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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一法师

 鹏翼垂空9 2021-04-21

我从教师岗位上退休时候,学校为我举办了隆重的欢送会,全校老师出席,还请来几个其他学校的老师。校长说,我们要将李老师的先进教学经验整理成一本书,把李老师的讲课视频好好保存下来,让全校老师学习参考。一些老师分享了关于我的点滴记忆,我的徒弟一边陈词一边流下了眼泪,我也发表了自己的感言,并回顾了自己的教育历程。学校为我颁发了证书。

从学校里走出来,我的身体仿佛变轻了,我像是一只被放飞到空中的气球。我的大半生都在学校里度过,我记得那时候我每天在现在已经废置不用的低矮的二层楼挑灯备课。而现在我可以放飞自我了,让自己如同天空上的云朵一样自由。虽然处在退休的年纪,但我自觉精力还很充沛,好像喷泉一样汩汩地涌出来。我可以半小时跑完五公里路,我可以一连做好几个引体向上,衰老在旁边窥伺我,但从来没有真正征服我。它们只是和我交锋,让我在为数不多的时候感到某些身体部分的疼痛,但整体并无大碍。我是一个永动机,永远迸发着旺盛的生命活力。我终于可以享受独属于自己的美好了。

大概因为我名声在外,虽然我已退出江湖,但还是不断有机构来请我去补课,我说,教育是一种缘分,合适的人遇到合适的老师,现在我已经不问教育的事了。一个熟识的人来找了我三次,让我为他亲戚的小孩补课。第三次,我说,好吧,既然你像刘备一样诚心,我也要像诸葛亮一样出山了。

学生来到我家时,穿着朴素的校服,态度谦和有礼,拉开书包拉链,拿出最近的考试卷。我看了一遍,各方面都不容乐观,大抵是一知半解。分数也很一般。他的母亲也来了。我正在翻阅试卷时,学生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弯下腰,悄悄地对我说,不要教给我知识,让我继续无知吧。我转过头,看到他眼神茫然,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又仿佛什么都看到了。我一时也有些茫然。他的母亲说,那么,我就把他交给您了。您可以使用任意的方法教育他,只要他有长进。他现在的情况已经有些不妙了,我担心他考不上大学。作为家长,我绝不能坐视不管,但我在学习方面实在是个门外汉,不得不仰仗您了。得到您的教导,真是他一辈子的福分。我说,不敢当。我现在退休了,精力难免有限,难以保证很好的教学效果。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孩子自己也要多努力。他的母亲说,您太谦虚了,我有事先走了,一会来接他,实在太麻烦您了。

在开始讲授后,学生要上厕所,上了大约十分钟或更久,才坐回到我身边。我以一篇文章为例,给他讲解分析文本的方法,他静静听着,但好像要睡着了,我推了推他,他像不倒翁一样来回晃了晃后坐好。他低声说,您说的对于我来说就像天书一样,我不认为知识有什么好处。我说,那你以后想要做什么。他说,我以后什么也不做。我难道真的能做什么吗。我喜欢无知无识的,多么轻松自在,我喜欢白云,我不愿意让知识成为我的累赘。我说,可如果没有知识,人怎么在现代社会立足呢。他不说话。他说,您可以这样想,我是一个病人,我病得很厉害,为了避免长久的苦痛,我不想得到医治,因为治疗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徒劳了,我只希望您能让我痛快地死去。但请您注意,我并不是一个悲观的人,我只是单纯地不想要学习罢了,我正在艰辛地寻找着内心的方向。请您不要再用人生道理来说服我了,我只想做一个闲适自在的人。我为自己现在所获得的知识而惭愧,我认为那没有什么了不起,反而充满了自相矛盾。我说,那么,你可以选择不补课。他说,一样的,我的时间像被撕成几块的布,在这里,或者那里。只要您不用知识来戕害我,我们就是很好的朋友,而我认为您可以是这样的朋友。我尝试用古今中外的例子来告诉他知识的重要性,但他说,我听说过那些故事,但我觉得没什么意思,故事只是故事,他们也只是他们。我说,你确定以后不会后悔吗。他说,我为自己骄傲,我是自己的主宰,我从不为自己感到后悔。

冬天悄然来临,人们必须穿越风雪才能去往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在冬天的第一场雪中,考试成绩下来了,他如同被攻下的城池中溃败的士兵,但他很欢乐。

他又来到我身边,对我说,老师,我为自己而自豪,我终于用实力证明了自己。我的成绩越低,越证明了我的通达与智慧。通过您和我的不懈努力,我终于避开了全部的正确答案,而获得了让自己满意的成绩。我的一些学科获得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分数,都是零分。尤其是您教的语文,我获得了负一分。老师,您是我的恩师。以前我从来不相信会有人能够做得了我的老师,现在我知道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要刻一枚印章,写着,一生首服李老师。我说,等一等,你的思想和常人的并不一样,你为什么觉得自己是对的而别人是错的呢。你为什么要故意走偏离别人的独木桥呢。他说,老师,您不是学生,虽然您曾经也是学生,但现在您不是了,您已经不大了解学生了,您关于学生的印象大多来自对于过去的回忆与仅仅看到表象的想象。当然,站在您的立场上,站在传统儒家的立场下,我确实是离经叛道的,但我自有自己的评价标准,如果放到更大的时空背景中去看,不见得没有道理。无论如何,我还要保持自己的骄傲,如同保留自己的徽章。在这方面,我实现了自己。我说,你应该知道,每个老师都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够有所长进,如果我没能使你得到长进,我承认我要担负一定的责任。如果你在外面,千万不要说我是你的老师。

下雪了,他站在窗户前,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他很久没有眨眼睛。他说,老师,我想邀请您出去走一走,正下雪,不是很冷。我说,好啊,多和自然接触是好的。我打开衣柜,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围了一条蓝色围巾。我们走出去。我问,你喜欢下雪吗。他说,是的,我喜欢下雪的时候,在雪中,我会更充分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我在这里而不在任何别的地方,我在自己之中而不在他人身上。雪花飘落在我的身上,就像一瓣瓣梅花。有时候我想自己就是一片雪花,也会融化,但又变成新落下的雪花,如此循环往复。

风呜呜咽咽地吹着,好像奏响了喇叭。我说,虽然天气冷冽,但一切还是美好的,还葆有希望。他说,老师,景物诚然是美丽的,但如果由此而生出不恰的联想,也容易抹杀兴趣。我说,确实如你所说,有时候美仅仅止于美,仅此而已,如若附会上别的意思,反而损害了本真。这就像拒绝被雕刻的玉石一样。他激动地说,老师,我的意思也是这样,我宁愿做一个未被雕琢的璞玉,也不愿成为一块精雕细琢的美玉。我说,你还太过年轻,或者我已经太老了。你我能做的太少了,我们只是蜉蝣一样的存在。我从前也想过做你这样的人,但也只是想想罢了。从这一点来说,你是一个勇敢的人。但有时候勇敢也可能成为无用的牺牲。他说,老师,我知道您的意思,我自信能够把握好这其中的界限。我也会做出一定的妥协。就像绿草是落叶的妥协,生是死的妥协。

雪花似乎越来越大。有一些人迹较少的地方已经积下一层均匀的雪。他走过去,躺在上面,展开双臂,好像是从海中漂来的海星。他说,老师,帮我拍一张照。我一连帮他拍了几张照。他的笑容甜美而静谧,如同秋叶一般。我说,说到底,你是一个可爱的人。他说,老师,谢谢您。我有时候总觉得自己有很多力量,但当我想要做一些事的时候,就见出我的不济,但我还是鼓起勇气,去努力地做,虽然明知道是没有什么意义。但学习并不在此例。我真想回到一个原始人的状态,也许是我生错了时代,我应该穿越到很久远的时代中去,做茹毛饮血的自由人。我的血液中也会灌满自由的风,发出觱篥一样的叫声,追逐驯鹿与野牛。我会自由地驰骋,直到天地的尽头。他站起来,拍拍满身的雪。又说,我看起来像不像一个雪人。有时候我很羡慕雪人。雪人作为人的一个尺度,未尝不衡量出人的优长与劣处。您尝试过去了解一个雪人吗。那么洁白,清纯,好像天底下最美的造物。我说,那么,你可以去哈尔滨欣赏冰雪雕塑。他说,我会去看的,老师。

一天,我收到他发来的消息,他说,我来到了哈尔滨,这里的冰雕很多,每走几步路就会看到一件晶莹的美丽冰雕,有金鱼、花朵、车马、还有十二生肖。有的路口还设置着冰雪滑梯,旁边放着筏子,中央大街很热闹,很有异域风情。我感到这里的事物都很熟悉,好像我从前什么时候来过这里似的。大概这就是我和此地的缘分吧。我计划明天去冰雪大世界。顺便说一句,这里的天黑得真早啊,街上也很早便寂寥了。

翌日,他又发来消息:我来到了冰雪大世界,这里林立着各式各样的冰雕,还有企业为广告而塑造的冰雪雕塑。听说晚上时候是最美的。天慢慢暗下来,冰雪雕像显出了亮丽的颜色。我在五颜六色的雕像中流连,好像走入一个奇幻的童话世界。忽然,一座巨大的雪白佛像浮现出来,让这里显得十分庄严,虽然人们在兴奋地说话、喊叫,但都被佛像嘴角的一抹淡淡的笑意抵消了。有一刹那,一种神性的光辉沐浴在我身上,那大概是我距离上天最近的时刻。这里的冰雪构筑的滑梯很多,走几步就有一座滑梯,最长的是三百米大滑梯,排队的人很多,排成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龙,仿佛朝着一个神圣的地方朝拜,旁边有一个穿着军绿大衣的人在卖糖葫芦,循环播放着一首《冰糖葫芦》。“都说冰糖葫芦儿酸,酸里面它裹着甜”排队的人们冻得直跺脚,左右哈气。有人掏出硬币,烙在两边的冰墙上。墙上有许多硬币,倒也是较为好笑的事之一。队伍挪动得很慢,浩浩荡荡的,不知过了几多时间,才排到队伍中间。前后错落着众多的人们。后面来排队的人都被管理人员劝走了。当我坐到滑梯上,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面对长长的坡道,我竟感到一丝惶恐。一共有两条道,管理人员说,如果在滑的时候掉落了帽子或者其他什么,不要侧身去捡,工作人员会帮你们捡回来,直接往下滑就可以。管理人员松动了绳索,大家叫喊着向下滑去,在无尽的坠落中得到艰辛的快乐。

我回复,很好。相信你对于雪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每一寸进步都值得欢喜,每一份快乐都值得书写。每日勇猛精进,是我们人生的功课。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你的文字中读到了一种莫名的感觉。

他又来找我补课了。我说,我能告诉你什么呢,如果你不想要学习知识的话。他说,您其实已经教给了我很多东西,如果我没有明白那也是我的问题。我说,或许你可以尝试学一些技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说不定你能做出一番成就。他调侃似地说,我走在哈尔滨街上,看到一些冰雕师在挑选合适的冰块,一些冰雕师则在用冰刀雕刻路上的冰。我或许也可以做一个冰雕师。

我们又快考试了,过了一会,他说。我说,祝你有一个好成绩。他说,我并不在乎。难道我真的在乎过什么吗。也许我只在乎一件事,就是自己的不在乎。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说到底,还是一场空。我说,那么,你是把一切都看得太轻了,生活中还有许多需要庄重对待的事。他说,老师,您说的很有道理,但我要走的路和您终究不一样,也和大多数人不一样。比方说,别人补课是为了不补,而我补课则只是为了补课,我绝不愿意学习知识,知识对于我来说一种羞辱。我愿意无知无识地死去。我说,当然,你可以这么做,毕竟你是自己的主人,但你或许可以尝试用另一种态度面对生活。他说,可是来不及了,曾经我也这么想,但我后来懂得了知识的坏处,知识就是在薄冰上跳舞,底下是无尽的深渊,甚至连这也不如。知识是完全的无聊,是纯粹的障碍,是无用的摆设,是人与人往来的壁垒,是自我认知的藩篱。我说,你说了一面,知识也还有另一面,万事万物都有另一面。但正是偏见让你区别于他人,你可以保持你的偏见。但也许有一天,你不得不抛弃偏见,即便结果是你的观点变成了另一种偏见。

他的母亲打电话约我吃饭。我来到餐厅,她的母亲早早地坐在里面。我们寒暄了几句,饭菜渐渐齐备,她语调陡然提高,说,李老师,我有一个疑问。他的成绩总不见好,甚至越补课越退步,这是什么原因呢。我说,因为他有自己的想法。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他愿意做一个无知的人。他母亲说,难道无知有什么好处吗,或者无知使他感到快乐吗。现在的小孩,满脑子都是怪异的想法,好像冒出泡泡一样。但他们哪里知道,无知也要付出代价。我开玩笑说,无知就是力量。她说,李老师,您是做教育的,这样的情况应该怎么办呢。我说,也许是我们太过急功近利了,我们可以缓一缓,让时间来回答一切。她说,可是人的青春就那么几年,如果不能好好把握,以后是会后悔的。我说,这几年确实很关键,但青春并不是不容许犯错,青春也并不仅是这几年,而是一种精神状态,只要你的心态阳光,充满生机,不论什么时候都是青春。也许还有很多条出路呢。她一脸忧郁地说,可我还是觉得担心,我们评价一个孩子,很难脱离现有的体制,如果实在没办法,也许应该送他到国外去读书。如果按照现在的成绩,考专科也很困难。我说,这也是一条路,也许他会对陌生的环境感兴趣呢。她点头赞同说,也许他会浪子回头的。

过了几天,他来到我这里,我问,你是来和我告别吗。他说,没有,我不愿意出国,国外的月亮和国内的一样圆。我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他说,可是我不是很想去,也许过一段时间我会改变观点吧,但现在我没有要去的意愿,如果说因为我学习差而去,那就有了一种逃避的嫌疑,而我是绝不愿逃避的。我宁愿在现实中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愿躲避退缩。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做不出来那样的事。我说,这么说,你是一个有志气的人。他说,我愿意做我认定了的事,并承担后果。

他请了几天假,在家里休息了几天。每天给我发大段的消息。他说,老师,我昨天做了一个怪诞的梦,我梦到自己正在路上滑冰,忽然摔了一跤,身上有些疼,当我抬起头来,发现已经换了一个世界,这里的人们都穿着怪异的衣服,脸上浮现着异样的笑容。好像整个世界都在酝酿一个阴谋。我站起来,和他们一起走。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我问他们去哪里,他们说去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地方。我问,还有多远。他们说,他们也不知道,也许他们在朝另一个方向走,然后越走越远。但不要紧,总会找到正确的方向的,哪怕过了十年,或者二十年,甚至永远也找不到,但没关系,走就好了。我有些困惑,但还是随着他们向前走。走了很久,我总疑心前面的路已经走过,而要走的路却一再错过。但也许大家行走的目的并不在于到达某个地方,而在于路上的颠簸与谑笑。大家在说些什么,我竭力想要听清,但什么也听不到。我想问他们在说什么,但这时候我的声音变得异常喑哑,最后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的脸憋得通红,像是一块火热的煤炭。啊地一声,我终于醒来了。

我回复说,你的梦代表了一种典型的困境,或者说人类的生存困境,在这样的困境中,很多问题都没有答案,人们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向哪里去,大家都蒙昧而无知,都想要发问但都发不出声音。只能漫无目的地随着人群向前走去。

另有一天,他向我诉说了自己的另一个梦。他说,我梦到了您,老师。我梦到您站在广场上,向众人讲述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很优美,而且曲折,大家都听得很入神,忽然,从天上落下一块陨石。人们纷纷奔逃。您大声喊,大家不要慌。不知道为什么,时间仿佛凝固了,好像因冷却而凝固的牛油一样。大家都定格在一瞬间,陨石也悬垂在空中。像是一张照片。梦境也静止了,不知道有多长时间。

我回复,你的梦中充满了奇思妙想。陨石大概代表着意外的危险,如同雪山之将崩。但在某种外力的作用下,一切都戛然而止。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但隐忧依然存在。

他说,您就像周公一样善于解梦。我的梦大抵是我潜意识的反映,从中可以看出,我的心并不平静。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也许应该出家,以求得内心的平静。

我回复,你提出了一种可能,但这也并不能保证让你达到你想要的境界。有时候你想得太多,这使你容易忽略最近的道路,而去追寻一些绕道很远的虬曲错结的方法。最简便的方法就是过好每一天,使今天更胜于或者约略等于昨天,偶有折挫也实属正常,没有必要自怨自艾。但如果你经过精思熟虑后,依然能坚持自己的想法,你可以勇敢地去尝试。

他和我如此来回通信多日,忽然有几天归于静寂。许多朋友相继故世。我开始感到年老的无聊,我想,应该做一些平素无暇顾及而又陶冶性情的事了。我买了笔墨,宣纸,开始临帖写字。我写了很多一,一像飞刀,像匾额,像长河。在诸多帖子中,我喜欢魏碑。魏碑上的字厚重慷慨,每个字都血脉贲张,力能扛鼎。这使得我在练习书法时如同练习剑术一般。

有时候我去公园里看其他老人写的字。年轻时候去的时候感慨老人写得字真好,没想到自己现在竟也成了老人。老人们通常用水写就,不一时会干。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但什么事都难得长久。即便如金石坚,也终会消磨殆尽。如梦幻泡影。

偶尔我和其他老人一起下棋。一个老人下得很好。听说他经常揍他的妻子,虽然他的妻子温顺得像绵羊一样。有一回他的妻子盘腿坐在床沿,说了一句他不喜欢听的话,他一脚将她踢到地上,口中还喃喃讷讷地骂着,什么东西。但从他待人接物时候的表现并不能看出他的家暴倾向。只是一团和气。

这让我想起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很贤惠,她勤于劳作。我们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日子。虽然她已经老了,但她还保留了年轻时的余韵,好像一首隽永的诗。一首由我和她共同书写的诗篇。我们常常一起回忆过去的事,说起初见的画面,说起一起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一些人名已经被淡忘,却忽然从记忆中闪现,在刹那中让人觉得无尽的欢喜。

我在写字时候,接到了学生的电话。他说,老师,我想好了,我要出家了。我说,你的父母会同意吗。他说,我已经说服他们了,为了出家,我不惜以死相逼。我的母亲说,你大概是僧人投胎吧。她讲了一个我出生时的故事,开始时她以为是假的,没想到却是真的。她说,在分娩的前一天,她梦到一个得道高僧走进家门,屋子里瞬间变得光亮起来,然后僧人就不见了。她醒来,腹中的我在踢她的肚子。我说,意思是你是僧人的转世。他说,大概是这样的。但这怎么能说得清呢。我说,那么,你要读很多佛经吗。他说,我不读,我要和六祖一样,主张顿悟。我不喜欢知识,我喜欢的是明心见性,直指人心。我问,你要在哪里剃度,你可以去五台山。他说,五台山并不容易出家,有人在山脚下跪了三天,也没有做成和尚。我就在附近的寺庙出家好了。而且,不论在哪里,只要有真心,都可以成佛。

他邀请我去见证他出家的过程。一边燃着烟气袅袅的香,他合掌长跪。住持问他同不同意剃度,他都点头表示同意,住持拿着剃刀很熟稔地剃着他的发,头发像雪花一样片片落下。他剃了一半的头看起来很有意思,像是阴阳两极。不一会,他的头发便全部落在地上。他的头光秃秃的,像是辽阔的平野。住持给他起名叫觉一。

他说,老师,从此我是一个僧人了。我说,是,你现在成了觉一法师。他说,感谢老师教诲。我说,佛法无边,你要好好修行,修行是一辈子的事。他双手合十,向我深深鞠了一躬。

住持命人给我倒了一杯茶,和我聊了一会。我说,以后就烦请您多多照看他了,他这么早出家,想必会遇到许多难以预料的事。住持说,觉一是一个有慧根的人,您也大可以放心。

觉一法师常常邀我赏月。他穿着黄色袈裟,举止显出脱俗与空灵。我问他过得如何,他说心里比以前确实静了不少,但自己还有进步的空间。他说,对很多事,我已经不动心了。我问,你读了一些佛经吗。他说,零星听得一些,并不专意去看。住持对我也很好。我说,很好。他说,住持常常讲一些禅宗的公案,我总能领悟其中的奥妙。有时我觉得自己听过这些故事。住持说我有夙缘。

我们漫步在寺院之中。寺院很幽寂,路两边植着茂密的树木,道路曲曲折折。我说,果然是曲径通幽处。他说,禅与文学确实是相通的。老师,如果您厌恶尘世的纷扰,可以常来这里坐一坐。暮色渐渐四合,我们听到响彻寺庙响彻天地的钟声。仰头,看到天上悬挂着的朗月,仿佛一块碧玉,或者切开的一片柠檬,散出晶莹的光。我说,这里真是世外桃源一样的存在。

住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身边。他说,两位雅兴很高。来我屋里喝一杯清茶吧。我们一起坐在他屋里的蒲团上。后面桌子上有一尊半人高的佛,庄严肃穆。不知道从哪里流出古筝的声音。我说,您的房子也充满了佛法的气息。住持说,这是我很多年前做的布置,这些年已经投射在我的心中,而外在已经不重要了。面对佛祖就如面对自己,这样是好的。我说,您的心中住着佛祖,这是很可以赞叹的。住持拿出一幅卷轴给我们看。他展开,我们看到大片的空白,只有一角画着一芥舟,好像在大浪中颠簸中。觉一说,一片白茫茫。住持说,万物都存在于空无。你看着留白,里面是云,是风,是雨,是浪,什么都没有,但什么都可以容纳。我说,住持您一定达到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境界吧。住持笑了笑说,我现在已经不必看了。我说,或者你可以用耳朵看,用眼睛听。我们喝了几杯茶,茶香由浓到淡。我说,一事一物都有道理,这茶香便是。觉一为我们倒茶,说,两位师父都广有智慧,就像把我的耳朵洗净一样。住持邀请我吃饭。我们坐在一张桌子两边,菜摆上来,素淡而晶莹,白色如云的萝卜,绿色的青菜,土黄色的腐竹,还有红色的西红柿,入口鲜美甘脆。米也很精致,放在洁净的红碗中。住持念了一段珍视粮食的偈语,而后开始吃饭。我说,吃饭时候连念头也是洁净的。

觉一说,现在,我觉得内心宁寂,但自有一种圆满。他时常想起从前的事,用现在的眼光去做估量,就好像活了两次。我说,你现在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了。他说,是的,只有这里是他真正的皈依。尘世太过纷扰。他不善于像是超级马里奥一样在其中获得金币与幸福。但这不是他出家的理由。他出家只是因为想要出家。他走过热闹的街巷,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领悟修行才是唯一的道路。他说,老师您还记得我的那次哈尔滨之行吗,我向您描述过一些片段,但并不完全。在哈尔滨,有一刹那,我似乎看到大佛睁开眼睛,看着我,眼光直直射入我的心中,照亮了我的周身,包括心房最隐僻的角落,我看清了自己的不足与鄙陋,也洞悉了人性的幽微,我感到觳觫,乃至于落泪。泪在坠落的过程中冻成了冰球,噗地一声落在地上,碎成几瓣莲花。我踉跄地走了几步,双腿僵硬,几乎跌倒。在我心中长久蛰伏的一些事物被唤醒了。我身边发生的事情都仿佛结绳记事一般连贯了起来。有女子说喜欢我,我说,谢谢你的喜欢。她说,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我说,我喜欢一切人,并愿意施与每个人以相等的喜欢。她说,我想要独有的和别人不一样的喜欢。我说,抱歉,我将不能为你付出独有的喜欢。还有一次表演舞台剧,大家让我扮做达摩,达摩到处为人打抱不平,并与魔鬼战斗。诸如此类。

觉一还告诉我,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喜欢敲木鱼,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喜欢听木鱼的声音,他敲得很缓慢,整个房间的气氛仿佛也缓和起来。我说,如果你敲得快呢。他说,开始时是快的,但过一会就会慢下来,越来越慢,甚至五分钟敲一次,十分钟敲一次。我问,不会睡着吗。他说,偶尔会,但通常,我会思考许多没有明确答案的问题,我每次想都有不同的答案。千头万绪的,理不清楚。总要想很多时日。

他说,请允许我为您敲一段木鱼。他敲了一声,过了一会,才又敲第二声。木鱼的声音很悠扬,每一声都好像荡漾出层层的涟漪,一直到下一声想起。我说,这并不缓慢,因为声音是连贯的。木鱼声音后是无数的回声,回声中的回声,好像多棱镜一样。你是真正懂得木鱼的人。他说,谢谢老师夸奖。我总觉得世界也像这木鱼,虽然简单,但韵味无穷,好像可以穷尽世上的所有可能性。住持轻轻敲了敲门,他说,我从这样的空无中听出了美丽、庄严与花蕾,还有今生与前世。觉一,你的境界就要超越我了。觉一说,住持谬赞了。住持说,我正坐在屋里静修,忽然听到远处传来悠扬的木鱼声,于是我循着声音来了。这不只是木鱼的声音,更是你悠然的心声。觉一,你的心中也坐着一尊佛。觉一露出了璀璨的笑容,就是这笑,也透出了佛光吧。觉一自身的笑与众人的笑、蒙娜丽莎的笑、迦叶的笑、佛祖的笑相互印证,融入了共同的笑容之中,似笑非笑,汇成一条笑的汪洋。但并不格外感到快乐,因为笑本身就是快乐,笑本身就是觉悟。

住持生了病,觉一悉心照料他,屋子里弥漫着中药的味道,觉一双手捧着汤药,用汤匙喂给住持。一天,躺在床榻上的住持握着觉一的手说,我去了之后,就把这个寺庙交给你了,你不要觉得麻烦。觉一握着住持嶙峋的手说,住持,您应该没什么大碍,不必担心。住持说,我都预料到了,把大家都叫过来,我向大家嘱咐一些话。大家都围在一起,住持靠着枕头勉强坐起来,对大家说,我今晚八时就要坐化,以后就由觉一替我主持这里的事务,大家要积极配合。其他田地、香火诸事,还一切照旧……住持说着说着就倦了,咳嗽两声,挥了挥手说,你们先回去吧。

晚上八点,有人高喊,住持坐化了。大家点起烛火,如同漫天闪烁的星光,众人一起诵念往生经咒,声音洪亮,脸庞在火光的照耀下如同莲花一般清纯馥郁。一直礼拜祈祷到三更。住持脸面与生人无异,甚至更显出从前未有的生机。觉一念着经,手里挂着一串念珠,眼泪从眼角缓缓流下。

时日过去,我的书法也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任意挥洒便成文章,可以与蘸水写在地上的字媲美了。我与人下棋,与妻子一起去公园漫步。与此同时,觉一随着众人一起诵读经卷,化缘,劳作,偶尔率领众僧人出外与各寺庙交流,探访贫困地区并为之捐款,支助困难学生。觉一过得很自在。与我的联系变少了,逐渐淡忘了尘俗,他每每在我意料不到的时候对我说一句偈语。我想,就像国画或者敲木鱼一样,这大概也是一种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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