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勒斯为什么会出现？

  精神分析相比哲学的新颖性在于精神分析接近了性欲这个领域。精神分析发现人们在不同的领域互相接近，试图构建一种圆满融洽的关系时，这种努力总是趋于失败，总是存在某种阻碍使人们的这种努力得不到成功。这里产生了精神分析中的基本观点：性冲动围绕着对象不断打转，只是获得了某种升华式的满足。这种失败被拉康全盘接受并作为基本坐标来思考。这个坐标就是精神分析认为性别差异在性化中不是作为一组固定的静态的符号对立而得到思考的，性别差异在实在的维度上来说是一个创伤，是一个得不到解决的僵局的名字，任何试图将这种创伤符号化的努力都注定要失败。所以我们所体验到的性欲就是性化这种象征化的“僵局”被嫁接到男性和女性这两种生物性别对立的暂时行为的后果。欲望不仅仅是主体对象的缺失，更确切的定位则是主体的构成性罢免。在这种观点的指导下，我们发现的是主体的欲望不能表述在一个普遍性的命题中，主体所欲望的不是某个确切的东西，而是自身构造的残余。

  从这个角度我们将重新切入欲望，欲望所涉及的不仅仅是各式各样的确切内容的欲望对象，隐藏在各种各样确切内容的欲望对象之下的是欲望真正唯一的动力因，也就是有关于原初满足经验的大写的物。为此原初满足的经验，人类永远只能充满着惋惜得去寻找它，寻找并不意味着找到。当主体进入到有关于语言和言语的大他者场所的时候，有一个能指早就已经被提前送走，这就是有关于菲勒斯的能指。因此主体的寻找所找到的并不是欲望满足的空缺，而是关于寻找的快感效应，这一快感效应所对应的典型就是有关于主体自身的斯芬克斯之谜。以斯芬克斯问题为代表的谜促使着主体将自身主体化。所以德勒兹在《差异与重复》中这样描述菲勒斯：

  疑问与问题并不是思辨的行为，后者在这样的名称下是临时的，并标志着对一个经验主体的忽略……作为问题的源泉的疑问对应于虚拟对象的移动 ，这种移动依据系列的发展而定。正是由于菲勒斯作为虚拟对象与它的发展空间混淆了，菲勒斯才总是被指定在一个它总是存在之缺失的位置，这种存在之缺失显得神秘。即便是俄狄浦斯情结的冲突也总是首先依赖于斯芬克斯的疑问。出生与死亡 、性别的差异在成为简单的对立元素之前，已经是复杂的问题 （在依据有阴茎还是没有阴茎划分性别之前，菲勒斯的问题已经存在，它决定了每个人性化的差异立场）。

  所以菲勒斯作为的是主体自身精神现象认知知觉的一环。何以理解？主体在追逐欲望的过程中自身才得以主体化。而主体所追逐的欲望物，虽然被叫做失落的客体，然而它其实从未失去。它是主体的认知形成所构成的原初判断中关于现实世界的没有被整合进精神表象的东西，也就是说欲望物在精神表象世界中并不存在，它是外在世界在精神世界留下烙印的过程中被分裂出去的陌生的一部分。之后有关于人的记忆表象便围绕着它运作，并受到快乐原则的调配与运行。因此所有的欲望都只是围绕着欲望物的迂回性代替满足，而无法触及真实的欲望物。欲望物可以说是主体认知所溢出的不可能的部分，主体在认知中构成来欲望物和精神表象两部分，并以现实世界作为欲望物的参照对象，从而构成认知。因此欲望物是属于实在界的。这个认知的过程就是人类律法的形成过程，拉康在研讨班7指出，禁止乱伦的律法正是诞生于人与欲望物的无意识关系中。也就是说对于拉康而言，乱伦禁令的确立，象征秩序的效力正是起源于这种人的精神世界与欲望物的阻隔之中。正是因为人类对欲望物的欲望得不到满足，人类才搭建起无意识作为认知世界的基本堡垒，使我们免于无数杂多偶然的认知对象对我们的侵扰。

  因此在精神分析的理解中，主体并不是一个提前被给定好的对象，它并不先于主体自身的话语的现实化。主体是主体自身的实践的一个后果，并且这个后果是一个对抗性的后果，是主体自身试图将自己普遍化的一个失败的点。这个点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有关于诞生创伤的神话，并不是主体在与母亲的分离中感受到了巨大的创伤，而是主体在后来的创伤经验中以某种回溯的方式把这件事建构为创伤的源头，并隐喻性地认为正是这种分离导致了完整的“一”的状态的丧失，这一分离的对象就是拉康概念中的“物”。而“物”之所以拥有超凡的魅力，令主体一次又一次不断返回到这里，就是因为主体假定了“物”拥有着菲勒斯，这一典型的范例就是我们所指的原始的享乐父亲这一幻象式的淫秽形象，他不受任何禁令的限制，因而得以享用所有的女人。这种幻象的出现充当了填充符号秩序起源的空白的角色，为主体的原初压抑建构了符号秩序。

  作为大写的物的享乐父亲展示了自己所拥有的菲勒斯，从而诱使主体放弃对母亲乱伦的欲望，而进入了象征秩序和语言之中。如何做到的？由于世界是绝对无意义的，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和谐，同样男女之间也是一样，整个人类之间的交流与沟通都存在不可逾越的障碍。主体与世界之间存在着根本的不一致，这就是拉康所谓的不存在性关系的真实含义。而菲勒斯的出现为主体认知世界提供了一种可能，使主体能够从这种不可能性的条件转变为可能。菲勒斯是一种虚构的假定，通过这个假定，主体才能够得以在性关系缺失的情况下创造幻想以覆盖真实的创伤。换言之则是，由于世界（大他者）所掌控的场域是内在矛盾的，是不可认知不可欲望的，只有凭借菲勒斯所带来的认同，主体才能够将这种不可能性“物化”为某个大写的例外，如何理解呢？这里拉康与黑格尔格外地接近，主体在这里是一种非实体，主体可以说是大写的物在象征秩序内部的某种以否定的形式出现的缺席的踪迹。这里就有黑格尔关于对康德的激进的改写，物的不可通达性在主体身上以等同于主体的否定性。人的欲望也必须通过这种否定行动而得到满足，因为在获得满足之前的欲望不过是一种被揭示的虚无，一种什么也不是，一种非实在的空虚。而人的存在要想获得它的实在性，就只能通过否定的行动，把不可认知的不可欲望的转变为一种否定形式存在的缺席痕迹，主体通过这种方式将不可能性转化为某种禁令，这种禁令禁止了主体再度靠近大写的物，从而维持了主体自身的一致性，从而认同自身的非同一性，从而维持着欲望的空隙。因此我们可以把物比作一个主体自身生产的一个场所，通过它，主体的主体性才被铭刻进现实中。而主体能够不能够直接面对大写的物，直接面对象征着乱伦的物会引起主体的焦虑，主体需要一个缓冲，这个缓冲就是主体自身所虚构的菲勒斯。

  我们可以回忆一下帕特里西亚 海 史密斯的一篇短篇小说《钮扣》，这篇小说讲述的是曼哈顿一家人的故事，这家人有个患蒙古症的孩子，这个孩子又矮又胖，怪里怪气，什么也理解不了，只会傻笑和乱吐食物，很久以来，爸爸都无法适应这个孩子，这个孩子让他觉得世界是毫无意义的，世界是矛盾和冷漠的。后来有一天他在街头散步的时候，在一个黑暗的拐角，他撞上了一个醉汉，并与他厮打起来，最后因为深感命运的不公，他一怒之下杀了那个醉汉，并偶然地从醉汉身上撕下了一颗钮扣，他没有扔掉这个钮扣，而是把它作为纪念品保留了下来。从此后这颗钮扣诡异地赋予了他力量，使他能够在未来保持克制与忍耐。

  菲勒斯就是这样一个钮扣，它本质上是一小片的实在界，但是它同时是一个保证，保证我们能够去忍耐世界或者说命运的非一致性与荒诞性，它避免了我们过于靠近实在界，从而避免了焦虑。 

  另一个例子则是拉康不断提到的小汉斯·霍尔拜因杰出的画作《使节》，两位青年站在绿色的帷幔前，身着华丽的服装，倚靠着的置物架上摆放着象征知识的书、测量仪器、星象仪与地球仪。画的最前方，也就是年轻人脚下，一条灰白色的“不明物”成为了整幅画的神来之笔。它看上去像是流动的水银，一把匕首。只有在展示这幅画的画门口，观众从侧面看这幅画的时候才可以看出那一条其实是一个象征死亡的骷髅头。因而这才揭示出这幅画的真实含义：除了这一小块地方，其他色彩浓腻的地方均是虚无。这同样是拉康意义上标准的菲勒斯能指，一个没有具体所指的能指，一个能指游戏中脱落掉的能指。它使得画作的所有部位的意义变得可疑起来，一切的意义似乎都开始等待着阐释与补充性意义。也就是说它使我们发现我们直观所感受到的意义似乎是绝对可疑的，于是这种可疑成为了我们不断制造新的意义的动力，使我们的欲望在不满足中不断地被生产出来。

  我们可以回想在精神分析的描述中所存在的一个诡异的现象，那就是菲勒斯首先出现并不作为一种生殖器或者父亲所持有的某种东西，菲勒斯首先出现在母亲那里。菲勒斯首先标志的是母亲的全能，之后俄狄浦斯情节的进入使得菲勒斯的变形成为可能，菲勒斯才开始关联于男性的性器官，这个器官可以勃起，可以消退，同时可能发生障碍，从而成为符号的功能的象征。也就是说精神分析从一开始就不把菲勒斯作为一种男性这种独特性别所特有的东西，菲勒斯是一种隐喻，它在人类的身上并不是真的拥有或者缺失，菲勒斯所代表的是存在着一种可以流动的欲望的方式，这一点也被力比多这个概念所强调。

  因此弗洛伊德在《恋物癖》中这样描述阉割的恐怖，让孩子感到恐惧的是少了阴茎，即在目光有所期待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菲勒斯就这样一种期待，通过假定菲勒斯的存在，主体获得了一种能够补充一种快乐或者不能获得一种满足的规则，也就是说菲勒斯使得主体所感受到的不再是其构成性的空虚，菲勒斯允许主体在这里体验到一种快乐，或者在那里体验不到这种，通过这样一种在场与缺失的交替，主体得以迂回地接近真正的实在界。

  所以回到我们的标题：菲勒斯为什么会出现？通过假设存在一个菲勒斯，这种假设使得主体能够去预设一个符号网络的存在，这个符号网络能够让他把直接世界经验为一个有意义的整体，并确定他在其中的位置，使他能够在这个象征的空间中认同一个位置。也就是说菲勒斯标志的是欲望主体的历史和结构主体的那些能指元素的移动原则。通过菲勒斯，男人和女人的欲望才能获得连接，菲勒斯是补充“没有性关系”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