导游词》等。有多篇作品散见于各级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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