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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没有活路的地方,有时阳光一闪而过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21-05-05

导语

诗是美的,诗有时候也是“丑”的。什么是“丑”,丑的诗意是什么?这一集就以余秀华的《我养的小狗,叫小巫》为例,与你讨论。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今天我要讲一下弱的、丑的诗意。作为这样一种弱的、丑的诗意,这几年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并且赢得我们很多读者的心的,是我们的诗人余秀华。
弱和丑好像向来都不是诗歌的一个正面的评判标准。因为我们都说,我们的诗追求真、善、美,同时诗追求一种张力,追求一种力度能够震撼人心。那为什么弱的诗有时候也能震撼人心呢,丑的诗为什么有时候也能让我们感受到一种美?
这一次我要分享的余秀华这首《我养的狗,叫小巫》,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我跛出院子的时候,它跟着 
我们走过菜园,走过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沟里,它摇着尾巴 
我伸手过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干净 

他喝醉了酒,他说在北京有一个女人 
比我好看。没有活路的时候,他们就去跳舞 
他喜欢跳舞的女人 
喜欢看她们的屁股摇来摇去 
他说,她们会叫床,声音好听。不像我一声不吭 
还总是蒙着脸 

我一声不吭地吃饭 
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块丢给它 
它摇着尾巴,快乐地叫着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 
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 
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我们走到了外婆屋后 
才想起,她已经死去多年 
首先立声一下,余秀华是我的好朋友,而且我是非常喜欢她诗的,当然有很多游戏之作,但是她很认真去写的诗,我都非常喜欢。                 
这样一首小小诗,它蕴含着的,是一个短篇小说能量。它有叙事,它有人物关系的外散,它有时空的衔接,有各个层次的悲哀。那里面写的人,其实都像她写她的男人一样,是没有活路的。无论是她的男人,还是她的男人找的女人,还是她自己,大家都好像没有活路。
为什么呢?这个男人在这首诗里边是一个外出务工的人。在中国,现在还有非常多这样的人,他们有性需要,这个性需要可以说是无可厚非的,所以我是支持这种所谓的外地打工者寻找性工作者,来满足性需求的行为。但是这不代表这个行为是非常高尚,也不代表这是可以用来变相地去剥削自己留在家里的那位女人的。
怎么个剥削呢?这个男人把自己的没有活路转嫁到女人身上。先是转嫁在他用来泄欲的这些性工作者身上,再是转嫁到家里那位他不满意的女人身上。这个女人,这个叙事者,不一定是余秀华,也可能是余秀华,也可能是余秀华所目睹的许许多多的女性命运的集合体。
这首诗还有一个超乎其上的人物,就是这首诗出现在开头和结尾的外婆。外婆是另一个女性,她是承担着中国女性宿命的一个载体。写到最后,她说,外婆已经死去多年,那就是说,她是不存在的。这个结尾非常的开放式,所谓外婆的不存在,对于男人和女人有两种不一样的解读。
女人忘记了她死去,从温情的角度来说是,当女人还生存着,在她受苦受难的时候,在她不开心的时候,她本能地去寻找这么一个同性的长辈作为依赖。所以当到最后她发现这本能的避难所也并不存在时候,这首诗是非常绝望的。但同时我们也必须要知道,在我们中国农村里边,这种女性的长辈有时候她不但不能成为避难所,她还会成为男权的支持者。
另外,对于这个男人来说,或者对于外婆的男人,总之许许多多的男人来说,她就算是活着的时候也是死了的。男人并不在乎她死亡,所以外婆只对这个女人有意义。
最后还有第三种可能性,这个外婆她虽死犹生。不是要吓人,而是说,只要女人的苦难延续,外婆就依然延续着,依然存在着。她的孙女的苦难,假如接着还有女性后代苦难的延续,也就是这个外婆的苦难的延续。
诗里边的女人是跛脚的,是被男人嫌弃的,而被这样一个女人收留的一条小狗,理应是比女人更弱的弱者,但是它却有能力去怜悯这位女性,它的怜悯心令它成为了这首诗里边的强者。当女人说自己不怕痛,任由这个男人家暴的时候,它想成为一个超然的强者,但事实上并不是。
最后出现在这首诗的弱者,也是我刚才说的这个外婆。因为她已经没有实体的存在了,所以她是最最微弱的,她早已死去,却无处不在。她怜悯着,看着这一切。
这有点像一个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比如说《百年孤独》小说里边那种鬼魂的存在。这种暗示,其实给整首诗带有带来了一种魔幻的力量,这个魔幻的力量是一种不屈服的力量。她拒绝接受现实就是这样子了,并且还想从最后这么一句来唤醒那些被遗忘的灵魂,包括她的外婆,包括她自己,包括这条狗、小屋。
这时候我们再看来这个小巫的名字,就好像特别有意义了。巫师在中国传统的存在,它既是有神秘的力量的,但同时又是相当低下的阶层。在整个的儒家士大夫的架构里边,巫师跟乞丐是没有太大分别。需要的时候叫你过来,不需要的时候把你当成散布谣言的人杀死。但这里的小巫,这条狗,它好像给整首诗带来了某些魔幻的变动。
好,说回刚才对余秀华诗的误会,这里边其实有一种诗歌观念的误会,导致了一种阅读落差,所以才会有那么极端的感受存在。这种落差很大程度基于我们的诗歌推崇一种雄性的美、知性的美或者说知性诗人。有时候,女生也要靠写很雄性的诗,才能获得别人的青睐。
而在中国不少雄性思维的诗人阅读期待里边,他们期待余秀华的诗人形象,并不是像她的诗所呈现的那样的。他们会想一个农村的身体残疾的已经不再年轻的女性,怎么可能拥有这么强烈的女性意识,这么强烈的情欲自主意识。
因此有人认为这是一种自我放大,但实际上只要有过中国农村田野调查经验的人,看过一些书,比如说林白他写的农村妇女对话录,比如说华北农村的自杀调查等等,农村女性的独立抗争在里边,被记录下来的是一点都不弱的。但她们通常会被抹黑成为发疯的女人,泼妇什么的。
女性去辩论的时候,男性也许觉得她是在无理取闹,或者说逻辑不通等等。但是如果这个不是辩论,而是放在诗歌里面,这种所谓的语焉不详,逻辑不通,或者说天马行空,指东说西等等,其实都是诗歌本身的一种神秘的非理性的逻辑。它不是莫名其妙,而是自有其奇妙。
当余秀华的诗刚刚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面的时候,大家记不记得在网络上有不少争吵?对她的诗出现了很多两极的判断,有的觉得她的诗很丑,里边写的一些农妇的生活,或者说我们平时习惯了视而不见,或者说习惯带着新闻联播的眼镜去看的社会上赤裸裸的丑陋的真相。
另一方面,又有人觉得它非常美,因为他们会想一个女性生活在贫穷的乡村,然后天生有疾病,家庭生活也不太如意的情况下,还能够这样去写诗,这本身就是一个很美的行为。这我都是引用,并不代表我是赞同这一种判断的。这种基于一种道德怜悯去给艺术加分的行为,实际上是贬低了或者说忽视了余秀华她艺术本身的力量。
另外还有一种两极的判断,就是很多被她打动的普通读者会觉得这是一种心灵的震撼。他们很久很久没有被诗所打动,不只是被余秀华的身世所打动,还被这些语言所打动。但同时又有一些专业的诗人或者评论家认为,余秀华的诗只不过是包装好了的心灵鸡汤。
我是非常反对后者这种说法的。也许我觉得“心灵鸡汤”这四个字对于一个写诗的人是莫大的侮辱。因为我们所见的心灵鸡汤基本上都是处境比较优越,或者说已经度过了生命的许多风浪,用我们香港人的一种说法就是,已经上岸的、上了码头的人,他写给那些人生并不如意的人,还在大海中挣扎的人的一个安慰剂,而且这个安慰剂是要钱来买的。
但余秀华的大多数的诗里边并不存在这种廉价的安慰,尤其是在她成名之前写的诗,无论是关于爱情,还是物质的生活,她都处于一种贫乏状态。她如何去直面这种现实,和它进行一种近乎残酷的搏斗,这种搏斗不但出现在她人生里,也出现在她的诗歌语言里。
当然,我们还要留意,在余秀华的这种直面与搏斗之中,不时会有明媚的阳光一闪而过,会有某些生命力很旺盛的野花在疯长着。这时候我们会和诗人一起惊讶和赞叹,但不代表我们和诗人都自欺地否认了苦难的存在。  
这样一种弱的、丑的诗意的美是需要重新定义的,这个美可能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美。而美不只是一种形式,不只是一种修辞。
今天的内容就到这里,谢谢你的收听,我是廖伟棠,下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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