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走后来我走先” 前几日整理旧光盘,翻出一本老电影《刘三姐》,把它插入台式电脑光驱里,还能看。其中刘三姐率众乡亲与三个秀才对歌那一段,真令人解气。特别是罗秀才唱的那两句,刚一出口,直教我把口里的茶水给喷了! 刘三姐:笑死人,白面书生假斯文,问你几月是谷雨,问你几月是春分。 泱泱中华,自古以来农业为本,像这样的农耕画面实在是再常见不过的了——肩头夹着轭套的耕牛拖着犁铧走在头里,左手牵执牛绳右手扶着犁把手的农夫跟在后头,既可以控制牛的方向又可以调节犁头的深浅。自诩家有良田千顷,罗秀才却把牛走前人在后的牛耕田把式说反了,目不识丁的乡亲们不笑他才怪——用我老家浠水的俚语来形容他,那就叫“读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 当然,牛走后人走前的牛耕场景也不是没有。在那二三月的早春日子里,当你听到一声脆生生响亮亮的吆喝“牛,沟儿犁——”时,你一准能看到活生生的“牛走后来我走先”的画面! 这是春耕大忙之前,最迫在眉睫的一件事儿:教小牛犁田耙地。 当小牛犊长到一岁或者一岁半的时候,它已经不配再叫牛犊子了,因为它的额角已经冒出了犄角,它的骨架也跟它的爷娘一般高大了,它未经磨砺的皮囊下面,膨胀着无处发泄的青春活力——可是它并不知道如何发力如何使劲,它需要有人来牵引、训导、磨炼,直到把它教唆成听人使唤的好伙计! 在做犊子的日子里,几乎形影不离地跟着它的牛妈妈生活,其实早已见识过牛爷牛娘拉犁拖耖子的情形——但是百闻不如一见,百见不如一练。当篼羁、轭套和铁链等行头加身的时候,它才感到有嘴不能吃喝、有腿不能撒欢的痛苦了。它空有一身牛力呀,瞪起牛眼看吧:前头有一个人(甚至是两个)拽着鼻子,不跟他走不行啊;后面还有一个人扬着鞭子,牛蹄子的线路稍有不顺,那人的鞭子便呼啸着在它的身侧飞过! 好的农人也是好的驯牛高手,他们宁肯自己多花些气力和功夫,也绝不轻易让学艺之初的小牛遭受皮肉之苦。比如我爹(祖父)和隔壁的仲池二爹。 打我记事起,我爹刘立德就是刘家塆的牛组长,他带着一帮六十岁上下的爹爹婆婆们饲养着生产队里的十几头黄牛和水牛。我家隔壁的的仲池二爹则是个多面手,会榨油,会吹唢呐,会敲锣打鼓,还会看牛岁口,农闲时他常常应朋友之邀,帮忙做点打牛鞭的生意。 七十年代,刘家塆所有的黄牛水牛的耕田耙地的本事,几乎都是我爹和二爹俩人调教出来的!我们两家只隔着一壁土墙,他们两个平日里常常在吃饭的时候掇着碗彼此串门,扒饭夹菜之间,商量着调教小牛的事情了。 还不到开春的日子,二爹提醒我爹说:“傻子大哥呃,我看六爹爹那个细水牯的牙口齐了,可以扎笼头穿鼻转了喂。” 我爹回应道:“二货啊,你说得好及时,我待一哈儿就去剁个桐子树桠儿来,削个鼻转儿,叫六爹爹趁早给他的水牯儿穿了。” 当二月的暖阳把土地晒得冒出隐隐约约的热气儿的时候,我爹和二爹调教小牛的日子也就到了。 就在对面山牛栏外的甘蔗地里,二爹牵着已经穿了鼻转栓了牛绳的六爹爹的细水牯,沿着土地中央的界沟来来回回地走,嘴里喊着:“牛!沟儿里——”二爹在前,细水牯在后;牵牛的二爹一丝不苟,走得稳健;无拘无束的细水牯却有些癫狂,它总想用舌头去攫取边上的高草来嚼,却被二爹牵制住了头部,偏斜不得。 这样走了十几个来回,也许更多,细水牯绝了开小差的念头,老老实实地跟着二爹走在“沟儿里”了。我爹便适时提了一副牛轭来,轻轻地架上细水牯的肩头,后面并不挂犁耙耖子,只有一副空荡荡的铁链拖在地上。 依旧是二爹牵着细水牯,沿着土地中央的界沟来来回回地走,嘴里喊着:“牛!沟儿里——”二爹在前,细水牯在后,细水牯的身旁及身后拖着铁链,发出稀稀拉拉的金属与土坷垃的磕碰声。 单一的走直线,枯燥的铁链拖地声,二爹牵着细水牯在空地里走着,不厌其烦地喊着“牛!沟儿里——”,虽然单调乏味,但是这又是必须的。耗上一两天的功夫,细水牯听惯了二爹那“沟儿里——”的叫喊,又不知不觉中适应了肩头架着牛轭的行走,久而久之也听顺了身旁铁链发出来的叮呤哐啷的噪声,这时候才是加挂犁耙耖子这些农具的时机了。 小牛学耕,先从力气活儿练起:拖着空轭套走了几天后,可以逐渐加份量了——先在铁链后挂上最轻便的耙或耖子了(取出大多数铁齿,将它们的份量减到最轻),然后一点点地加重,从表层松土的耙和耖子这些农具改换成深入里层翻土的犁铧了。甚至到最后,拖犁训练可以从旱地里改到水田里去了。 小牛都有一身蛮力,土地里深深浅浅的力气活儿,学它几天就会了。而要真正成为耕田好手,有些关键的技术要领,则显得更为重要。 先从直线路上的穿插着走曲线绕大弯学起。二爹牵着细水牯,沿着界沟来来回回地走直线,嘴里喊着:“牛!沟儿里——”二爹在前,细水牯在后,细水牯的身后拖着犁耙或者耖子,我爹一手抻着牛绳,一手扶着犁耙耖子走在最后。等到要变线了,转弯的信息就由我爹手里的牛绳传递给牛——左转弯的时候,绷直绳子,牛鼻子被牵扯,牛头会不由自主地向左撇,多做几次,细水牯就记住了,这是要向左转弯;右转弯的时候,放松牛绳,让牛绳在牛左侧肚子上抖甩,犹如一根长鞭子在轻轻抽打,细水牯害怕左侧身体挨抽,它会条件反射地往右边回避,反复练习,就成了它向右转的习惯动作。我爹在后头发出这一系列左转右转的信号时,前头的仲池二爹也会拽着牛鼻子(有时也拽牛耳朵)向左或向右,培养细水牯的方向感。而他嘴里那一声吆喝一静悄悄变成了“牛!沟儿犁——” 上面这种直线上的变道转弯,细水牯要学会,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少不得要练习一两天才成。而拖着农具掉头或者折返时的急转弯,好多小牛变成了老牛还不一定能学会。 问题不在牛,而在于人:小牛掉头或者折返时,它和肩背上的轭套已经不能施力于后头挂的农具,尤其是犁铧——它的叶状的铁尖头向东杀进泥土深处,那耕牛却已经改道到了另外的方向了,这活儿就没法干了!我爹教牛耕地,每到此处,他便以臂力将铁犁从深层土里提起到浅层甚至表层,尽力绷直轭套上的铁链,呈一定角度摆向牛的正后方,牛就能够比较轻巧地完成了急转弯的动作! 还有一个动作,虽然不需要专门学,但是一样需要不断地训练,那就是在适当的时候、恰当的地点指挥细水牯停止前进。每耕完一垄地,或者每做完一系列动作,甚至是细水牯自己感到累了赖着不肯走的时候,二爹在前边喊一声“挖——”,并紧紧拽住牛鼻子,让它感觉到不必前行了。那一声“挖——”听得多了,细水牯自然明白,这时可以稍息,甚至歇工了! 十天半个月的调教下来,架着轭套的细水牯在地里可走直线,可绕曲线;能松浅土,能翻深土;关键是能听懂每一声指令了!它似乎可以正式上岗了! 可是别急!那都是前有二爹牵鼻子,后有我爹扶犁耙耖子的前提下完成的。等到二爹牵牛鼻子的手彻底放下了,只有我爹一人在后头扶犁,他发出一声“牛!沟儿犁——”的指令,细水牯四足和肩背一齐发力,拖着铁犁准确无误地行进在地沟里的时候,当铁叶犁铧把土地翻出一道道泥浪的时候,当满畦的旱地被新翻的湿土覆盖的时候,这头膘肥体壮的细水牯,它才真正成了一头耕牛了! “牛!沟儿犁——” “浠蕲事”链接阅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