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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史——我的爷爷奶奶

 述涛说事 2021-04-28

我的爷爷奶奶

                                                            刘述涛

迈过九十岁年纪的爷爷,他的生活半径不会超过三十米。大多数的日子,他都在自己房间里的床沿上坐着,坐累了,他就上床,背靠着墙的那一面,两腿蜷缩。眼睛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

不知道此时的爷爷又想起了什么?

是想起太平天国的部队冲进县城,他嘴里说的红毛造反,他看到自己家人的人头挂在城门之下,还是北伐军的枪声,掠过县城,他看到两军的激烈交战。还有走日本佬的那一年,日本人的机枪朝着他突突,他要不是跑得快,早就没命了,还有红军和国民党的争来斗去,打来打去。

这么一位从咸丰、同治、光绪、民国走过来的爷爷,经历过那么多的事,反而是什么也不讲。你问什么,他才回答什么,你若不问,他也不答,沉默得就像是一位哑巴。尤其是在奶奶走了之后,他更是沉默得不得了。

唯有要剃头的时候,他会交待家里的人去同南门口剃头的“老缺仔”打招呼,让他回家的时候,在四里街停一下,他要剃个脑。老缺仔姓李,天天从阳关滩桥边上的家里挑着一头热的剃头挑子到南门口摆摊。南门口,曾经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剃头补锅,补伞补鞋全在南门口。

老缺仔来了,放下剃头挑子,爷爷做上去,一边剃两人一边说着话,等到刮头刮脸的时候,爷爷会睡得很香,要老缺仔刮完胡子刮完脸后,喊一声才醒。醒过来的第一句话肯定是,“一身又轻了。”老缺仔会笑咪咪的抽着烟,看着爷爷从口袋里挖出一个手绢,打开一层一层,才露出钞票,然后抽出一张一毛,一个五分的硬币递到老缺仔的手上,老缺仔说,一毛五可不够了,要二毛了。爷爷有些惊讶,大声的问,怎么又涨价了?老缺仔说,老哥哥,你去打听打听,肉都涨都到一块二了。爷爷一听,有些惆怅的“奥”的一声。

已经不知道世上的事情,也不关心世上的事情的爷爷,却能够在你问到今天是什么日子的时候,他随手一掐,就能够说出来,而是准得不得了。另一个更奇的是爷爷懂得观天相,随时你问他会不会下雨,他会马上告诉你,转东南风,傍晚就会下,转会北风,就不会。

爷爷奶奶的菜种得好,尤其是韭菜和烟叶,一般的人都种不好,而爷爷奶奶的韭菜从来是割了一茬又一茬。韭菜难种且贵,爷爷奶奶却种得好,而且七行韭菜就能够顶上人家一亩菜地的收入。

那时候爷爷奶奶两个人过,除了种菜还是种菜,有什么做不了,就出钱请孙子孙女做,挑水一分钱一担,挑沙压韭菜苗,三分钱一担。为了争得爷爷奶奶的挑水抄沙的钱,孙辈们都要排队,人太多,都想赚这份钱。我三哥,估计也是我爷爷所喜欢的一个,要挑大肥,要收烟叶,都喊他。他后来想做生意,坐在爷爷面前说到大半夜的话,都是爷爷给他传授的生意经。

我现在的记忆中的爷爷,大多数来自于家族中的一些人的记忆,还有就是我们家的《家谱》。

一般的《家谱》是没有个人传记的,包括史志都是如此,除非你是大人物,或者是在你个人身上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情,才会多记几笔,否则,一个人来去如云烟,留在这个世上就是几句话,二三百个字。在这二三百个字中,标明你的出生年月,是谁家的孩子,你又生了几个孩子,葬于何处就完了。

人的一辈子,就这么在《家谱》上显现二三百个字,但要说起来,却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就如我的爷爷,他的父亲是一位爱赌如命的人,从小他就明白,靠天天会塌,靠地地会陷,靠树树会倒。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上,世上唯一能靠得住的还就是自己。所以,他从挑脚做起,靠自己的力气赚钱。帮着商人挑海带去禾尚坪,挑盐去大汾。在挑脚的时候,他将自己存下来的钱,从一分钱的生意做起,在帮老板挑货的时候,顺带自己也挑点货物去卖。慢慢的,他在禾尚坪有了一个摊位,在大汾也有了一个摊位。他的骨子里,只相信生意能够兴家,买卖能够致富。所以,他在建我们家的老屋的时候,都是按照商铺来建的,哪知道解放军的枪炮一响,他成为了贫农,天天围着菜地打转转。

在爷爷的右腿上,有一个饭碗大的瘤子。这个瘤子陪伴了爷爷一辈子,也不见他吃药,更不见他动刀,他就同瘤子和平共处活到九十九岁。小的时候,会好奇的问他,痛不痛,他会说,你说痛不痛?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痛不痛,但我知道现在只要是人身上有个瘤子,那就非割了不可,生怕会转为恶性,生怕一条命就没了。爷爷倒对生死看得挺开,就算是奶奶要走的时候,爷爷也只是让我们跪在地上,不要大声喧哗,他说,你们别吵,让她安安静静的去,入个好道。

在遂川人的风俗习惯里,三教同源,生则可信佛,死则要信道。所以,死后都希望入个好道。能入仙道,那是最好,最怕是入了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那就要吃苦头,还有可能被阎罗王千刀万剐。所以,遂川人嘴巴毒辣,骂人会骂,你这个千刀万剐的。

道长说,我奶奶入了仙道,我爷爷一个人坐在床边暗自流泪,他嘴里喃喃的说,走了,走了,就不陪我了。

奶奶十三岁与我爷爷完婚,十六岁生下我大伯。她与我爷爷在一起,走过了七十四年。七十四年里,两人相濡以沫。在我的记忆中,奶奶一双小脚,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小碎步。我的大伯母也是小脚。在那个年钱,女人都要缠足,而且到人家做童养媳的多。我的奶奶也是童养媳。

在我有限的记忆中,只记得我的奶奶的娘家是瑶厦坪东胡家,奶奶的父母,自然早都不在,我能见过的就是一位奶奶的侄子,也是我父亲叫做老表的人。这位老表每一回来看我奶奶,都是开着红旗拖拉机,遂川人叫“大蚂蚁”,他在瑶厦农机站工作,好酒。到了我们家,喝得人醉直打跌,扶着墙走。我爷爷还说,不用怕,扶他上车就好。把他扶上拖拉机的驾驶室,让他手握方向盘。刹时间,像是鬼打他一样,他一下子精神起来,不见一点醉态,点火,挂档,一气呵成。转眼就将拖拉机开出了四里街。就这么一位喝着酒也能把车开好的人,却听人说,后来没有酒喝了,反而老翻车,老出事故。

母舅老表高三级,对待母舅,遂川人都说这是上屋头坐横凳凳的人,要高看一眼。以前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高看,后来,在奶奶死后,才知道,母舅老表的权威显露出来了,不但可以横挑鼻子竖挑眼,而且不发话,人不能入殓,也不能下葬。所以,奶奶走后,从她的木箱子里翻出那么多她与爷爷卖菜的钱,要风风光光的下葬,还用上了“当大事”,还是让这么老表很不满意,到最后人也不来往了,酒也不喝了,从此后,老死不相往来。

想一想,人生一世,可不就是这样,人情世故,在的时候,还有延续,人死了后,桥归桥,路归路,阴归阴,阳归阳。各自安生,各自过好自己的生活,才是第一位的。

奶奶走了之后,爷爷的生活半径就局限在自己的房间里,四个儿子家每个轮一天。轮到这天送开水,送饭菜,给火笼加炭。但爷爷是不管你送早送迟,菜有肉没肉,他都是照单全收,你给什么,他接什么,从来没有一句抱怨。

爷爷有病,也从来不上医院,都是我大堂哥开了药,拿着针亲自服侍他。我大堂哥对我爷爷是最亲,也是最好,每个星期他都会到爷爷房里同爷爷聊天,把爷爷房间扫干净,同爷爷剪指甲,修脚趾,洗脚,大堂哥都做。

爷爷的白内障手术,也是大堂哥接到县人民医院去做,并且服侍爷爷。大堂哥是长房长孙,他从小受到爷爷疼爱,也在爷爷年迈的时候,给予了爷爷最多的温暖。所以,现在想一想,在我的家族之中,我的爷爷奶奶同我们这些普通人一样,其实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他们的这一生,除了生儿育女之外,没有做过任何轰轰烈烈的事情,在他们的人生字典里面,只要是粗茶淡饭,儿女有福就成。至于自己,除了勤俭节约,埋头苦干之外,前半生就一直带着孩子在逃生避难,苟残延喘。此时的国家尚且千疮百孔,他们的小家又能够好到哪去?解放后,想往前奔,又是公私合营,又是大跃进,文化大革命。

对了,我奶奶还被学校请去,给学生上忆苦思甜的课,学校给她的糠头米果,她吃后还说,比她没吃的时候吃的树叶好吃得多了。所以说,苦难是本书,只是经历过无数苦难的爷爷,奶奶才会如此平静的对待他们的生活。只是他们没有告诉过我,他们所经历过的苦难到底是哪一些,那时候的我,还懵懵懂懂,等到今天想要知道了,他们却走了,这才是我人生当中最大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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