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驶入雨中

 鹏翼垂空9 2021-04-21

破弊的机车横在狂野上,风吹刮在凹折的铁皮上,发出啪啪啦啦的声响。雨很细,像是一根根钢针,透过被砸烂的孔洞问候着人们,仿佛在说,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之类的话。绵延不息。越来越深的夜为一切披上一层落寞的色彩。

这是天灾啊,坐在窗户右边的老人说。老人头戴一顶鸭舌帽,穿着一件箍得很紧的蓝色的上衣。不断地耸着肩膀。

旁边的年轻人说,应该叫直升机来救我们。又怕别人没听见似的又说了一遍,直升机呢,应该叫直升机来。说完自己好像意识到这是一句玩笑一般笑了。他左手叉在腰上,靠着站在一边的座位上。

车厢内有一男一女两个个子很高的外国人,他们旁边站着两个中国中年人,一个中年人腆着肚子,用中文问外国人问题,外国人捡能听懂的回答了几个。中年人一边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边说,哈哈,我是从小学三年级学的英语,那会啥也不懂,现在也都忘了。说着他问旁边的人们,你们多会学的英语了。只能简单交流几句。他结合着有些浮夸的肢体语言,和外国人互相交换着信息。

这时传来广播的声音,是一个年轻女人字正腔圆的声音。大家好,我是列车长,火车现在晚点三个小时。我们对因为晚点所造成的不便表示抱歉,希望您能谅解。

之前都是半个小时半个小时播报的,时间以半小时为马离去。每播报一次,乘客们都抱怨一回。到现在已经三小时了,乘客们又像石子下的水塘,嘈杂起来。

我看要把我们再拉回去。一个将双手抱在胸前的年轻人说,为了使人信服,他又补充了一句说,昨天就有车快要到目的地了结果撤回去了又。这其中包含了一种深刻的荒谬性,他想,就像西西弗斯将巨石推到山巅时巨石又滚了下来。

回去?推着空荡荡的车子走过来的乘务员说。回不去了,他接着说,火车道上前前后后都是车。哪也去不了了。说完,他想到蜘蛛网上交错纵横着被缚住的小昆虫。乘客见他来了,都凑过来打探消息,就像人们投出绊马绳绊马的腿。车什么时候开?又有人问,卖不卖矿泉水了?一个年轻女人直起身子问,现在把我们放下去好不好,我们自己走回去,离张口车站不到十分钟了,走也能走过去。乘务员说,车多会能开可没准,水都被上一个车厢的人买完了,两边人你拿一瓶,我拿一瓶,一会就完了。怎么能让你们先下去呢,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

窗户边上的老人嘟着嘴抱怨着,这时候就应该给每人送一瓶水,他们倒好,净忙着赚钱了。旁边的人附和着说,就是,都不关心乘客。列车长也是,连乘客的面都不见。

车厢里一会又走来一个推着小货车的女乘务员,她就是刚发车不久就来推销货物的女人,她穿着一身蓝色制服,头发蜷曲,脸像是放多了碱的馒头,当时她文绉绉地介绍了奶贝,说了与奶片的区别,在把中国人和美国人的体质做比的时候忘了美国人喝奶的数量,用话语流掩盖了自己的漏洞,就像大的水流掩盖了底下的漩涡。这个奶贝啊,我跟你说,富有很大的营养价值,吃十片等于一杯,而且扛饿。她说一句,就加一句我跟你说。有的时候,她说得就像一盘搅住的磁带,好像就要忘了下一句要说的话,旁边听着的人都替她着急,仿佛看杂技演员在钢丝上行走。她终于说完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几乎就要鼓起掌来。这次她又来了,她这次推销的是马奶酒,她说,我这次和大家说的是马奶酒,马奶酒呢,分为精装版的和简包装的,但度数都一样,都是三十八度。一个年轻人走过来,问有水没了,她说没水了有酒,三斤重的。说着她举起两样包装,精装版的像一个牛角,简包装的像一个月牙。她继续说,包装上有插画,画面上的男主人公呢,是成吉思汗,女主人公呢,是昭君。我作为一个女人呢,烟不喜欢抽,平时就喜欢喝点酒,马奶酒呢,可以和很多酒搭在一起喝,我喜欢就着白酒喝,再加点冰块,那味道真是可以。当然这得看个人爱好了。一个小男孩如厕回来,从她身边挤过去。翻过头问,什么时候才开车呢?她边笑边搔着头说,这可把我难住了。其他的我都知道,就这个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走。

年轻女人直直久坐的腰,继续抱怨说,就差十分钟就可以回家了。说着将衣角往下抻一抻。她的怀里可以放下一个婴儿,但仿佛因为怀里没有婴儿,因此而显得忧伤。

因为大暴雨天气,华北地区出现大范围降水。因此取消了二百多次航班,华北地区绝大多数火车停运,公路封禁。作为泥石流的余绪,一块巨石砸中了早发的Z209次列车的一个车厢,造成数人受伤,所幸无人死亡。此时它被迫困在旷野之中。静静等候上级的指示。

唯心主义者开始鼓吹一切都是天意。这都是命。老人把裤腿舒展,裤腿上的皱纹像是一面镜子,照映出他沧桑的额头。可裤褶平了,额上的皱纹却还在。老人茫茫然地叹了一口气。

又一个年轻人摊开手指着一只手上的指纹说,你们都没有对局势加以分析。喏,就像这样,用指纹才能看出一个人的运道,这才是科学分析。人的命中本就有这一劫,叹气也白叹。老人白他一眼,又故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大明看了看手表,时间已沦陷如国土。他在心里担忧着一件事。一个人的时间,众多人的时间;一个人的浪费,众多人的浪费。众多人的时间扭曲,结成捆束,在荒山野岭中产生交集。出发地并没有雨,雨是驶进一个地方之后才有的。他注意到雨水掠到车窗上的行迹,他说,我正在驶入雨中。

几声临盆一般的喘息从被巨石砸中的五车厢传来,他们抱着自己鲜血直流的胳膊,扯下干净布子往上绑着。夜有多长,他们的痛苦就有多长,呻吟也就有多长。大明很困顿,上眼皮和下眼皮谁也不服谁,两个打起架来,他伏在小桌子上。从巨石砸烂的窟窿中透进来凛冽的风与凉薄的雨,大明的身体如同被针扎一般感受着逼人的砭骨寒意。他从包里取出一件御寒的单衣披在身上。他忽然想起日本人用人体做的冻伤实验来,啐了一口,骂了句畜生。

旁边的火车道上,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了一列机车。昏暗的车窗上映出戚戚然的众生相。大明在心里担忧着一件事。

大家都捧着电话,给亲人报告情况。我忘了听爸爸的话,爸爸说别走了万一停到野外走不了怎么办现在果真走不了了。话筒那边传来,我不让你今天走么,你看你非要走。一边的人翻着白眼对旁边的人说,活该,谁让你不听我的劝要今天走。还有说,我也不知道多会才能到,今天晚上你们先吃饭先睡觉吧,估计得明天才能回去。

有人说,走了走了,结果是旁边的车在走。不一会又有人说走了,才是果真走了。但在到站之前,又停了半晌,原本兴兴冲冲地走到车门口准备下车的人们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萎谢了。厕所门边,一对中年男女攀谈起来,男的笑吟吟地说,还要有一个大波折,练练人们的耐心。女的点点头,她说一辈子才进这一趟京,就遇到这种情况。男的问她哪里人,她说苏州那边。大明刚好来上厕所。她打了个电话,听她的口音,又不像苏州人。她说朋友已经在前面的那站等她了,但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男人说,不是进京吗,你在这里也有朋友?女人笑着说,是他开车来接我的。

终于到了一个大站,停下来,那个刚才抱怨要走着回的女人脸上绽开了笑颜,但又怕遭人嫉妒似的又收起笑容。看着窗外忙碌的披着雨衣的护路工人与扳道工具,大明感到没来由的凄冷。刚才他如厕的时候,听到列车员抱怨说,前面还有六十多个山洞,怎么能过得去。他的心就一沉。他想起七十二洞主,每个洞里恐怕都住着一个妖精吧。而知道真相的少部分人总是最痛苦的,就像瓦斯爆炸后被埋在地底那个掌握时间的人先行死去一样,不是流逝的时间,而是绝望杀死了他。

乘务员大声说,现在总算到了一个大站,大家有想下车的就下吧,京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的,还不如先下车再说。尤其那些抱孩子的。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妪说,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哪里住呢,还不如在车上。把乘务员驳得哑口无言。然后老妪又说,有没有卧铺票可不可以补一张。乘务员说等人都下完了统计。人下完了。几个乘务员一齐进来,招呼人们补票,要补的人排了一条长龙,但只有不多的票。没补上的人怏怏地回到座位。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上渐渐现出了淡淡的曙光。月亮戴上面纱悄然隐退。太阳吹起号角,云朵发起冲锋。但云朵的幡幛将日光遮蔽得很严实,依旧是雨,不过很小了。这时车里还很静。人们大都打着盹。大明旁边的女子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他没有动,怕搅扰她的美梦。一夜之中,他醒来两次,听着人们鼾鼾的声息,看着人们因困倦而变得模糊的面容,也就又困了,换个姿势又睡去。他醒悟到,不是夜使人困倦,而是困倦使人困倦。

列车长又通过广播说,火车现在晚点十一小时,对所造成的不便表示歉意。大明听出其中的一句有一处舛误,大概列车长也不耐烦了。推着车子售货的乘务员又来了,她说,怎么样,我就说我的奶贝顶饿,买一套还给优惠,一套包括奶贝、马奶酒、牛肉干,你们谁还要买吗?没人搭腔。她歉疚地笑着说,我都有些不敢来了,怕你们这些烦躁的旅客把我还给吃了呢。大明在心里担忧着一件事。

终于开动了,但很慢。大家都舒了口气,说,走得慢也比不走好。大明想,要使人产生希望很容易,先使其绝望,而后再让其吃点甜头。

不一会儿,老妇人说,这车像牛车一样慢。有人说,骑自行车也早就到了。又有人说,这还不如我走得快呢。乘务员过来总结,是呢,这就像骑自行车进京一样,估计还得几个小时。一个女人打开百度地图,信号一阵好一阵差,还有七八十公里。

远处的山峦上有雾气弥漫。一个女儿抱着父亲的胳膊指着雾气说,就像仙境一样,可真好看。父亲抚着她的额头,说,是很好看呢。女儿和父亲长得不大像,父亲皮肤黝黑,额头很窄,眼睛有些迷蒙;女儿皮肤较为白皙,嘴巴有些宽,眼睛较大。肩上斜挎着一个小小的粉包,颈上戴着如果不是一声,爸,怕被误认为情侣。老叟振作精神,推推他身边的老伴说,你看外面,照一张相吧。一个小男孩也拉扯着母亲的衣裾。没一会儿,就在她身上上蹿下跳。母亲埋怨也欢喜着。

每个隧道都在出口处标着号,由大到小。五十九,渐渐到二十二,再到三、二、一。有的隧道很长,竟使人有一种回到黑夜的错觉,忽地走出到光明中,仿佛昼夜一忽儿的交接。所谓时光隧道,大抵就是仿此。钻隧道的时候,大明在入口处看到黝黑的隧道内壁。就像观看《金瓶梅》中他人补缀的第五十三回到第五十七回,总觉得透不过起来。就像游泳时候在水中憋住气的刹那。在与隧道相交替如同栅栏一般的光明中,大明看着完全被黄褐色的土所遮蔽的窗外,不禁悚然。高耸的山峦仿佛贴着窗子峙立。是被人工劈开的,还留着斧凿的痕迹。就那么崴嵬地峭立着,似乎随时都可能倾倒下来。行走的车子小心翼翼地走着,发出的声音也很小,好像趁着山峦正在睡觉悄悄地逃走。有的山体被用格子状的铁网缚住,有的地方可以还可以看到幽深的峡谷,一条浊黄的河流穿行着。人们说这是太行山的支脉,愚公的山原来被移到这里来了。大明苦笑着。巨大的岩石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悬如同不可预知的命运。大明忽然想到要烧香拜佛,但转念一想,从来自恃天命在身,又有何惧。中间还有亮着灯的房屋,路上也有站着如同柱子的养路员,大明默默在心里向他们致敬。行到第二十个左右的隧道的时候,已近午了。雨停了。太阳好像做错了事的小姑娘羞赧地露出了面容。人们则是一副知错就好的态度接纳了它。呼痛的伤员的脸上也泛起了久违的笑容。

两边的高楼越来越密集了,随着景物倒退得愈来愈快,驶入到城中的列车也越来越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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