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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康:从自恋到畸镜之恋

 置身于宁静 2021-04-26
拉康:从自恋到畸镜之恋
      Lacan: From Narcissism to Love of Abnormal Mirror
                                张一兵
Zhang Yibing

内容提要:本文讨论了拉康早期思想中最重要也是最著名的镜像理论的哲学意义。作者首先分析了拉康这一理论逻辑的深层语境,即黑格尔主奴辩证法基础之上的形象-意象-想象为基座的小他者伪先行性论。其次,论文着重探讨了拉康镜像理论中伪自我的建构过程,特别是对小他者的镜中影像误认中发生的异化之“自恋”。最后,作者指认出拉康镜像阶段中的个人伪主体认同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是他人之镜的想象性误认,即面容形象的异化投射。

关键词:拉康哲学  伪自我  镜像阶段  想象域  小他者 
                                                          
Abstract:This article discusses the philosophical meaning of the most important and famous mirror-image theory in Lacan’s early thoughts. At the beginning the writer makes an analysis of the deep context of Lacan’s theoretical logic, namely, the pseudo-antecedence of the small other based on shape-image-imagination, which is founded on Hegel’s dialectics of master and slave. Secondly, this article focuses on the construction process of pseudo-I in Lacan’s mirror image theory, esp. the alienative “ narcissism” occurred in the misconception of the small other’s image in mirror. Finally, the writer points out that another important aspect of the individual recognition of pseudo-subject in the phase of Lacan’s mirror image lies in the imaginative misconception of the mirror of the other, namely, the alienative projection of facial image.

Key Words:Lacan’s philosophy  pseudo-I  phase of mirror image  imaginative order  the small other


对拉康来说,黑格尔的关系性自我意识-主奴辩证法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关系式,个人主体不能自我确立,它只是在另一个对象化了的他人镜像关系中认同自己的,可是,拉康的新发现是,这种认同却以他者对主体自己的取代而告终。我们知道,在黑格尔的这一理论中,欲望和劳动是这一取代关系的转换要件。可是,作为心理学家的早期拉康在接受黑格尔的这份遗产时却直接抹去了劳动,暂时悬置了延迟的欲望。当他用带有超现实主义色彩的镜子映射关系取代黑格尔的现实(劳动)关系时,他获得了一种反对弗洛伊德人格理论核心现实自我论的有力武器。在他看来,自我并不是晚年弗洛伊德指认的由“现实的原则”组织而成的意识实体,自我实为一种超现实的幻象,因为它恰恰是一系列异化认同为基本构架的伪自我。

  1、拉康镜像理论的本相

1936年,拉康提出“镜像理论”。这是他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中面对后者所主张的心理发生和人格历史建构逻辑所做提出的颠覆性观点。通常在这里,一些拉康的传记作家较多地强调了拉康作为问题导引的动物行为模式研究的基础作用,这主要是儿童心理学家瓦隆的动物与婴儿的镜像试验。 也有人因此指责拉康所依托的实验心理学的基础已经过时。我真的不以为然。因为,科学家瓦隆的镜像试验对于拉康来说,至多是一个经验性的依托,仅此而已。我还注意到弗洛伊德本人也直接谈到过幼儿的镜像游戏。
我以为,拉康镜像论的主要出发点,是改造过的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它的核心是一种无意识的自欺关系。如前所述,拉康对人的存在论的理解正是马克思-海德格尔式的关系本体论。马克思认为,人(个人主体)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不过是他全部社会关系的总和;海德格尔则干脆将此在(个人主体)直接认定为“在世之中”(通过上手物建构世界、与他人共在)的关系性存在。在此,马克思的关系性存在是直接肯定性的,而海德格尔的在世关系论具有否定性的意味。前面我们已经专门交等待过,这种主体确立中的关系本体论缘起于黑格尔。可是,拉康要进一步根本否定人之存在的关系本体论。拉康的镜像说中,6到18个月的幼儿(尚无法有效控制自己的碎裂身体)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统一影像,即产生一种完形的格式塔图景。这个完形的本质即是想象性的认同关系。这不是黑格尔所说的另一个自我意识,而是“我”的另一个影像。“它的对方”一开始就变成了它的影像-幻象。随即,他将这一图景误认为是自己,这恰恰是弗洛伊德所讲的那个自恋阶段中自居(认同)关系的幻象化。拉康的语境中,这是一种本体论上的误指关系。拉康清醒地意识到实体性主体的虚无,这既包括弗洛伊德的生物性的本我(原欲),也包括自足的意识主体——心理自我。他肯定马克思-海德格尔对人之存在的关系本体基础,但又将这种关系本体论颠倒在证伪逻辑之中。
我觉得,拉康的伪自我理论很深地承袭了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的内里构架,同时却祛除了“从苏格拉底到黑格尔所实现的自我意识的辩证法”。他自己说,那个过去一直被以认为是完善了完成了的主体理论,是整个历史进步的“最根本的假设”:“事实上他是被叫做这个进步的基质;他名为Selbstbewuβtsein,即自我意识,全意识的存在”。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他说,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的本质,正在于“只有当主体偏离了自我意识时这个验证的过程才真正触及主体”。 显然,拉康肯定弗洛伊德对自我意识式的理性主体的否定,并且,他认为弗洛伊德的革命还不够彻底,拉康是要连弗洛伊德的无意识走向现实的心理自我也一并否定掉。他声称,自己最有兴趣的正是那个“自以为是主人的奴隶”——自以为是个人自我主体的非主体。拉康要颠覆了自笛卡尔以来一切思想文化传统。 这包括自己的老师——弗洛伊德。
我们已经知道,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的那种“自我意识是欲望”,欲望是对另一个自我意识的对象性关系,以及深化于自反性的主人与奴隶的辩证法关系是拉康镜像关系的真正基础。在拉康这里,他首先根本否定了弗洛伊德的本我,即生物学意义上的本能原欲,这使得个人自我的开端成为一个无。这倒暗合了黑格尔人是一个自然意义上的黑夜一说,或逻辑学开端上的无。这样,本没有生物性本我的人最早是在镜子中自己的影像中在虚假的映像关系中建构心理人格的,假象成了主人。在此,弗洛伊德对自恋的规定——自我理想,即“个人主体期望自己成为的那类人”被在相反的否定性关系中指认,弗洛伊德的自恋成了水中的虚假幻象之恋,于是弗洛伊德的“在世”自我的开端必是一个空无。 这不是一个自我意识面对另一个自我意识,不是一个实体的主人对另一个实体的奴隶的征服,这是幻象与空无的关系对“我”的奴役,这才是拉康镜像说的本相。在这一点上,拉康是阴毒的。也是在这里,聪明的拉康区分出一个非语言的小他者,即做了本是“空无”的自我的主人。在此,他与列维纳斯不同,后者的他者理论中有他人,也有作为面貌和语言的他者,可是列维纳斯并没有区分大写他者和小写他者。这种小他者开始是镜像中那个无语的“我”的影像,以后是母亲父亲和其他亲人的面容(列维纳斯的“表情”),还有一同玩耍的小伙伴的行为和游戏。伪自我正是在这种种非语言性的另一个(a/other)对象性关系中被现实地建构和肯定的。这里的非语言即是小写性。并且已经暗合将来他的那个没有被象征化的残渣的对象a。小写他者总是与感性的他人面容为伍的。可是,我们切不可将拉康的他者简单地比做他人。小他者固然以形象为介体,但它并不是另一个或者其他的人,在拉康那里,他者是存在之缺失!在此,小他者是那个“它”的缺失,以后,大写他者(象征性语言)将是物与人的不在场和死亡。
拉康将这样一个以对他人的感性形象反映关系为生存本体基础的“上手世界”称之为想象域。这不是一个婴幼儿心理自我的发生学建构过程的肯定性描述,绝不能把“自我看作居于感知-知觉体系的中心,也不看作是由'现实原则’组织成的”。 正是在超现实主义的相同意向中,拉康否定把自我视为在现实生活中不断建构发生出来的感知实体,即他与达利达成共识的“构造主义”中的自我,反之,拉康恰恰是非建构论地、批判性地揭露一种真相(truth):真实自我建构的不可能和现实自我的被证伪。波微说,“拉康的'自我’(moi)是一种分裂的观点而不是一种稳定性的观点”。 这是正确的。当然,与超现实主义异质的是,拉康在这里颠倒性地使用了超现实主义的意象性规定,达利表达真实欲望的自主、自由和革命性想象力,被隐喻成一种奴役性的他性。想象关系的实质为形象-意象建构。形象(image)在这里不是简单的外部对象,而是一种缘起于人的感性存在的构形物,具体说,即是从人的镜像和他人的表情、行为接受的一种非我的强制(或者叫“侵凌性”)投射。这种投射即形成作为小他者意象(imago)结果的伪自我。拉康说,他最早是在对妄想狂的病例研究意识到这种镜像伪自我的。 意象往往意味着来自于小他者的自居(认同)关系,这一误认则揭开了想象域中的人生骗剧。拉康的想象关系实际上是以误认为基始的。
拉康这里的想象关系是一种本体论上的二元分裂关系,“这种关系变成人(与一切'他者’)的各种关系的基础”。 它也预示了人一生不可避免的异化式的疯狂。很显然,拉康这里的想象是一个广义的规定,其中不仅是对镜像的意象性误认和他人言行的联想式认同,一句话,想象不仅是一个主观心理构成活动,它当然包含了感性行为操作中的现实模仿、类比和齐一化。与皮亚杰不同,一个孩子的心理建构过程不是从虚无的主客不分状态中开天辟地(确认主体自我和确立非我的对象性客体);与弗洛伊德不同,他根本不承认人作为基始存在基础的本能原欲(“本我”),这使得个体主体的开端成了一个无,在世中的自我之形成变为无中生伪有。人走向现实的自我,恰恰是人生这个大骗局的开始,它不过是一个走向异化的“想象的功能”。这个所谓的想象的功能,也就是“幻觉在经验的技术的在心理发展的不同阶段上构成对象的功能”。 这种想象的功能关系就像是一个被吹起的肥皂泡,它靠着亮晶晶地映照着他人的影像维持着,虚幻的想象关系则是这里不断吹进的空无一物“自我”的气体。后来,在象征域中,这种易碎的气泡变成了不朽的语言硬壳编织起来的空心人,而这个内里空无的东西被叫做主体。拉康的东西是让人晕头转向的,我已经发现许多学者被他弄得稀里糊涂。如伊格尔顿就将拉康的想象域说成是自我和客体在一个“封闭的圈子中”相互不断转化的过程。
拉康镜像理论另一个重要的内里逻辑是由形象-意象-想象为基座的小他者伪先行性论。我们已经知道这种伪先行性的强暴特征与海德格尔的先行性之异质性。拉康的先行性,通俗地说,就是一个不是我的他物事先强占了我的位置,使我无意识地认同于他,并将这个他物作为自己的真在加以认同。于是,我不在而他在,他在即伪我在。拉康后面所说的镜像小他者和他人之面容的小他者都具有这种先行性。无论是镜像之我,还是众人面容之我,其实质都是以某种形象出现的小他者之倒错式的意象,在这种先行到来的强暴性意象关系中,虚假的自我在“自恋式”伪认同的想象关系中被建立起来。这是一个暴力性的伪自我建构的逻辑三段式。拉康说:“主体的历史是发展在一系列或多或少典型的理想认同之中的。这些认同代表了最纯粹的心理现象,因为它们在根本上是显示了意象的功能”。 意象的本质正是对那个先行占位的小他者的认同,自我是一种对篡位的小他者镜像的心像自居。“意象则是那个可以定义在想象的时空交织中的形式,它的功能是实现一个心理阶段的解决性认同,也就是说个人与其相似者关系的一个变化”。 拉康在逻辑层面上,之所以将这一领域指认为想象域,目的也是想直接说明自我建构的主观性和虚假性。小他者的强暴性伪先行性是这种想象域的本质。杰姆逊曾经将这种先行性关系简单化为“形象第一性” ,其实,拉康这里的语境要复杂的多。
读者一定会感到,这些关于拉康镜像理论的讨论过于形上,大家会一头雾水,不知所云。下面,我们就进入拉康镜像说的具体语境。

2、太虚幻镜中的“我”之诞生

1936年8月3日15点40分,拉康在墨尔本第14届国际精神分析大会上,提交了最初发表“镜像阶段”(The Mirror Stage)思想的论文。 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因为这一刻,拉康直接把矛头指向弗洛伊德的自我说。更宽泛地说,他自觉地使自己“与所有直接从我思(cogito)而来的哲学截然相对”, 并从心理学科学逻辑中使当代新人本主义的个人主体第一次真正发生了深刻的危机。
从以上的讨论我们已经能够感觉到,自认为是哥白尼式革命的弗洛伊德的个人主体理论仍然是肯定性的,虽然他否定和分裂了理性主义的思(意识)之主体,但毕竟又重新确立了以本能原欲为基底的本我现实实现——自我。在自我和本我的关系中,自我并非与本我根本脱离,自我虽然是本我与现实对象世界和他人的关系结果,但这并没有改变自我的根子仍深埋在本我之中,这也就是说,弗洛伊德的自我主体总还是自足的功能性关系结构。“弗洛伊德将自我等同于'感觉-意识体系,这个体系是由机体得以适应'现实原则’和器官的总和所构成的”。 它联结本我,并不断外化为超我。拉康倒好,他直接称晚期弗洛伊德的自我观念为“狂想”。 这就是他对自己老师的真实态度。这一刀直指弗洛伊德人格理论的核心。拉康说,长期以来,弗洛伊德的这个自我“为意识所有,但不为反思所及”。 他得意洋洋地说,发明这个镜像阶段,可以使他“直抵一种理论和实践上的阻力上的核心”。这个所谓核心就是弗洛伊德以身体自恋和自我认同双重指称构筑起来的和谐的个人主体——“自我”。拉康认为,弗洛伊德的“自我是个功能,自我是个综合,一个功能的综合,一个综合的功能,它是自主的”。可是,这个自我就像一个堆满了杂物的抽屉,有用而蒙人。 弗洛伊德常常让人揭开帘子看看后面的真相,可是拉康却把弗洛伊德的真相说成是更坏的更能骗人的帘子。
拉康之所以将弗洛伊德的自我观念称之为骗人的现象,是因为那个人人都认可的从“原生的”本我到自我(超我)的个人主体其实并不存在,这种并非故意的欺骗的本相是针意识掩盖了一种缺失。什么缺失?即原初“我”的虚无!这是一个本体论上长期被遮蔽的重要缺失。拉康说,“掩盖这个缺失是主体欢快的秘密”。 拉康是想说,人们一直误认为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人主体(自我)其实是一个幻觉意义上的想象骗局,“我”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空无,它不过是“一个操作性的观念” ,这种观念的实质即我们将一个开端上就是假相的镜像误以为真实存在的个人主体。于是,弗洛伊德假设的自我的发生实为一种意象中的开裂,这种开裂从没有形成一种自足的主体,而是造成了一个阴黑的舞台。有时拉康将其称之为“与生俱来的开裂”。 以后,在这个被称为主体的舞台上将上演个人一生的伪我与他者的争斗悲剧。这个镜像最初是镜子中的“我”的影像,尔后则是“我”周围众人(开始是其他玩伴的模仿性姿势的反应,然后是长辈、大人的存在)的目光、面相和形体行为构成的反射的镜式形象。请一定注意,虽然这镜像来自于外部的介体,可是这个镜像始终是自画像。这个自画像的本质就是自我认同。“那就是我”,“我在这里和那里”的“我”实际上是一种以想象为本质的反映性幻象,在这个镜像式的伪在中,根本不存在弗洛伊德所说的主体自恋和自我认同,而是存在论上的异化之无。而人将被这个自画像欺骗终生。“人类世界的本体论结构”就是拉康的想象界的无之本体论。拉康这里的观点,已经是一个大的宣判:这是说过去人们自觉不自觉作为个人主体的那个我,笛卡尔作为理性之思起点的那个我,还应该包括第一个新人本主义先驱斗士施蒂纳的那个“唯一者”的我,克尔凯郭尔的“那一个”真实的我,海德格尔的此在之我,都统统不过是一种想象中幻在的“理想我”。 非常可怕的是,拉康抽掉了当代新人本主义的存在论之根:个人主体是不存在的。从常识来看,这真是耸人听闻的奇谈怪论。不过,大家先不要急,我们还是来看拉康的分析逻辑。
对此,拉康有一段非常重要的表述:

一个尚处于婴儿阶段的孩子,举步趔趄,仰倚母怀,却兴奋地将镜中影像归属于自己,这在我们看来是在一种典型的情境中表现了象征性模式。在这个模式中,我突进成一种首要的形式。以后,在与他人的认同过程的辩证关系中,我才客观化;以后,语言才给我重建起在普遍性中的主体功能。

依拉康的逻辑,这个伪我的发生,先是主体在想象界中镜子式的假自恋和他人的反指中被误认和物相化伪造,最后是在语言象征(能指链)的主体建构中的彻底被谋杀。在这里,我们先来看这出悲剧的镜中幻象。
拉康所说的镜子阶段其实是指个人自我初始建构的时期,在这时,个人主体第一次将自己指认为“我”。可是在他的眼里,这个自我形成与以往一切肯定性的主体建构说不同,包括弗洛伊德的自我说,它的本质是“主体在认定一个影像之后自身所起的变化”,这就是所谓意象关系。“镜像阶段的功能是意象功能的一个殊例。这个功能在于建立机体与它的实在之间的关系,或者说,建立内在世界(Innenwelt)与外在世界(Umwelt)之间的关系”。 然而,这种意象关系却是以自我否定的颠倒形式出现的:身处幼时的“我”在镜像中的异化认同(identification),这也是“我”之初始具象。这个意象建构是以牺牲内在世界(“我”)对象化为伪现实外在世界为代价的,这种对象化即黑格尔意义上的本体异化。
拉康有一句名言:“人总是一个早产(prematurity)儿”。因为相对于一出生就能游水的鱼儿和一生下就能站起来的小马驹,初生的人类真是太懦弱了。里德说:“如果仅靠自己,婴儿可能会死亡。他们出生的太早了。呱呱落地的时候,他既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对自身的运动机能只有很少的控制力,从生物学的意义上说,他们发育得很不完全。” 用拉康的话说,叫“动力无助(motor helpness)”状态。拉康发现,个人对自己的源初认识,发生在一个婴儿6-8个月生长中的镜像阶段,这是一个构造“我”——伪自我中心起始的本体建构过程 。拉康说,这是人作为类“过早出生的一个后果”。 开始,婴儿的知觉最早生发于在妈妈的怀里和摇篮中主客不分之混沌中,他(她)无法界划自己的身体与妈妈、外部世界的区别,所以他会举起自己的指头和被角充当妈妈的乳头,他不能知道那个自己能看到的小脚是自己的,他会发现自己无法协调自己的身体行为,这包括排泄和进食。这真是一个康德的先验时空和理念构架没有座架之前的碎裂的世界。拉康常常指认这种原初性的“破碎的身体”。按拉康的说法,这个“破碎的身体”还会像一种创伤浮现于成年以后的主体梦境之中。这里,那个将来要被叫做“我”的小家伙躺在那里,可是他并不知道存在一个“我”。在6个月左右的时候,孩子在妈妈的怀里或自己在镜子中看见了一个先行的影像,这是一个他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总体影像,一个自己身体之外的“其他”或者“另一个”(other)不同于妈妈,并且与自己身体上的所有可以看见的部分的行动完全同步的镜像。 在原先,孩子只能看到以自己鼻子为中心点的一种破碎的视图,但过去当他将鼻子向前伸出的时候,

我们所有的其他东西:手,脚,心,嘴,以至眼睛都不愿跟着去,这就受到了合作破裂的威胁。一旦感到了这威胁的恐慌,就要采取严厉的措施。凝合起来!也就是说,求助于镜子的蜜月为之欣喜的形象的力量,求助于左边和右边的肯定了的神圣的结合,虽然如果主体仔细看一下就会发现它是次序颠倒的。

拉康说,与动物(如猴子)对镜子形象随即消逝的兴趣不同,面对镜中的影像,孩子“会由此生发出一连串的运作,他要在玩耍中证明镜中的形象的种种运作与反映的环境的关系以及这复杂潜与它重现的现实的关系,也就是说与他的身体、与其他人,甚至与周围物件的关系”。 他会去确认镜子后面没有其他东西,会在镜子前面确认自己身上可直视和不可直视的部分,也会确认镜子中的一切物体影像和现实物的映射关系,最终,他会心地一笑,指着那个镜中的“他”说,那就是“我”!显然,这实际上不是常识中的照镜子,而是一种本体论的整合。一种对自己先行总体性的镜像占有。或者叫“变身的活剧”。拉康在后来曾经将这一过程指认为“双重镜像”:一是孩子对自己肉体统一性的想象性认同;二是从小他者那获得的自我认同。 其实,我本人就不记得这个认同过程,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也没有直接实证这一现象。其实,是不是每一个幼儿都能记得这个镜像认同过程,甚至有没有这个独立的镜像阶段并不重要,因为这实际上是一个拉康的哲学隐喻。它只是想说明个人自我自欺性确立的一个必然环节。拉康说,这是一种“胜利地”占有形象的过程,孩子“附带着伴随它的兴高采烈的哑戏,还有在极迅速地验完了镜子背后没有形象之后时在镜像认同的控制中的那种戏嬉的迎合”。 里德曾经分析过,生物学语境中“生物融入自己所在的环境”是一条自然法则。而拉康则进一步将这一观点发展成:“生物对外在于自身的形象能一种类似想象的方式加以占有。” 这个想象的方式很关键。拉康正是用它命名了他对主体误认和错位的第一个阶段:想象域。这也是人最早的成长期中,第一次变成一个发自自身的声音和行为的自主主体和这个统一肉体的主人。依海德格尔的说法,这是个人自我的第一次存在或者在场(Anwesenheit) 。固然这还是所谓“自我”弱弱的初级形态。然而,他并不知道,他已经无意识地杀死了真正的自己。请注意,我们这里讨论的是正常人(伪)自我的建构过程,而在精神病患者那里,这种“被割裂的身体”将重新再现。拉康从超现实主义的绘画作品中直接引入了这个重要概念。 这也就是说,主体的解构(精神主体的分裂)将直接表现为身体的断裂以及语言话语掌制权的沦丧。

                    3、小他者影像中的异恋

我注意到,拉康将这个镜像之我的确认视为一种从视像开始的保证自身连续性、统一性心身整体的视觉格式塔建构:

主体借以超越其能力的成熟度的幻象中的躯体的完整形式是以格式塔方式获得的。也就是说是在一种外在性中获得的。在这种外在性里,形式是用以组成的而不是被组成的,并且形式是在一种凝定主体的立体的塑像和颠倒主体的对称中显示出来的,这与主体感到的自身的紊乱动作完全相反。……这个格式塔通过它体现出来时的两个特征,象征了我在思想上的永恒性,同时也预示了它异化的结局。并且这个形式还孕含着种种转换,这些转换将我与人自己树立的塑像,与支配人的魔影,以及与那个自动机制联结起来,在这种机制中人造的世界行将在某种多义关系中完成。

这是一段极为经典的表述。当自身与外部现实都还处于无法界划的非统一状态中的婴儿在镜子中看到相对稳定的自己的影像,即误将这个并不是自己的“他者”(第一个小写的他者/other,拉康取其法文第一个字母a,为了区别起见,我们可以把它叫做小他者Ⅰ,这时的他者是一个长着“我”的脸和身体的他人)认同为“自我”(作为a的视觉格式塔心像的a’),这是一种自恋式的虚假自居。请注意,格式塔心理建构在拉康这里经常是一个否定性的造假功能。拉康也提及,这种主体自我的格式塔伪建构的动因就是基于一种幼儿为了摆脱几个月来机体行动不协调之苦恼的“情感动力”。下面我们要讲到,拉康的认同观与弗洛伊德正好是相反的,对象性认同不是肯定性的主体自我之建构,而是一个骗局。在这里,“主体将自己从根本上与自己身体的视觉格式塔认同起来,相对于他行动上还存在的严重的不协调而言,这个格式塔是一个理想的统一,是个有益的意象”。 相对于现实的肉身中的不和谐,这个意象是一个完整的“我”的“设定的和谐”,然而,这个格式塔心理建构中的理想镜像却是一种欺骗。 这就是最初的那个“理想-我”(原来弗洛伊德原词为Idea-Ich,后来拉康用im来表示),自我(moi)正是这个先行被看见的“理想-我”的形象。请一定注意,与弗洛伊德的语境不同,拉康这里使用“理想-我”已经具有了贬义,理想化即意象中的误认,所以已经内含了虚假的成份。因为,这对于孩子在此之前无法协力的破碎世界是一个根本性的改变。“自我形成的原型虽然是以其外在的功能而使人异化的,与它相应的是一种因安定了原始机能混乱而来的满足”。 孩子正是通过外在于自身的形象来认同自己的,不管这个形象是真实的镜像还是另一个他的小伙伴的形象,“一旦我对某一外在形象产生认同,我就可以做我以前所不能做的事情”,原因在于,这个“看起来很完整的形象能让我用新的方式控制自己的身体”。 这是拉康所说的通过“另一个”形象(小他者Ⅰ)来实现的意象功能。
这里有一个需要说明的问题。拉康这里反复说孩子身体的破碎与世界的分裂,并非是指孩子的真实肉体的破碎以及外部世界的混乱,因为一个正常孩子没有照镜子的肉身当然是完整的,在今天一个新生儿来到的人类世界也的确是有序的,拉康这里所说的破裂是指一个婴幼儿在初次面对这个世界时,从感性行为和心理结构上建构主体和客体的过程。在皮亚杰的儿童发展心理研究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心理现实的相反的肯定性建构过程。
当然,这种想象式的总体性认同是要付出代价的。孩子统一自己的肉身,协调自己的行为机能,却是以一种本体上的异化为前提的。这是人类个体存在中发生的第一个异化。这种根本性的异化似乎始终伴随人的存在,在后来的象征域中,主体因使用语言符号统一世界与自身的社会文化实在,却失去了存在本身。因为语言即主体存在之死,那就是异化之异化(第二个本体异化即主体异化)。在此处,镜像异化只是第一个本体异化(自我之异化)的第一个层面。这是由于,镜像式的想象认同,“造成了一个只有身体和器官、却缺乏一种现象学的中心”的世界,个人至多是一种“镜像与自身的叠加” 。在这里,自我通过投射于非我的对象(镜像)或另一个人来反射自己,然而,“主体被自己镜中的形象迷住了” !“他疯狂地跳进去,将外部的他者的铠甲披在身上,把自己的形象完全隐没其中”。 可是,孩子并不知道,他在认同于镜像的同时失却的正是自己。波微说,在孩子那里,“身体曾一度似乎是被四分五裂的,散布得到处都是,而与这种记忆相关联的焦虑,点燃了这个人体的欲望,去成为一个安然的身体之'我’的拥有者和居住者”。可是,年幼无知的孩子哪里知道,这是一种“身体的复杂几何学,作为一种诡计、一种欺骗、一种诱饵而加诸个人的镜像作品”,但是,孩子却深深地误陷于这个陷阱之中。 他并不知道,这个形象“向人表露了它的致命的意义,同时还有死亡:它存在着,但是这个形象只是作为他者的形象而交给他的,也就是说是从他那里夺过来的”。 一面是破碎的真实肉体,一面是异化的形象,孩子扑向了异化的影像。福原泰平有一个挺形象的比喻,他说,孩子在“镜像阶段中欢喜的瞬间,就像偷吃禁果的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一样,也是踏上去往失乐园的踏板的一瞬”。 这也就构成了拉康第一个人间现实世界的图景,即他命名为想象域的世界。这是一个伪主体(自我)与小他者构成的想象性的二元关系(dyadic relationship)为主要视轴的伪世界。
这哪里是弗洛伊德所说的什么主体认同和自恋,如果自我是自恋的基础,而自我却又是以异化式的镜像认同为前提,那么自恋就不过是“人类个体将他自己着迷于一个从他自己异化出来的意象上”,这里迷上的只是个虚幻的镜像,这是异化之恋的异恋。在拉康眼里,弗洛伊德的自恋实为“自恋幻象”,伪自我的“人生是以自恋幻象来编织其最'现实’的坐标的”。 在这一点上,拉康不同于超现实主义,他不是简单地否定现实,而是从根本上说明现实本身的虚幻性。依拉康的逻辑,现实本身倒是超/非现实的。拉康似乎真是解决了弗洛伊德提出的自恋基础问题,可却以颠覆的方式回答了他。因为在此,主体已经将自己的起源渡让给了一个不是他自己的他者。那喀索斯恋上易碎的水中倒影而死,倒真的隐喻了这个异化事实。 我以为,拉康的异化规定显然来自于黑格尔,在弗洛伊德的自我论中是不会有这个字眼的。可是,拉康的这个异化规定失却了经典异化逻辑 中的复归之路,这即是说,非我不可能再扬弃性复归主体,因为自我的原初是一个空无,这样,人生将处于一种阉割了海德格尔-荷尔德林“乡愁”的永恒的悲剧命运。 人没有本真的家园,所以也不存在回家的路。这是真正的不归之途。这也是后来拉康那个不可能的存在之真和齐泽克不可能性为基底的后马克思革命观的逻辑起点。

镜子阶段是场悲剧,它的内在冲劲从不足匮缺(insufficiency)奔向预见先定(anticipation)——对于受空间同一性诱惑的主体来说,它策动了从身体的残缺形象到我们称之为整体的矫形形式的种种幻想——一直达到建立起异化着的个体的强固框架,这个框架以其僵硬的结构将影响整个精神发展。

因为从这时开始,人在建构自己的原初起点时,就上演了一场他永远不以他本身来度过自己的一生的悲剧。在研读拉康的过程中,我的不少学生都不愿意跟着往下读,因为拉康的宣判太让人感到恐惧和悲观。不管是真是假,他是说我们从来没有自己在场过。有时如果有一个生活中的例证相似,我们就会深深地恐慌一阵。在此,主格的“我”已经是一个失却了自己存在的异化身份——不是弗洛伊德以为的那种自足自我,而是虚假的“自映的我”。 由此,弗洛伊德所说的那个“自我”则被逐放为一个无名的他者之镜像(小他者Ⅰ的镜像,a的镜像= a’)。这是一种“存在的否定性”。由此,主体的开端上就是一个空无。对此,里德阴郁地评论说,“自我总体像一个不可信的代理,它的作用就是掩盖统一性缺乏这个令人不安的事实”。 无是个人自我主体的真正基始。拉康说,“自我的作用只是为了用对话语来说最根本的抗拒来掩盖主体的位移”。 以主体之名占据主体位置的一开始就是一个“替身”。这个作为替身的伪自我在场时,本我被谋杀了,确切地说,是我的自杀。 拉康说:“人在每个时刻都是以自杀来构成他的世界”。 在拉康那里,我们总是听到这种阴森的论断。可它又总是响彻在本体论的断裂处。我们可以记着,这是第一次个人主体的自杀身死。人,“在出生时在人的想象功能取得了新的声誉之后接受了死亡的印记”。

在这个发展的开始,基本是异化的原初自我就与基本上是自杀的原始牺牲联结起来了:这就是疯狂的基本结构。
这样在自我与存在之间的这个原始的不和谐就将成为基调,这个基调将穿过心理历史的各个阶段而回响在整个的声音阶中。

拉康认为,镜像关系的本质是一种负意象,“我们有幸在我们的日常经验和在象征的效用的阴影中看到意象的被遮掩的面景的出现”,这个镜像是我们所面对的“可见世界的门槛”,可是这个入口一开始就是通过异化之途的。因为在此之后,个体与其自身将处于永不一致的异化命运之中 。杰姆逊说,这将造成“主体与他自己的自我或形象之间永远也不能沟通的鸿沟”。 后面我们将看到,开始是镜像(小他者Ⅰ)之误认,尔后将是他人们对象性映现的形象(=自我心像)建构起来的小他者Ⅱ之暴力,在成人后的未来,将是语言构筑起来的大写他者之奴役和控制。个人主体,从a’到被斜线划去的S,总是不断死着。下面,我们接着来看小他者Ⅱ导演的新一轮的“完美的谋杀”。

                 4、从镜像到形象:众人之镜中建构的异化主体

镜像阶段中的个人伪主体认同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是他人之镜的想象性误认,即面容形象的异化投射。在此处,镜子在这里已经成为一个隐喻,它是一种主体与小他者之间的关系性介体。而在以后的象征界中,这个介体将是巨大的语言之镜。拉康将其称之为,“从镜面认同到模仿建议到仪容迷惑”,这一切都是个人自我对“映在镜中”的那个“我”的异化认同。这是第一个本体异化的第二个层面,即他人面相认同中发生的自我异化。以我的理解,除去镜子的影像,拉康的镜像阶段还广义地泛指一种“主宰了童年的最初几年众人”所建构起来的众人的目光之镜。 我发现,拉康关于镜像阶段中这个重要的方面被大多数论者所忽略。福原泰平提到了这个“第三人称的他者的目光”和“大人的视线”。
拉康发现,在幼儿6个月到两岁半之间的成长期中,一种新的“人形意象”主导了他与其他人间的关系。首先是他与自己小伙伴的传递性意象关系,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打别人的儿童说自己被打,看见别人跌倒却自己哭。 他是在认同于别人之后来看仪容和表演的。这体现出一种新的“自我”之对象性关系。这也就是说,从镜子里错认了自己的伪主体,不久还落到了他身边的众人手里,他们以有声和无声的存在每时每刻构成着一种个人主体“应该”成为的形象之镜。对于这一点,大家可以想一下我们在序言中那个梅子的故事。比之于前面那个镜像说,这种众他人之看的暴力性悬设,我们每一个人都不会感到陌生。如果你是一个大学生,那刚刚从这种父母、中学老师的暴力钳制中逃出不久,如果你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你正是那个不让孩子自己在场的凶恶他者。拉康说,这种新的形象使“一群人”在个人主体中树立一种存在的榜样,这些人代表了“你”的自主性,并为“你”建构着生活的现实结构。 你必须和应该是!这可能开始主要是他威严的父母,然后是他身边一切可以教训他的人。他们在看着你,这种目光并非是眼中目光的投射,而是一种镜像之看。 这正是那个镜像中小他者的新生代,我们可以将其之为小他者Ⅱ。当然,它还是小写的a。福原泰平在这一点上理解是不正确的,他错将他人的目光当成象征域的起始处。其实在拉康那里,这种有面容的他人之看还是镜像阶段的想象域。象征域的真正边界是无脸的语言(能指)。 依拉康的说法,这种目光其实一开始就出现在镜像之侧:

在获致镜中身躯形象的欢悦中可以支配的是这个只露了个角的最易消隐的东西:目光的交换。这可以从幼儿转向那个以随便什么方式在帮助他的人的动作上可以看出,即使那个人只是在看他做这场游戏。

拉康说:“甚至盲人也是那儿的主体,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别人目光的对象”。 在这里,我们不难看出萨特那个他人注视理论的影响。其实,这种目光就是一种暴力性的压力。“一个严厉的长辈只要一出现就足以吓住孩子,你不需摆出惩罚者的架子:孩子早就看到了。这效力比任何晓任更持久”。 这让我们想起几乎是所有上学的孩子,如果放了学在家中看电视,听到门铃声,都会连滚带爬地去关电视,然后在端坐在桌子前面装着做作业。大人还没有出现呢。有一次,我在课堂上讲起自己女儿类似的经历,学生们都笑了。我知道,那是一种鼻子酸酸的会心一笑。他(她)们都有过这样的痛。

正是在生命的最初几年中仪容及威吓的经验中,个人才被导入掌握这些功能的幻象之中的。在这个幻象之中他的主体性一直是分裂的,这个幻象的想象教养被心理学家们天真地客观化为自我的综合功能。但是这个教养不如说是显示了使人进入那个主人与奴隶的异化辩证法的条件。

看,拉康说是主奴辩证法!这是在指证我们的父母与我们之间、我们与自己的孩子之间的亲情关系啊!他们和我们都举着制造暴力的黑手。拉康逻辑中杀死自我的并不是什么外界入侵的坏蛋,小他者Ⅱ恰恰是我们自己。这是他总在说人的自杀的原因。在拉康看来,成长中的个人主体与他人的关系首先是一种带有“侵凌性”(暴力性)的微细的“情感交流”,这个“交流”往往以自己同类的感性形象的方式出现,这是现象学意义上的一种社会性的意向关系。“主体在他自己的情感中认同于他人的形象,而他人的形象在他身上抓住了这个情感”。 关键在于,情感中的有毒的形象将是致命的。“人在他的同类身上认出自己,人以一种不可磨灭的心理联系关联在他的同类身上。这种心理联系延续着他的幼年的确实是特定的苦难”。 自我成长的历史是一部被他者奴役的苦难的异化历史。再进一步,拉康说,在成年之后,人将互为他者。
我注意到,拉康是在《超越“现实原则”》一文中,从精神分析学家与病人的对话中最早指认出这种认同关系的社会泛化的。病人对分析家倾述,分析家作为听众在场,可是病人在言说中并非真的对着具体的分析家说,他只是一个抽象存在的听者,可是,分析者必须隐去自己,“我们不作任何表露,我们将自己非个性化,我们的目的是使对方面对一个理想的沉静”。 也就是说,分析者是一个必须在场的无声的“他”。拉康发现,任何言说(语言)在指称什么事物之前,首先都是面对一个听众:“想对他说”!这个“他”即是一种没有具体面容的他者。列维纳斯的那个提出呼唤的他者的“面貌”。对他说,希望他听见;其实还有对他表现,希望他看见;对他存在,希望他理解和承认。这体现了一种看不见的意向,这“代表了社会关系的某种张力”。这种“张力”的实质是一种现实的牵引性强制:它可以是“要求的意向,惩罚的意向,赎罪的意向,演示的意向,纯粹侵凌性的意向”。 并且,由于这个个体主体存在(言说、表现和希望被理解和承认)所面对的他,却是呈现为“道德上的匿名状态”,只是一种象征。对于病人来说,这种以意象关系为核心的象征关系是通过想象转移到这个无脸的他的身上的。这一切都是无意识发生的,“意象是永久性地存在于我们称之为主体的无意识的那个象征性的超决定层面的”。 弗洛伊德的无意识概念正是从这里开始变形的。
拉康说,在分析家面前的病人其实不是在向面前的这个听众言说,而是“向另一位想象的但更实在的人讲:回忆中的幽灵,孤独的见证人,责任的雕像,命运的信使”。这是一种想象关系中存在的特殊的他人的形象。可悲的是,对于个人主体来说,“这个形象是以异化的作用而反射在他身上的,根据的是他在扮演这个形象,作它的化身,认同于它”! 拉康说,个人主体总使“促进他自己与形象之间的溶合,他从一开始就倾复了这个溶合在主体身上的功能;而他只是在这个倾覆的过程是才确认出这个形象”。

他早知道这个形象是个人的形象,因为它激起情感,因为它施行压迫,但正如它在主体面前所做的一样,它在他的眼前隐去自己的容貌。他是在一副家庭画像中找到这个容貌的:父亲或母亲的形象;全能的成人的形象,或者慈爱,或者可怕,或者帮助人,或者惩治人;兄弟的形象;争宠的孩童;自己的影子或伴侣的影子。
主体以自己的行为使这个形象现显,这个形象不断地重现在他的行为中,但是,他不知这个形象。不知有两层意思。他不知道这个形象解释了他在行为中反复做的事,不管他是不是以为是自己做的;再者,当他提起自己回忆中的这个形象,他不知道这个形象的重要性。

可怜的自我主体总是使自己容入那个众人面相写成的“我”(伪自我)的形象,他不知道,那还是一个无脸不是镜子的镜中之像。这是一种暴力性的意象。这让人想起Pink Floyd《迷墙》中的一句歌词:“一百万双充满恐惧的眼睛,在你身后静静的爬行。”  拉康说,“意象在人身上出现的第一个效果是一个主体异化的效果。这是基本的一点。主体是认同在他人身上并一开始就是在他人身上证明自己。” 海德格尔倒没有说明拉康所关注的这种众人之镜,他只是在常人的杂然共在中谈及社会层面的他人之镜。我们已经知道,海德格尔的他人的本质恰恰是“无此人”。而这个无此人的他人却是人们生存依从的镜像:“他人首先是从人们听说他、谈论他、知悉他的情况方面在'此’。……每个人从一开头就窥测他人,窥测他人如何举止,窥测他人将应答些什么”。然后就会有面具下的平均化。 海德格尔将其称之为此在“不是它自己存在”的“沉沦”,也是存在中的异化式的“自拘”。 
也是在这里我们并不难发现,拉康管是对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自我意识之间那种承认关系的颠倒性运用。一个更重要的方面,拉康这里几乎是自觉肯定了马克思对人的本质的定义,即现实社会关系的总和。拉康明确说,人对形象的认同表现了特定的“社会结构”,那些在特定时期中以人与人的关系影响到主体心理建构的最隐秘的东西,就是人的“个性”本身。 当然,对一个个人主体最关键的影响,还是来自他的父母亲和最初影响到他的儿童时代的其他人。这种关系在弗洛伊德那里可以被叫做“情结”。“形象是通过情结的途径而建立在心理之中的”。

主体认同于那些形象,为的是单独地轮流演出那些角色冲突的戏剧。这剧种的天分将这个戏剧置于笑声和泪水的氛围种,这个戏剧是即兴喜剧(commedia delarte),因为每个个人都即兴上演,并且按照各人的才华和按照一条悖理的法则或者使这各戏平庸无味或者使它非常的有表现力。

“本我”与支配我的幻影(想象界)的一体化。在拉康看来,个人主体之“自我”的建构就是形式上的定格(开始于镜中的那个像!),因为那个镜像(小他者Ⅰ)构成了还处于破碎身体状况中我的一贯性和连续性的整体,这是恒久性的身份和实体性的对象“事实”异化认同,在认同中便发生对真我的奴役和异化 。随后又是他人面容之镜,这个小他者Ⅱ加剧了认同中的异化。齐泽克说,“只有他者为其提供了整体的意象,自我才能实现自我认同;认同与异化因而是严格地密切相关的”。 在拉康那里,这个作为伪自我的镜像成为我最亲近的认同内核,我们无法破解的是,自己将被这个虚构的自画像欺骗终生。对此,凯西和伍迪评论说,拉康“强调自我并非真理或真实性的场所,也不具有自律的控制能力,而是幻觉的凝固物,是误认的源泉,它必定要消融于精神分析的过程,以便解放那真实的自我或者说主格的'我’”。 这一评点的前半段是对的,可是最后的结论是令人生疑的,因为拉康消解自我为了再找到一个解放了的自我?对这一点,我们存疑。
镜像期结束的时候,那个镜像中的伪我开始转化为更加欺伪的“社会之我”。 想象的镜像突然双关成一种语言介体构成的巨镜,这一次,镜子是一种象征之看。拉康的大写他者终于要登场了。拉康后来自己总结道:“我从一个象征说里重找回了镜像认识的要点,这个象征理论从最微妙的非个人化一直讲到替身的幻觉”。 语言不直接映照性地提供伪主体的鲜活言行成像,而是复杂曲折地以意义之网构筑出文化社会主体之类像。这是列维纳斯那种无脸的他者之呼唤和质询。但列维纳斯的责任和伦理之看在这里变成了反派角色的话语霸权。这是这样一种时刻:“通过对他者的欲望,它将全部人类知识转化为中介,又通过的合作,它在一个抽象的对等物中组构它的对象”。 在那里,“我”将成为一个由他者的欲望引起的欲望机器。我注意到,这是拉康最早期提到主体的欲望与他者的欲望中介性问题。



(张一兵,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主任,哲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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