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归途如虹 读了很多遍《红楼梦》，始终对妙玉这个人感到有些难以捉摸。 妙玉自称“槛外人”，但是其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却依旧保持着出身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的做派。第四十一回里，她所体现出的高品位绝对是专属于千金小姐的。她生活方式的高雅和讲究，让一般人觉得望尘莫及。在她看来，旧年的雨水即使经过澄清，也是喝不得的，一定要用梅花上的雪水泡茶那才轻浮。林黛玉尝不出来，她就说林黛玉是一个“大俗人”。其实，妙玉不是指责林黛玉，而是感到诧异。她觉得，以林黛玉的品味应该能够尝出来这不是旧年的雨水。换做是别人，尝不出来的话，妙玉不会有任何反应，因为她本来就是目空一切的。她会说林黛玉是个“大俗人”反而证明了林黛玉在她眼里是不俗的。对于妙玉来说，雅和俗是有严格的分界线的，是不容混淆的。 很多人不喜欢妙玉，是因为妙玉对刘姥姥的态度。觉得妙玉作为一个出家人，不应该对刘姥姥态度如此刻薄。她应该对刘姥姥有慈悲心肠。可是，带发修行的妙玉本来就只是把出家人当成自己的一个标签，一种保护色而已。她出家，完全是出于无奈。第十七回里说，妙玉是因为从小体弱多病，找了许多替身出家都无用，所以才自己出家的。可是邢岫烟在第六十二回里说得很清楚，妙玉是一个“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的人。可见，妙玉之所以出家且投奔贾府，是为了躲避那些容不下她的豪门贵族。妙玉为什么会成为一个难容于世的人呢？因为“太高人欲妒，过洁世同嫌”。那个“浊世”是容不下高洁的。越是高洁的人，越容易看不起俗人，也越容易被俗人所排斥。妙玉就是这样一个孤高傲世的人。 因此，妙玉之所以如此厌恶刘姥姥，就是觉得刘姥姥太俗气了。她嫌弃刘姥姥用过的茶杯脏，甚至说：“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用过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可见，妙玉是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刘姥姥，觉得刘姥姥是一个粗鄙的乡下老太太，没有资格用自己用过的茶杯。不过，她还是愿意让贾宝玉把茶杯拿给刘姥姥，也还算有良心。不过，她同意贾宝玉这样做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她压根就不想再要那个茶杯了。妙玉是绝对不可能把自己珍藏的那些茶具施舍给刘姥姥的。而且，妙玉其实并不想给予刘姥姥任何施舍，她完全是看在贾宝玉的面子上，才给刘姥姥那个茶杯的。 妙玉的这种态度自然不是无可争议的。出家人应该慈悲为怀，应该想着普度众生，应该有众生平等的观念。可是那是真正德高望重的出家人才做得到的。让王熙凤处理婚姻官司的静虚老尼，和赵姨娘一起陷害贾宝玉的马道婆，被贾宝玉厌恶的张道士都是出家人，可是他们却比世俗人更加世俗。相较而言，妙玉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妙玉的高雅和她是出家人丝毫没有关系，妙玉自己也没有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出家人。第七十六回，她对史湘云和林黛玉说：“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可见，妙玉根本就觉得自己虽然披上了出家人的外衣，却依旧是一个闺阁中人，正如第五回里说的那样“云空未必空”。不过，我倒是觉得妙玉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假清高要真诚多了。 妙玉容貌极好，也颇有才气，是林黛玉眼里的“诗仙”。在贾府里，有那么多好色成性的男人，比如贾琏、贾珍等。可是他们都没有机会接近妙玉，轻薄妙玉。妙玉出家人的身份自然是一方面的原因。可是不守清规的出家人多了去了，和秦钟关系暧昧的智能儿不就是这样一个把寺庙看成牢坑的人吗？妙玉之所以没有成为贾琏等人轻薄的对象，就是因为她品性的高洁。因此，她才可以在栊翠庵里过着清净自在的生活。 妙玉对诗歌的品味相当独特，她觉得“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妙玉这种狷狂的态度恐怕是很多人所不能接受的。妙玉唯一喜欢的是南宋诗人范成大的“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一联诗原文是“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出自范成大的《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家山随处可行锹，荷锸携壶似醉刘。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三轮世界犹灰劫，四大形数强首丘。蝼蚁乌鸢何厚薄？临风拊掌菊花秋。” 这首诗的思想是比较消极的，和佛道思想也有关系。用了刘伶的典故，也用了《庄子》里的典故。补过，妙玉喜欢的并不是整首诗，而只是颔联。颔联其实也是用典，“铁门限”和“土馒头”都来自唐代诗僧王梵志的打油诗。一首是《世无百年人》：“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另一首是《城外土馒头》：“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这两首诗都是调侃世道的。“铁门限”或者说“铁门槛”都是指代豪门贵族，而“土馒头”则是指代坟墓。 妙玉之所以喜欢这联诗，恐怕和其处境有关。她家道中落，被权势排挤，所以不得不委身佛门，因此妙玉觉得自己是一个“槛外人”。而这联诗的意思是那些繁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每一个人终将面临死亡。这联诗符合妙玉的心境，其实也符合曹雪芹的心境。曹雪芹作为一个经历了家破人亡悲剧的人，早就看破了名利的虚幻，而这种“色即是空”的观念也在《红楼梦》里反复出现。比如秦可卿在给王熙凤托梦的时候说的：“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可见，妙玉虽然保持着闺阁小姐的品味，也自认为自己是一个闺阁小姐，但是心里面还是有一份难以言说的悲凉。 说了那么多，我还是觉得我没有真正理解妙玉。毕竟，妙玉的经历是很多人所没有经历过，也不愿意去经历的。我也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去经历妙玉那样的生活，毕竟，我们都是红尘中人，都需要一些人间烟火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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