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曲水流觞 | 许梦熊:飓风农场

 向度文化 2021-05-10

曲水流觞

我逃离飓风的地盘,海鸥的尖叫

变成麻雀的喧哗,安乐是最好的死法。

飓风农场

文 | 许梦熊

01

一九八四年的夏天在抬高河流,

父亲每天开挖沟渠,让田野饱满湿润;

不论种点什么,它都会跟鲫鱼一样

多子多孙,西瓜从拳头长成地球仪,

蒜苗仿佛抽出来的根根龙筋。

我们从黄岩偏僻的山区

移到靠海的农场,九月勒住母亲的腰

把我挤出门,我来到世上的第一个夜晚

大雨金子一样闪烁,护士们收拾

镊子、纱布、消毒水,如同一堆零钱;

医生递给父亲一支烟,我正在嚎哭,

他说“恭喜”,“是儿子,八斤六两重”,

好大一条鱼从天空滑出子宫。

02

我的外祖母已经向三官大帝祈祷

一切都顺遂,像一颗好的星辰投胎做人。

大海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涨落,

公车有零散的座位,我靠近司机

闻着柴油的香味,历史如同一件白衬衫

沾染汗渍和血,我把幸运紧握;

它是一张皱缩的五角钱,

可以买一天成为领袖的种种派头。

我端坐在沙发上,比我年少的孩子们

都在参拜,向永恒的神明交待

他们的愿望,他们对父母的爱与恨,

至少我会带着这些玩偶入水

然后浮在海上,等待寻找的人将他们捞取。

03

伤筋动骨的日子曾经迫在眉睫,

祖母跟随父亲,母亲亦步亦趋。

从那座幽暗的水库,跋涉到柑橘场

为生活昼夜劳作,像谨慎的猫科动物

囤积一切过冬的粮食,我经常

躲在谷仓,如同一枚青柿子,

借着父亲的英明决定我迅速成熟。

大海缩进缓缓下降的船帆,

精卫鸟衔着石头、树枝孕育另一座岛屿;

在胶片一样灰暗的走廊里面

岁月洗出我的脸,挂着茄子般的笑,

或者蔫掉的哭,蛇皮像井绳一样

汲取一只白花花的吊桶,

我们尝到寄生世上的味道,在一小碗蛇羹

温暖肚子时,每个人吐出一截骨头,

它仍然嘶嘶作响,细查整个世界的端倪。

04

当苏式建筑的楼梯露出红色骨架

黑暗贯穿我童年的两端,

你无从揣测其中一扇门是避风港,另一扇

就是意识的漩涡,在五十瓦的白炽灯

照着我温习功课的时候,古老的言辞

推动这座农场回到海平线下,

任何一次台风都会让我们背井离乡

成为城市的流亡者,坐在破败的少年宫

或者明晃晃的学生宿舍惴惴不安,

仿佛我们不值得弄脏它

而暴涨的河流已经带来无名的死者

在狭窄的水面上,荷花一样盛开。

05

我住进鸵鸟的阁楼,彻夜翻看

劣质黄色书籍,骑着三轮车贩卖它的

一个中年男人,他接受我们还价,

青春需要想象另外的出路;

三条河的桥,穿过桥洞的运沙船,

乌黑而昏暗的录像厅,露着大腿微笑

却牙齿发黄的姑娘们坐在那里,

她爱你鲜嫩多汁,如同一只芒果。

为什么不牵着她的手,跟风筝的线一样

紧紧拉动天上的星空靠近树梢,

烟火飞扬,湮灭,她爱你懵懂无知,

只有敏感的身体在冒出水花;

烫伤她了,要是你给予那么多爱

划掉一根火柴,又一根火柴

在永远年轻的夜晚,我们固守命运无常,

却不能在持续的呻吟中令对方融化。

06

数学老师张开他的几何嘴巴,

但电脑女神穿着薄如蝉翼的夏装

露出蕾丝内裤和胸衣,她勾引着我遐想

甚至去赌其中的大小而输掉午餐;

谁也没有反叛到失学的地步

小恶作剧,在望远镜中熟悉欲望的历史

美好的身体必须参差不齐,

我看到紫色毛衣下面的一对布谷鸟

它正在歌唱,在开水房我遇见过她,

我把滚烫的水浇在自己的脚上。

痛一个星期,我仍然不能戳破它,

绝望比一个人舔冰冷的栏杆还要不能自拔;

我尝到金属的涩味,第一次投向黑暗,

握着那根导火索学会快乐,

把自己炸得四分五裂,再慢慢修补。

07

从部队回来成为宿舍管理员的男人

他曾是我的队长,我们游行

争取学生观看电视的权力,那时我不反对

电视将我们毒化,他成为阴间的自己

握着鞭笞我们的鞭子,狠狠落下。

我把鞋子放在头顶朝他走去,

队长,你是否还记得过去的欢歌笑语,

我们秉烛夜谈,为了正义跺脚;

我也变了,在离开他数十年以后,胆小如鼠

不敢把热水瓶扔向灯火通明的管理处,

可我只坚持了一样事情,让污垢

在身上日积月累,像羞耻感

我们组成的方阵早已不在,队长,

我是唯一幸存的那个投弹手

整个城市都在爆炸,继而高楼林立。

08

西岸的小伙子们,在一个叫摇头的青年

可怕的影响下,纷纷登上通缉令:

吸食白粉,杀人抢劫,恐吓勒索,

他们活在一个半小时的香港黑帮片中

直到自己的人生落幕,摇头被砍死

在午夜的街角,像一条破麻袋不断地漏光

自己的时间,在弥留之际,他是否

回放短暂的一生,其中有若干悔恨?

新港的木麻黄树终于松了一口气

死亡是颁给他的毕业证书,

从这座平庸的农场直达刀剑地狱的路

他走得轻快,没有人为他掉一滴泪

即使那位查看电表的父亲

也无话可说,他已经用光自己的额度,

以后在黑暗中变得明明白白,

永远是那么几颗石头,造成致命的伤口。

09

我们刮掉自己的记忆如同鱼鳞,

秋天我经过那道水闸,泛滥的凤眼莲

在涵洞中生长,死亡抓住了

一个五岁孩子的脚,按住他的头,

随着泄洪的水流,他漂向一棵摔倒的树。

我的母亲从未想过这样的损失

直到晚年都没有挽回它,

伤害那么早,那根钉子已经是她的骨头;

她会在感到悲伤的时候呼唤雪人,

我要努力将雪人取而代之

让她没有遗憾,这是更大的骄傲

尽管我被阴影拖住,像一张跳着鱼群的网

我的白昼过去,夜晚越来越长,

人们宁愿老死一个地方

而不是远离这座行将就木的农场。

10

冬天我们在仓库门前滚铁轮,

父亲带回来的没有引线的手榴弹

我拿着它敲啤酒盖,我们有自己的赌局;

通过罐头纸、烟卡、失效食堂票券

赌一天的晚餐或者零花钱。

有时,我的堂兄让人骑自行车带他

坐在后座举着汽枪追打水鸟,

一天能够打死一打黄鹂,拔掉那些羽毛

在滚水中我触摸歌唱的肉体将填塞

我们的胃,我还不知道做人的代价;

五角星曾是我们胸口的一颗痣,

许多年以后,没有人还记得它

好比装进衬衫口袋的党章

我终日背诵的时候,面对那面旗帜

爱一个温柔的学生会主席,

她是所有美的象征,也是爱的天使,

但她的父亲已收监,像剥开的一枚热土豆。

11

我错过她,在初中最后的日子里

堕落比成长快,我们在生产资料加工厂

低廉的房间摆了三张床,每天

都会有输掉的一个人,尝到艰难时世

吐出来的烟,其中的一个兄弟

他挨过伟大父亲的痛打,

我们就坐在那里,盯着那把扫帚断了;

它应该放到独生子女纪念馆展览

一代人被摧毁,跟撕掉复写纸一样

那些蓝色印痕正在眨眼,

它已经显现我们拖在身后长长的分数尾巴

必须越过录取线,朝着命运冲刺,

难道一个都不会落下?

再大的灾难都过去了,我们星散各地

捎来坏消息的仍是那个赢家,

“在汽车修理厂,他活得挺滋润,

没想到脑袋里面直冒泡,那天晚上

倒地就死了”,以后那位伟大父亲只能够

拿着扫帚替他扫墓,为了赎罪,

兴许没有人会觉得如此,

我们坚持反叛,等于甩掉一手好牌。

12

那时候天空像一匹蓝卡其布,

我们玩着战争游戏,它变成衬衫和军服;

在砖窑厂出完一车车红砖,四川女工

扎堆在淋浴房剥得跟玉米一样,我们扒着窗户偷窥

泥塑的肉身风光独具,音乐跑进了她们的心扉。

这里面还有江西女工,安徽女工,

在那些麻雀般的小村庄,她们出落得

又活泼又大方,叫起来没有一个吝惜自己的声音;

整座宿舍都在燃烧,火焰隔着门板传播,

失去色泽的女人只会嫉妒,用诅咒

挖掘陷阱,在干瘪的乳房无人触摸的夜晚

咬得牙齿咯咯响,游戏还没有结束,

士兵们列队进入潮湿的洞穴

用年轻的身体烤,古老的祖先是冒不完的烟。

13

当我戴着红领巾站在重大日子前面

读完结结巴巴的演讲稿,祖国诞生之时

我的祖母已经生下两个儿子,

等到父亲降世,社会主义成了家规,

他将追随一个信仰,在天寒地冻的青海湖上

鱼鸥和鸬鹚从未消失,像密集的恐惧

从那些枪口突然发出声响,为此

沉没的人,就会成为逐年下降的湟鱼;

父亲和他的战友们修建了一个又一个机场

最终却没有飞回这片神秘的领地,

他几乎停止回忆,把指针拨到十二点钟

然后永远是十二点钟,午夜葡萄园

现在属于谁,当我失去它,

我没有哭泣,我的眼泪正在滋养另外的根系

它们在无人地带攀爬,形成网络,

挂在我言语里的钟,会吐出获救的舌头。

14

在腮腺炎和水痘遍布的童年

我不断跳进高烧的锅炉,像一颗弹珠;

白鳍豚安慰我,卡通人物手拉手

绕着床铺,母亲成了新蚊帐

垂在我的身上,抵御吞噬我的嗡嗡之声。

祖母已经死于不可撤销的幽暗中

我记得端给她的那碗银耳羹

在床头柜前变凉了,

跟她的身体一样开始堆积着厚厚的冰;

哭泣成为艺术,我头回见识了

嚎啕的亲属光彩熠熠,

但饥饿永远没有让我在死亡面前停止进食。

此时我挺着肚子躺在长条凳上,

冰箱里的水果都支持我

成为一个饕餮,死神拍拍我而大笑,

他知道这不是收获我的季节

于是我度过危机,在谵语中翻身睡下。

15

每回修筑堤坝,父亲挥着铁锹铲土

母亲张开防洪草袋,和他们一样昼夜劳碌的人

必须阻挡大海的一条支脉涌向农场。

太阳正在搅拌暴风雨,所有的轮船

在港口抛锚,密密麻麻如牙签,

水手们还没有被剔出夏天的齿缝;

光滑的海在镜中澎湃,它让大片的土地

泛着盐花,这是一面蒙着薄薄的灰尘的镜子,

我们的脸被遮住了,历史放下栏杆

农民的孩子想要脱胎换骨

把锋芒磨成粉,调作另一具身体的粘合剂。

星星跟瓦砾一样漏进谷仓,在周期性的灾难之中

命运已经熬成粥了,它同样垫肚子

让种族根深蒂固,枝繁叶茂,

而我像一个凶手逍遥法外,继续隐姓埋名

装作尴尬的陌生人回到自己的家乡;

我经历过重重诱惑,三个女人

成为我的时针、分针和秒针,她们还没有

走完我的生命的钟点,每一个我都爱,

在最后的黄昏她们将走到一起。

16

要是祖母仍然抱着我站在寺庙的屋檐下

人们烧掉纸房子,向另一个世界

遥寄日常用品与哀思,与我相关的一切人

都变成祝福,他们既保佑我的生平

也扶持我,如同温煦的阳光和傍晚的风。

天真的少女摊开她们幼稚的身体

仿佛一张崭新的地图,我还不懂得

标注那些城市、河流以及道路,

但已经感到羡慕,为轻微的颤栗而陶醉;

在被子搭成的帐篷底下,我看着

她们打开手电,互相照耀,

嬉笑的小爱神就在我面前上窜下跳,

我知道永恒是这样,它是世界的脐。

17

霓虹兄弟,还有他们冷酷的一个表兄弟

和我组成最佳团伙,我们潜水,

游过两百米的大江,每天钓走青蟹、海鲶鱼

被渔民追到浪花里面像一只只漂流瓶。

在斗地主、争上游的牌戏中

他们都有好手气,可是一枚子弹即将追上

这个表兄弟,他绑架自己的同学

然后将其杀害,却在勒索电话中把自己暴露;

死亡如同埋在冰冻水缸里的小小爆竹

一下子把生活炸出一条缝,

修补匠已经消失了,这口水缸慢慢流干。

父亲时不时地告诉我简略的真相,

那些不断改嫁、生孩子的女人曾经都与我亲近

甚至差点成为妻子,“人们抬头看天,

为的是低头生活”,这样的道理层出不穷;

我把自己犯过的错一一整理好,

仿佛不同分值的硬币,储存晚来的寂静。

18

世上没有比死神更忙碌的生意人

他把恶劣的妇女当作无数金币抖得哗哗响;

运输石料的卡车将她的头颅碾得粉碎

像一枚螺蛳壳,在仓库后面的变电箱旁边

人们把她草草收敛,有一年夏天

一个乞丐就在不远处的芦苇荡中坐化,

我们拎着装满龙虾的塑料桶

全都看见了,警车的转灯在黄昏不停回旋。

我仍然记得那个扇我耳光的流氓警察

他遭受的诅咒就像钓钩上的蚯蚓

吸引他吞咬,把他变作砧板上的鱼肉

被生活剁成有限的几块药膏;

疾病的豆芽已经覆盖他的各个脏器,

死神在采收嫩须根,防止它们变得太老。

尽管我没有忘记他,也没有原谅

这个使我丢掉一只耳朵的人,

我只能听见单声道,那些赞美无法

从我的左耳通向右耳,那里的神经丛枯萎了;

在我学会更多汉字的某一天,

他被我盯上,永远穿着我奉送的斑马服,

让他在死神不能觊觎的牢笼中复活。

19

也许我应该跳回那个充满记忆碎片的宿舍,

我的邻居是一个露天电影放映员

他把幕布拉在两根毛竹之间,我们在幕布后面

而不是前面观看,人们的脸是反的,声音

却一如既往,字幕正在开倒车。

他的名字叫华夫,许多年以后,我尝过

同样的饼干,如同玛德莱娜小点心

把我拉到普鲁斯特一边,马戏团开始清扫场地

骑着单轮车的男人靠近我,脱帽致敬,

我没有一把角子可以回报给他;

猕猴已经站在一匹马上,

穿彩衣的小女人不停地往头顶扔着花碗,

只有缩在瓶中的姑娘令我难受,

仿佛被折断的一支雏菊,随意地插在净水瓶中

但这不是电影,生活把残酷推上了餐桌。

20

于是我短暂地珍惜粮食,我们一家人

围在仅有的几个菜肴面前祈祷,

下一个丰年应该为期不远,父亲在忍耐

自己的坏运气,母亲在织新毛衣

让我穿上它,像越飞越高的一只大雁;

那些盗取土地的人,把建筑废渣

回填在生态农业观光园底下,

我们浮在这些五彩缤纷的表层生活

结伴而来的只有盲目的游客。

我并不为此憎恨,腐败在哪里都扩大

如同污染,面对一条死去的河流

谁也不会把自己的脚往里伸;

父亲指着围拢的滩涂,他看到了工业城

在农场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

成为他们的新希望,那是高级阶段,

人类还没有忘记要过上各取所需的生活。

21

那个比我大一岁的女孩没有想到

我会拉着她一起摔下台阶,

二十五张石头嘴巴将我咬得遍体鳞伤;

父亲担心失去他最后一个孩子

他拖着母亲的头发,从同样的台阶

到更远的苦楝树下,婚姻和灾难相辅相成,

失去理智的父亲以后会变得忍让,

他无数次犯错,硬生生地成了失败者。

谁都会从自己的家庭里面找到刺

我们不就是拔了它又被扎,

指甲盖上的小太阳一个个都落下去了;

那意味着什么,仓库里的女客

接完一个男人,然后再来一个男人,

当她不在时,我坐在那张床上

她的女儿盖着自己的脚,

那对小乳房,就像两个薄皮的柑橘,

但还没有人将它细细地品尝。

22

我的身体就像一座小高炉

不断吞进日常生活的劣质铁,然后

吐出一个宝贝疙瘩,孤独是锤子

落在铁块上,直到它落泪;

当你转身成为一把利器,你才有把握

那桶滚烫的臭水能够浇熄

我们对孤独的热衷,

世界是我们的,归根结底却是切尔诺贝利的。

当她离开房间,我感到她没有把自己

全部带走,她留下几颗火星

在我身上乱窜,空气中仍然哔剥作响,

我们要套着牛轭去耕犁幸福的土地

如同饱嗝连连,塞进行囊的祖国什么也不是;

现在蜥蜴的尾巴又长出来了,

永远感恩戴德,永远不要忘记恐惧

没有人为你的心房除草,

欲望萎缩,龟裂,欢乐时光短暂如响指。

23

母亲的牙齿开始掉落,她在镇上

一个蹩脚医生那里斩草除根,

把自己的牙齿当作敌人,如今焕然一新。

她还没有丧失劳动力,她不能停,

那些悬挂在西方圣诞树上的

节日灯笼,母亲笨手笨脚地终日折叠;

以支援我的名义,她看到未来

充满光彩,通过写作获得荣耀的儿子赋予她

最为成功的一次礼赞,人们羡慕不已

她的一生没白费,苦痛物超所值,

幻觉让所有人亲如一家,

我坐在母亲身边,是她崭新的年轮。

24

台风让农场变成转盘,从南岸迁居东岸

我坐在自己的阁楼上欣赏毁灭,

雨水冲刷残缺的山体,寺庙修补人类的夙愿。

我陪同父亲,手持线香,遥拜神明,

在沉默的泥胎面前恭敬有加;

幽灵的糖纸包裹地球,你以为

总有一天,贪婪的舌头把一切舔个干净,

他们干完蠢事达到富裕,我们当然也会接着干。

冰河在山脚,冻住一串硕大的脚印,

有人跨过它走到临终的村庄

那里已经毫无希望,人们搬空自己的家园

剩下鸟雀张罗另一种单调的生活;

孩子大步流星追逐时光

直到他停下,迎面承受爱神的小小一箭,

命运仍然垂青他,让希望愈合伤口。

25

突如其来的死亡让饶舌的老妇人

更加佝偻,她失去一个孙子,打击来得快

就像撕下一张小纸条,她曾经诅咒

那些无辜的人,报应正是时候

在这座衰落的农场,人们互相见证自己的失败;

财富得到积累,如同肿瘤扩散,

每个人都不知道如何享受家庭聚会

以及达成子孙的愿望,当我敲着酒杯布道

让天空逐日上升,远大前程唾手可得,

虚妄跟酒水一样令人欲仙欲死,

我的父亲为此找到话题,他将四处传播福音。

26

我梦见年轻的死者,他是我的伙伴

在海滩与橘林中穿梭,为口腹之欲伸张正义,

每个人都渴望吃得更多,更好,

直到成为电影里的男主角

和那些尤物作战,被荷尔蒙所蒙蔽;

出身行伍的父亲毫不心慈手软

他懂得如何调教新人,

但他终究被改造,他无法想象一个逃兵

变成一只候鸟,每年飞回身边两次,

我们坐在地球的两端饮酒。

存在让我满足,不论它以什么样的形式

水塔在田野高高耸立,孩子们

早已忘记攀爬,我的童年仍在水塔顶上生长;

残废的木麻黄树并不屈从于风暴,

教学楼成为宿舍,宿舍成为猪圈,

然后弃若敝屣,朗读的声音在农场消失,

送葬大队在电子礼炮中默默上山。

27

在东海庙的乐助碑上我找到自己

母亲为我做过这样的事情

让小小的功德伴随我,不可思议如同祥云,

从此我为母亲说法,掩饰天路历程。

一个神父,他的双脚沾满泥土,

从忙碌的一天抽取片刻,他以自己的劳作

与经文互动,背诵充满高音的段落,

从农民变身神圣的使者;

我熟悉他,他的儿子与我同班,

贪婪还没有放过谁,每个捐款箱都有漏洞,

忏悔是致富捷径,于是他涕泗滂沱,

他已经准备好第二场婚礼。

28

人们既不爱,也不恨,照样生活,

我不能因为降生在一个错误的地方而反悔,

正确的时机以后让人无从把握。

命运多蹊跷,它让你晕头转向,置身洪流,

我拍着翅膀飞到小镇,随即跌落,

像一块劈柴,被塞进炉膛;

十三岁的瘦弱身躯是座沸腾的老虎灶,

任何女人都促使你加快成熟,

想象喷薄而出,想象你的班主任是大众情人

足够度过枯燥的三年时光,

绝望在抽屉翻动,未来却波澜壮阔。

29

在我离开农场的日子,我怀念

那些壁橱上的书籍,它们构成我的屏障,

堕落从来没有让我永远堕落。

你总有办法,像一只蜘蛛重新织网,

数学老师在我的笔记本上

真情流露,她在兢兢业业的讲台昏倒,

曾经憧憬的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

甚至只剩下相夫教子;

人们反抗不义,哪有多行不义更容易,

死亡并不教训人,我们目睹

小偷跳河而死,警察搭起帐篷,

他们抬着湿漉漉的尸体,就像一条大鱼。

再花上几个夜晚,人们就会忘记,

点缀生活的烦恼如星辰

闪闪烁烁,蔷薇在围栏上横生枝节;

我凝视幽暗的河道准备跳跃,

致命的一步令人颤栗,

当我退后,我与死神相隔一个台阶。

30

在我的所有同学当中,总有一个

让我不安,他是遗忘本身;

通过泛黄的相片,书信,或者小物件

我始终确信当初的夜晚

我们秉烛而谈,幻想仍然作祟,

一个简单的未来人人可有

于是我们步入湍急的河流脱胎换骨。

我把自己的名字不断更改,

真实的恐惧减弱了

就像电压骤降,心灯落满尘霜,

我再也没有经过水闸,即使我惧怕它;

在班主任来访时,她劝慰我

思想成为行动才有力量,

不然你将永远矮小,够不到节日的餐桌。

31

我逃离飓风的地盘,海鸥的尖叫

变成麻雀的喧哗,安乐是最好的死法。

农场随着时令更换经济作物,

人们习惯金钱与市场

直到自己成为其中最为糟糕的部分;

父亲已经听天由命,让我聆听

远古的命运之轮照样在转,

天才横溢,没有侥幸,

从青海到东海,苦涩令人茕茕孑立。

这一切都将由我继承,

疯癫的血统需要我们代代稀释,

它依旧暴烈,因为太阳促使它孕育生命;

我们以真理开头,却以愚蠢收尾,

进化的大陆在棱镜中分裂,

蜗牛继续努力,喜马拉雅山是一棵葡萄树,

每次登顶,人类的渴望将突飞猛进。

组稿:湖北青蛙 / 编辑:闺门多瑕

许梦熊,原名许中华,曾用笔名七夜,1984年生,浙江台州人,现居金华,自由撰稿人。曾获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2013)、浙江省作家协会2015-2017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出版诗集《倒影碑》《与王象之书》等。

说明:本平台打赏即稿酬。一周后回款即付。投稿信息关注公众号后获取。

向度新刊上架

《向度》2021春之卷

长按识别二维码订阅或点击“阅读原文”订阅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