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治学严谨,教学风趣幽默。我曾在回忆文章中谈及老师。先生女儿正是通过那篇文章联系我,世界那么大,世界那么小。 先生女儿在苏州毗邻的一个城市,她说读到我那篇文章非常感动。通过我的文章,她了解到她父亲治学育人的另一面,丰富了父亲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只是父亲走得太早了。我们都有同样的感慨。 同样是这篇文章,当年南京理工大学陈东林教授因此联系我,请我到南京聚会,想要把我调入南理工大学学报编辑部。吃饭的时候,他把林老师儿子也请过来了。林老师儿子在禄口机场工作。那个晚上,我们一起回忆起林老师讲课的场景。陈教授还现场背诵了我写林老师的那个片段。一个大学教授,随口背诵我网络文章的一个片段,怎不让我深深感动? 往事并不如烟。 林先生女儿问我,有没有她父亲的《两汉魏晋南北朝诗导读》一书?我说没有。因为执教高中,多年来挺忙的,没再关注老师们的学术成果。她说,我给你邮寄一本吧,留作纪念。只是她有点遗憾。因为林先生的印章不在她身边。很快我就收到了先生的遗著。在先生去世多年之后,收到先生的作品,非常感慨,也更倍加珍惜。 于是在这个微雨的黄昏,回忆起先生的一些小事。 一是教书。 林先生身材胖胖的,戴着一个老花眼镜。虽然先生学问精湛,但对现代文学诸多专题并不感冒,每到乏味处,常以匀速直线的声调滑行,于是下面鼾声四起,先生也不以为意。但一旦涉及到爱情,老人家就会劲气十足,两只眼睛像小庙一样,精神都能拧得下来。 犹记得老先生当年把徐志摩、林徽因、陆小曼的三角恋爱,讲得天花乱坠,妙不可言。 另一段掌故就是郁达夫。郁达夫与王映霞的故事,随着郁达夫的求爱信广为人知。后来郁达夫应福建省主席陈仪邀请赴闽一游,把妻子王映霞委托给友人许绍棣照顾。王映霞是绝代佳人,郁达夫心也太大了吧,有这样托朋友照顾妻子的吗? 有趣的是郁达夫在福州天王庙求签。石破天惊,求到的签诗竟然是: 寒风阵阵雨潇潇, 千里行人去路遥。 不是有家归未得, 鸣鸠已占凤凰巢。 郁达夫慌慌张张赶回家,教育厅长“鸣鸠”许绍棣已占凤凰巢,王映霞拒绝与郁达夫同房,郁达夫果然有家归不得。签诗如此神奇,如此诡异,一代文豪如此憋屈。当年的我们被这些故事深深吸引,我们喜欢有血有肉的作家,林老师的课是我们最喜欢上的。 二是抄稿。 那时候投稿都是方格纸手写,投出之后,一般不会退稿。为防万一,作者都要自留底稿。林先生担心自己的字不太清楚,就委托我替他抄写。 我比较听话,抄写不算好看,但十分工整。程老师表扬我,说好像是刻写的一样。她认为,能够把字写得如此工整的人,就应该是一个很自律的人。其实她看错了,嫁我之后后悔不已。我不爱洗脚,常常伪装洗过脚的现场,一点也不自律。洗锅不洗盖,洗碗不洗筷,还屡教不改。 反正林先生就看中我了,让我帮助抄写。记得有一次,我帮林先生抄写一篇探讨徐志摩和林徽因情感的论文。印象中,先生举出林徽因的诗歌《别丢掉》论证林徽因对徐志摩真实的感情。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明月,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只有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向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恳求“别丢掉”什么意思?就是让志摩一如既往,把“过往的热情”留住,把“那真”留住,把当初到山中探望病中自己的那一天记住。至于志摩在黑夜中说过的“那一句”是什么?志摩为何要“向黑夜要回那一句话”。已经没办法证实了,但我们可以猜测。 “你仍得相信”,证明志摩可能怀疑,或许已经不相信了。但林徽因鼓励他,为什么“仍得相信”呢?因为山谷中有那回音。这个“回音”就是“徽因”。对山谷说,山谷会有回音,对我说,我也有“徽因”,我就是徽因。这是很明显的,那就是鼓励志摩,告诉他,我在,一直都在,你不是单恋。I love 你…… 后来我还帮张老师、朱老师等人抄写过文章,我成了学生抄写员。想一想都害怕,只要错了一个字,一张纸就要重写。有时候笔芯漏油,污染了一点,一张纸也要重写。我的急躁性格就这样慢慢磨平了。更重要的是,我在抄写的过程中,获得了很大的提升,谋篇布局、遣词造句、逻辑关系,辩证说理等等,这些都属于意外的奖赏。 三是阅卷。 印象最深的还有一次林老师约我晚上去他家,让我早点过去吃饭。我不敢去吃饭,早早吃好后准时去了。林老师偷偷问我,可不可以帮他阅卷。我大吃一惊,期末试卷,非同小可。但这绝非林老师躲懒,主要是他眼疾厉害,看不清同学模糊的字迹,而他又极其信任我,所以让我代劳。 先生并不拿出试卷,先给我端出一碗莲子羹。我在先生的逼迫下,把这碗羹吃掉了。师母那天不在家,这碗羹应该就是先生做的。先生家房间不大,记得沙发上铺着针织白色的套子,也许也未必,无端觉得是这样,其他印象就模糊了。 先生拿出试卷,他很细心,评分标准都弄好了。看到试卷,我的心怦怦直跳,如同擂鼓。我告诉先生,我无法独自给自己阅卷,这对其他同学不公平,而且我心里也不安。我让先生坐在我旁边监督,我对照着评分标准,率先批改自己的试卷。 先生非常惊讶,但显然觉得有道理,于是就坐在我身边,看着我对照着标准批改。先生反复说,这地方分扣多了,不应该扣。我说,老师,那可不行,我自己批改,对自己好歹要严格一点,这样才能经得住考验。师生说说话,一份试卷很快就批改完了,我既熟悉了评分标准,又解决了自己评自己的尴尬。 我对老师又提出一个请求。我说,老师,这些人都是我的同学,有的和我走得近,有的和我走得远。如果看见他们的名字,或多或少影响我的判断,我希望把试卷装订起来批改。先生说,哈哈,有道理,你考虑很周到!然后找了一个订书机,把试卷装订好了,我在批,先生给我倒了一杯茶,他戴着老花眼镜在一边看书,其乐融融也。 其实我耍了一个小心眼,今天必须要向老师道歉。我如此苦心经营,不是我高尚,而是为了我们家程老师。她是我同学,又是我女友,我不怕自己多扣分,我宁愿自己扣的分数全加到她头上去。 很快我就批到了她的试卷,娟秀的字迹,漂亮的书法,这个看电影都不去就知道死读书的书呆子啊,果然很厉害。会的写得都对,不会的就直接空着。我在心里骂,你这个傻孩子,空着我也不好给分啊,我太难了。 好在最后有两道客观题。能不扣的我尽量不扣,能给分的我尽量给分,但仍然是有限的。我的原则是,扣分和给分必须能自圆其说,这是我的底线。 最后批改完了,我又对林老师提出一个要求,请他老家人随意抽查几份,看看我批改的精准度。这一步就是杜绝我为了女朋友失去底线。林老师检查了几份,啧啧赞叹,连声说好。 我告别了林老师,一溜烟去找程老师报喜了。我很卑鄙,谎报军情,说我给她加了好几分。本意是讨女人欢心,谁知程老师竟然生气了,而且是真生气。“你怎么这么对我没信心呢?你这是在羞辱我吗?是不是有意识消灭我的自信心?你这样一来,考得差那就是我原本更差,考得好都是你施舍的,岂有此理?” 我目瞪口呆,一头雾水,身心俱疲,也就是在那个晚上,我深刻明白了两个道理。一是在女人面前,男人永远是错的。二是千万不能和女人讲道理,女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讲道理。 四是声援。 95年毕业那年,我因与程老师谈恋爱,双优生和入党在学校的最后考察中被一票否决。年轻气盛的我,给学校书记写了一封公开信,信中说:“如果因为不为人知的原因,我被淘汰了,我无话可说,我尊重校情和潜规则!但如果是因为恋爱,而失去进入组织的机会,我将为自己的选择感到无上光荣,我对任何不尊重人性的组织毫无兴趣,并且终身不会加入……” 林先生听说之后,激动得热泪盈眶。在我离校的时候,老先生执意要来送我!先生说,“明年我就要离休了,我为自己卸甲之际,能有你这样的学生感到高兴。开东啊,人生之路要好好的走,我祝福你们幸福,要多多来信啊!” 我不过就写了一封信,先生何以如此激动?很多年之后,我看到先生女儿的一段文字,这才恍然大悟。“父亲喜欢喝茶看书熬夜备课,或者三五知己聊天。不打牌也不喝酒,但是脾气很大,常常仗义执言,和领导干仗。小时候记得一次领导干部聚在一起喝酒,他这个小老百姓一家五口吃饭都紧张,冲冠一怒跑去掀了领导的酒桌。随后不得已,一家只能调离。正因为他脾气和仗义执言,在某个历史时期,父亲早就发福了,被人拿了叉叉棒卡在脖子上,压着操场跑圈。两个哥哥也被送到乡下,各自逃命。所以老头子最大怨恨就是那段历史,每每饭桌上一说起就要开骂。” 原来林老师在我的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对我的脾气和秉性比较欣赏。我那么鲁莽,不管不顾,撞上南墙也不回头,不自由,毋宁死,在先生的心目中,反而成了小知识分子的骨气。也许正是这一点,才会让先生激赏,并且一定要来给我送别。 遗憾的是,20多年过去了,我因为人生并不如意,纵然时常想起先生的叮嘱,可是很多话又无从说起。竟然从没写信,并且再没回过校园,可是我漂泊在外,从来没有忘记过先生的教诲。当年先生身上的人格特征,以及不妥协世俗的性格,我也从未改变过。这算是对先生的某一种告慰吧。 一直到20周年同学聚会,当我们再次回到校园,当年的先生已经走了四位,天之涯,地之角,恩师半零落。 乔治· 布莱说:“人的确是个场所,仅仅是个场所,精神之流从那里经过和穿越。”生命如同一条河流,林先生的精神的河流,从我们的灵魂的河床中经过和穿越。 在这样的春天,在这样阴雨的天气,读着先生的著作,先生的音容笑貌都在眼前,特别是先生透过眼镜片看过来慈祥的目光,让我心有戚戚焉。怀念学生时代,怀念对我们无限关怀的老师,也怀念那时青涩的我们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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