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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蔚彬:黄布凡先生访谈录

 风吟楼 2021-05-10
编者按
我国著名民族语言学家、中央民族大学教授黄布凡先生不幸于2021年3月6日逝世。黄布凡先生长期从事藏语和藏缅语族语言的研究实践和理论探索,建树卓著。为纪念黄布凡先生,本刊特刊登中国社科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尹蔚彬副研究员发表在《汉藏语学报》(2016年,总第9期)上的《黄布凡先生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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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布凡先生访谈录

访问者:尹蔚彬,中国社科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被访者:黄布凡,女,1933年8月出生,江西兴国人,中央民族大学教授。长期从事藏语和藏缅语族语言的研究实践和理论探索,建树卓著。作为藏语文和藏缅语族语言研究的大家,她在语言研究领域、汉藏文献翻译、搜集记录川西西藏多种濒危语言,继承与保护藏文化等诸多方面,做出了很大贡献。作为后学,为了吸取黄布凡先生宝贵的治学经验,笔者于2014年1月对黄先生进行了访谈,请她讲述了学术研究经历、学术贡献、对加强民族语言研究的建议和对后继学者的期望等,访谈内容记录如下。

尹蔚彬(以下简称尹):黄老师您好,非常感谢您接受我的专访,我一直非常仰慕您在学术上取得的成就,也很敬佩您在民族语言研究领域做出的突出贡献,请您谈谈您的学术研究经历。

黄布凡(以下简称黄):1953年9月,我在中央民族学院语文系第一个藏语班毕业后(当时学制为两年)留校工作直至退休,先后在藏语教研室、语言学教研室、少数民族语言研究所担任藏语、藏文、汉语语法、语音学、语言学、汉藏语概论等课程的教学工作,大部分课程都无现成的教材,需要经过科研自行编写。其间因承担国家重要任务和带学生实习实地调查,多次离校奔赴边远少数民族地区调查少数民族语言。

20世纪50年代,我参加了全国少数民族语言大普查。1954年,担任青海省蒙古族和土族语言调查组组长,奔赴于青海省的互助土族自治县、同仁、都兰等县的农区和牧区,调查蒙语和土族语言。1956年至1958年担任羌语调查组组长辗转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汶川、茂县、黑水等县的十几个乡镇,调查羌语。

60年代初,带藏族学生赴西藏自治区山南地区实习一年。

80年代,为编写《汉藏语概论》(马学良主编,该教材系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六五规划”重点项目)多次下去收集资料,1987年夏季在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康定、道孚两县调查贵琼、道孚、扎坝等语言;1988年夏、秋赴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木里藏族自治县调查吕苏、纳木兹、史兴、普米等语言。1989年受聘为四川省民族事务委员会领导下的羌族文字设计组顾问,在四川省汶川、茂县、松潘、北川等县调查羌族语言。

90年代,1990年3—4月在茂县曲谷乡培训羌语调查干部并重点调查记录作为标准音点的曲谷羌语。8月在西昌邛海讨论《羌族文字拼音方案》。1990年10月带研究生在四川省冕宁县实习,调查纳木依语和多续语。1996年退休以后,围绕所承担的科研项目,仍多次到民族地区进行田野调查。为了写《羌语研究》(四川人民出版社、四川出版集团,2006年出版)1997年11月至12月,1998年7月至11月两次赴汶川收集羌语语料。为了写《拉坞戎语研究》(民族出版社,2007年出版),先后三次分别于1996年8月至9月,2001年8月至10月,2002年7月至9月去四川省阿坝州金川县实地调查。1996年在金川和1998年在汶川的两次调查期间,兼带指导研究生做田野调查实习。

我认为做研究必须亲自调查和掌握第一手资料,因而我重视做田野调查,除了争取各种机会去民族地区以外,在校期间也经常找少数民族的学生、教工和在京单位的干部、家属、打工人员等调查我想了解的语言。

我不是什么“大家”,我的调查研究可谓是多而杂,随任务和工作的需要而变化,我可谓是个“杂家”。

我调查过的语言除蒙古语和土族语言外,共调查过藏、羌、嘉绒、普米、木雅、道孚、扎坝、吕苏、纳木兹(纳木依)、贵琼、史兴、拉坞戎、摩梭、水田、多续、拉祜、纳西等17种藏缅语和拉萨、中甸、木里、玉树、巴尔蒂、阿坝、红原、道孚(玉柯)、若尔盖、夏尔巴、白马等11种藏语方言。

我所调查的资料经过研究大多用于教材和论集中,主要有:《汉藏语概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出版,2003年民族出版社再版)执笔其中的“羌语支”、《普通语言学》(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7年出版)执笔其中的“语法”“语言的历史和研究方法”等章、《川西西藏的语言》(中国藏学出版社,2009年)、《羌语研究》(合著)、《拉乌戎语研究》《藏语藏缅语研究论集》(中国藏学出版社,2007年,该书汇编了2005年前我发表的29篇论文)。

尹:在您调查研究这么多语言里,藏语是您的老本行,能否请您介绍藏语方面的研究情况,比如您平日侧重研究哪些方面,您的主要研究成果、心得和对今后研究的建议等。

黄:藏语研究的领域很宽,藏语的历史悠久,语言有现代和古代之分,文字也有现代和古代之分,古代还可以划出许多时代,现代藏语又可以划出许多方言、土语。最初,我曾有雄心研究“藏语的历史”这一大课题,但因调研语言众多、精力分散,在这一课题下实际做到的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粟”而已。我写过一些论文涉及古代藏语的语音、词汇和语法,如《从巴尔蒂话看古代藏语语音》(《中央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4期)、《12—13世纪藏语(卫藏)声母探讨》(《民族语文》1983年3期)、《藏语词汇演变的速率和方式》(载《电脑辅助汉藏语词汇和语音研究》,中国藏学出版社,1995年)、《古藏语动词的形态》(《民族语文》,1981年3期)等,虽然从中探索出一些古藏语的特点,但这对于古今藏语的比较很不全面。

20世纪80年代,法国藏敦煌藏文文献在国内的传播,吸引了我很大的兴趣,我较早破译了前人没有解读过的《尚书》中四篇古藏文译文,在《语言研究》(1981年,创刊号)上发表了《〈尚书〉四篇古藏文译文的初步研究》,该文指出了古藏文译文对于研究藏语史和汉语音韵学以及汉藏文化交流上的重要价值。之后,我对国外学者解读过的《藏汉对照词语》残卷进行了考辨订误,发表了《敦煌〈藏汉对照词语〉残卷考辨订误》(《民族语文》1984年5期),及《敦煌〈 藏汉对照词语〉残卷考辨综录及遗留问题》(《民族语文论丛》,1984年,中央民族学院内部刊行),并对国外学者编译过的《敦煌藏文吐蕃史文献》重新考订和译注成汉文,与人合作编著了《敦煌藏文吐蕃史文献译注》一书(甘肃教育出版社,2000年)之后,又与人合作编译《敦煌吐蕃医学文献选编》(民族出版社,1983年),参编了《敦煌学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9年)。

在藏语方面,我做过一些特殊方言的调研工作。《玉树藏语的语音特点和历史演变规律》(《中国藏学》1994年2期)一文,违反传统观点,认为玉树藏语是独立于卫藏、安多、康三大方言之外、与三大方言并列的一种方言,提出了划分方言的五项条件:有无声调、清浊对立、复辅音多寡、韵尾多寡、复元音多寡。《白马话支属问题研究》(《中国藏学》1995年2期)与国内外一些专家的论点相对立,认为白马话是藏语的一种方言而非独立语言,指出之所以产生分歧的关键在于对白马话与藏语同语源词的确认与统计不同(在2000多个常用词的比较中我认为同源词占53.4%,有的文章认为仅占27%);我认为重要的语法范畴也相同,语法形式亦有对应关系。

为了搞清藏语的历史分化,科学地划分藏语的方言,建议今后的藏语方言调查侧重于以往的调研空白点,如四川甘孜州西北部的色达、石渠等县,南部的乡城、稻城等县,西藏的工布江达县湖边的巴松藏语听说也很特殊。

尹:下面请您介绍一下您对其他藏缅语的研究理论成果、心得以及加强研究的建议。

黄:我在调查藏语时,经常遇到被叫作“地角话”的藏语,与通用的藏语不通话,我通常依照使用的地区或族群的称呼来命名此种语言,如木雅话、扎坝话等。在川西,这种语言有很多,他们之间有很多共性,与藏语有很大区别。上个世纪50年代起,将这一支语言划分为藏缅语族下面的羌语支(传统只划分为藏、缅、景颇、彝4个语支)。随着调查的不断深入,目前,羌语支可包含羌、嘉绒、拉坞戎、道孚、却域、扎坝、贵琼、木雅、普米、吕苏(尔苏)、纳木依(纳木兹)、史兴等12种语言。我对这12种语言都做过或多或少的调查。在编写教材《汉藏语概论》时,我总结出羌语支语言的共同特点:语音方面多数有小舌音,复辅音声母多,塞擦音有4至5套;单元音多,有元音和谐现象;声调少(二至四个),少数语言或方言无声调;语法方面:形态变化十分丰富复杂,以黏着和屈折手段为主;句子以动词为中心,动词做谓语时有趋向、人称、数、时、体等范畴,代词化现象十分突出,趋向范畴是本语支普遍具有的,表示命令、禁止、否定、疑问等式不仅表达手段相同而且多数来源也相同;形容词叠音式较多;量词较丰富,有兼表形状修饰的个体量词;多数语言的指示代词兼作第三人称代词。词汇方面:有丰富的方位词;在1500个基本词中有10%至20%的同源词(与其他语支的同源词都低于10%)。

除了羌语支以外,在研究藏缅语族共同语方面我做得不多,语音方面仅写过《藏缅语的小舌音》(《语言学论丛》第四十五辑,商务印书馆,2012年)从现代小舌音的分布推断出原始藏缅语有小舌音,《藏缅语声母对韵母演变的影响》(《中国语言学报》1991年4期)。语法方面,写过《藏缅语动词的情态范畴》(《民族语文》1991年第2期)、《藏缅语动词的趋向范畴》(载于《藏缅语新论》,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4年)、《藏缅语“指代->名”偏正结构的语序》(载于《藏缅语新论》,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4年)、《藏缅语动词后缀-s的遗迹》(《民族语文》,1997年1期)、《原始藏缅语使动前缀*s-的遗迹》(《南开大学语言学刊——庆祝邢公畹先生九十华诞专号》,2004年6期),对各语支藏缅语的有些语法现象进行了历史比较,理清它们的发展与变化。词汇方面,《藏缅语的“马”与古汉语的“駹”》(《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9年2期)主要说明进行汉藏语比较必须在全面深入地研究藏缅语的基础上。在《从藏缅语同源词看藏缅族群的史前文化》(《民族语文》1998年5期)和《同源词比较词表的选词范围和标准》(《民族语文》,1997年4期)这两篇文章里通过与藏缅族群史前文化的考古物证对比,探寻藏缅族群语言的基本同源词,确定了用以进行历史比较的300核心词,为了观察语言的远近关系,并将这300核心词按照音、义相同或相近的关系词分布的语支数——5个、4个、3个分别划分为一、二、三级,每级100个,此表比起当时通用的斯瓦迪士的100词表或200词表更适用于藏缅语族语言的历史比较。

1992年,我主编的《藏缅语族语言词汇》由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部汇编我国藏缅语族语言(包括少数国外藏缅语)词汇的大型辞书,汇编了51种藏缅语族语言(内有11种是部分语言的方言)的语音(包括了音位系统、分布地区、使用人数、方言划分、有无文字等情况)和1822条常用词。该辞书因语种较多较新(至出版时已发现的中国境内的藏缅语包罗无遗),词条较多,选词精当(多为基本词),注有汉义、英译文并附有汉、英文音序检索,出版后受到国内外藏缅语和汉藏语语言学家的好评和欢迎,广泛引用。此书曾获得1993年国家民委社会科学研究成果二等奖;1994年中国民族图书一等奖(该奖项由国家民委和新闻出版署联合颁发)。此书用以进行历史比较研究适用性较强,因而数年内便已脱销,许多读者要求再版。新发现的藏缅语在不断增多,如拉坞戎语、桑孔语、多续语、水田话等都是在1992年词汇出版以后才披露的。我认为有必要对此书修订、增补、再版,以满足于藏缅语族语言研究的需要。

藏缅语中可能还存在现在尚未发现和调查到的语言和方言。在藏缅语族各语支内部和语支之间的历史比较研究方面远不够全面深入,这些都有待于你们年轻的藏缅语研究工作者继续发掘、补充和深入研究。

尹:感谢您接受我的专访,作为后学我们一定努力继续将藏缅语族语言研究深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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