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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东死了

 鹏翼垂空9 2021-04-21

姚东死了。他死得很突然,让人几乎无从叙述。

那时候姚东还没死,姚东不仅没死,还很健康。他的健康让所有人都觉得嫉妒。他去打篮球的时候,投三十个篮能进三十一个,因为有一次进了篮筐之后又反弹回来坠入其中;他跑步的时候,从来不计圈数,有时候一连跑一天也不觉得累。但姚东并不知道,死神就在离他一箭之地,并将弓矢对准了他。他因为不知道自己即将死亡,所以做什么都像自己还活着一样。他天真地认为,没做完的事还可以再做,没说完的话还可以再说。他在网上订购了一箱子零食,他约一个女生吃饭,他甚至还对将要过生日的朋友说,我要把你的蛋糕一口气吃完。

姚东早晨醒来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他只是一连打了三个喷嚏,他揉揉鼻子,说我不是感冒了吧,已经有很长时间不知道什么是感冒了。我可是铁人啊。他当时并不知道,就是普普通通的感冒漩涡最终席卷了他的生命。

姚东喝了两口水,翻翻手机上有什么新闻,几乎是老一套,并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无非是植物人成功苏醒,天气降温,结构性减税之类。说到底,太阳底下没有什么新鲜事。

接着姚东吃了一些点心,他觉得有些甜,吃了一半就不想吃了。

姚东感到嗓子开始发干,他又喝了两口水。每次喝水都需要认真的吞咽,水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喉咙。鼻子也开始发涩,像被堵塞的下水道一样,姚东呼哧呼哧地费力呼吸。感冒就这样像一辆火车一样轰轰隆隆地驶来了。然而姚东很轻视感冒,他的健康给了他这样睥睨感冒的资本,他丝毫不在意这样的小恙。他甚至觉得这样的如同小零件故障的症状是对他的一种羞辱,就像老鼠对大象的侮辱一样。

他走出家门,冰凉的空气掼进他的鼻子,气息一下就通了,但两行清涕也流了出来。他用纸揩了一下。他有些不知所措了,就像体弱的人看到自己流血一样。然而他更多的是对于自己走出来的目的的忘却,他忘了自己出来要干什么,再想回去时候却发现自己忘带钥匙了,而家里又没有人。于是给朋友张非打了个电话。张非睡眼惺忪地接起电话,说他起得太早了,你为什么起得那么早呢。姚东说我感到冷,冷死了,我都快冻成一根冰棍了。张非说那你来我这里吧。张非说完又感到后悔。

张非对身边的女友王芳说,醒醒吧,姚东就要来了。王芳猛地睁开眼,问谁要来。张非说姚东。王芳说这么早就来吗。说着起身穿衣服,她白皙的背部与清瘦的骨骼从蓝色的被子里露出来,又被灰色的背心所掩盖。张非坐起来,搂住王芳说,你已经忘了他吧。王芳挣开怀抱,穿好袜子,蹬上鞋,走开两步,说我今天还有事,就先走了。张非说也好。张非此时也穿好了衣服,只剩下一张揉皱的被子瘫在床上。张非帮王芳打开门的时候,姚东也刚刚走到门口。王芳和姚东打了个照面,一阵女子的幽香扑面而来,王芳朝姚东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就走下楼梯。格格噔噔的脚步声久久回荡着。

姚东走进来,他的双手紧紧环抱在前胸。张非说,这么早就来了啊。姚东跺跺脚,说今天可不大暖和,你们是刚起床吗。他走进卧室,将被子披在自己身上。说你们的被子真暖和,闻起来还有欢爱的味道。张非说你是不是感冒了,感冒的人是闻不到的。姚东躺倒在床上,说你们的床真舒服啊。边说边打了个喷嚏。张非回身给他拿了一杯热水,说感冒就要多喝水。姚东用手接过杯子,哆哆嗦嗦地将水全部洒在床上。张非说你的身体在发抖,你的身体就像一张单薄的纸在凌乱的风中发抖。你一定是发烧了。姚东说我没有生病,我一点都没有。张非用手去试姚东的额头,被姚东一手格开。姚东几乎用咆哮的声音说我一点也没有生病,我好得很。张非干咳了一声,说你的额头像是火一样烫,我给你换一张干的被子吧。姚东说你走开,我就喜欢这张。

房间里静如真空,忽然,姚东披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像一个披着猎猎战袍的将军。他情绪激动地对张非说,我不仅没病,还很健康。说着将被子来回舞动起来,被子卷起许多的尘雾。张非一把将被子夺过来,说好好好,你没有病。姚东笑着说,你终于肯相信我了,你相信我就等于认识了除我以外的另一个朋友,但已经晚了。姚东说着跳下床,他的脸泛着病态的红,像一朵娇艳的罂粟。他在张非的房间里肆意地挥动着自己的身体,就像挥动着一把扫帚。他将张非的博古架推倒,上面的东西稀里哗啦地倒在地上,被殃及的还有张非的衣柜,里面的衣服被姚东像狗一样撕扯着。姚东用愤怒的牙齿在张非的衣服上留下斑斑的痕迹,他用鲜明的鼻涕在被子上尽情地涂抹。他说我要在你的被子上自由自在地打滚。张非说你住手,但他的话像冷水泚在火热的钢板上蒸发殆尽,姚东没有给他的话以奏效的余地。张非只得亲自上来阻拦,但姚东猛地向张非咬去,于是张非的手被两排雪白的牙齿紧紧咬住。张非左右挣扎不出,情急之下往姚东口中塞了一根细小的铁棍,姚东的牙齿在铁棍中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终于,张非撬开了他的嘴。

姚东吐了一口含着牙的血水,说生吃猪蹄。以一个忘情的狂欢的摇滚者的疯狂朝着张非家里发动了猛烈的攻击。壁纸、茶几、床单、书架无一幸免,杂志书籍被撕得四分五裂,花色斑斓地摊在地上;桌布窗帘被塞在洗手间中;所有镜子、酒瓶、花瓶、落地窗被打得粉碎。张非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在灯光下发出熠熠的光。

姚东感到自己的生命还有很大的空间,起码可以容他转个身,容他再像一个衣柜里的小马一样胡闹一会,但他想得太好了。他不明白自己的身体很大程度上已经不属于他了。就像话本小说中说的,猪羊入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他甚至在未来之前已经死了,所余的不过是一个残骸。即使这样,像姚东这样强壮的人,死得也太过突然了。就像一滴露水被太阳晒干一般。

姚东又打了几个喷嚏,每个喷嚏都像省略号中的一点,他的生命就这样接近尾声。每个喷嚏都像是火箭中的推进燃料,促进姚东这个生命体的结束。姚东慢慢离开舱体,像流星一样进入无尽的宇宙。

姚东在生命的临终时刻会想些什么呢,他大概从没想到一场普普通通的感冒会要了他的命,如果他没有因为感冒而走出家门,如果他走出家门时候没有忘带钥匙,如果他没有给张非打电话,如果他没有给张非打电话就不会走进张非家……然而他将一切可以引燃他死亡的导火线接连点燃了,几乎像是循着死的路标找到了死。上面挂着一个墨黑的匾额,写着死。本来,人生那么多的路口,岔路之中又有新的岔路,他却独独选择了一条死胡同。他的生命就将谢幕,他再也无法兑现曾经的许诺,他再也无法承担已经做过的错事的后果,一切都将谢幕,到时候他就像一个演员一样退到幕后,任人评说自己的功过。直至很多人都忘记他。而忘记总是容易的。

他往生时候手是下垂的,像一朵枯萎的花。花蒂、花瓣、花香全部凋零。他的眼睛闪出一线如同悬崖之隙的光芒,释放出最后的灵魂的蓝色热度。一块巨石从悬崖上轰然落下,带动周围的小石块、小花草,碎碎屑屑地飞扬尘雾。

他清清楚楚地听到格格噔噔的楼梯声,仿佛自己的耳廓是一道悠长的楼梯。他问那是谁的脚步声,但他的声音很小,就连他自己的耳朵也没能捕捉到。接着他看到一缕蓝色的光,像是烟一般袅袅升起。循着那道烟,他飞升起来。一股清幽的香气在他身边缭绕着。他看到了委顿在地上的自己,他走向自己,想要扶起他,但没有用了,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他像是一个被生活的拳击手接连几次打倒的人,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完完全全地没有一点悬念地死掉了,太阳永远地落下了西山。他的大脑的木格已经停止了运行,他的头发全部变成野草,他的骨头泛出磷光,他的身体已经为腐烂开辟了道路,他的路全部被封闭于无。

姚东死得太突然了,就像在监控器监控不了的地方做的举动,几乎让人无法成功完成对于他的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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