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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儿女》:江湖义短,儿女情长

 曾瑞 2021-05-10


本文4900余字,阅读约需12分钟 

这个影评是首映那天看完后,连夜赶写的,写到凌晨四点,终于写好。本指望成为第一个影评,却没发出来。然后就想干脆放一放,现在发出来应该也不晚。(我跟乔紫叶的故事会继续更新,免得大家看累,会偶尔穿插发些别的。)

《江湖儿女》首映,晚上七点多,我飞叉叉奔去电影院看。今年以来,还从未去电影院看过任何电影。《江湖儿女》,就冲这名字,我也必须去看看。

熟读野夫先生作品的朋友都应知道,在《身边的江湖》开篇《掌勺黎爷》一文中,黎爷说过一句话,江湖儿女江湖见。我很喜欢这句话。在给读者签自己的《烟火人间》时,几乎每一本上都借用了这句话。读者们收到,也很高兴。我相信,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江湖。

大部分人对江湖的认识,来自形形色色的武侠小说和影视剧。提起江湖,我们自然而然会想到刀光剑影、快意恩仇、肝胆相照、萍踪浪迹、行侠仗义等等。这一切,无非两个字:情义。重情重义,是江湖的标配。但我在看《江湖儿女》之前,告诫自己一定要把脑子放空,不能有任何期待。

以我对贾樟柯电影叙事多年的关注,也能预知,他肯定会讲一个与大众期待截然不同的江湖故事。从电影开始那一刻起,我已做好准备,他讲什么我就接受什么。以至于片尾曲响起时,我暗然一惊,不是说有136分钟的吗?

《江湖儿女》中的江湖太过真实,可能会让某些人看完后嘀咕,这哪里是江湖,分明就是生活。确实,这里的江湖就是生活。我觉得,通过此片,贾樟柯还原了江湖的本义。“江湖”一词最早可能出自庄子: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在范仲淹的《岳阳楼记》里,江湖已成为跟庙堂相对的民间世界。

稍后,在《水浒传》等作品中,江湖开始成为侠客英雄云集快意恩仇的地方,被赋上越来越重的传奇色彩。这一江湖世界,到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以及80-90年代的诸多影视剧中,达到滥觞。要还原江湖的本义,必然剔除那些传奇色彩,这需要很大的勇气。毕竟,这么做,等于是在击碎很多人心底的江湖梦。

第一幕里,廖凡饰演的斌哥是人人敬重的老大,经营着一家麻将馆和歌舞厅,有一帮跟随左右的马仔,经常帮人摆平一些棘手的事。这是观众熟悉的《英雄本色》等港片里的江湖。身为斌哥女友的巧巧,觉得自己不是江湖上的人。两人站在荒郊野外,斌哥掏出枪,教巧巧开了一枪,说,现在你就是江湖上的人了

这一幕以斌哥被一帮想出头的小混混当街殴打,巧巧朝天开枪结束。此后,巧巧因非法持枪并当街开枪入狱,五年后才刑满释放。斌哥也因事入过狱,出来后身无分文。那个江湖梦,好似巧巧朝天射出的子弹消失在夜空里,剩下的,只是苍白的现实

第二幕,巧巧出狱,去奉节寻找斌哥。斌哥已另交女友,想东山再起。他说,我出狱时连当年最好的兄弟都没来接我,眼看着当年的马仔都开起了宾利,心里不是滋味。

巧巧只得离开,在火车上认识一个自称去新疆做探险旅游项目的人(徐峥饰演)。听他一番神吹,巧巧答应随之远赴新疆。途中,那人估计动了真情,实话告知自己在那边只有一个小卖部。火车到新疆某站,巧巧悄悄下车,回了山西大同,继续经营那家麻将馆。

第三幕,斌哥并未再起,落魄潦倒,还喝酒致残,坐上了轮椅,被巧巧接回来养着。江湖就是如此苍白的现实。昔日人人敬重的斌哥,坐在轮椅上低落到尘埃里

贾樟柯试图让人明白,这里其实没有江湖,不过是夹缝中的生存。连枪都不准持有的地方,怎么可能有快意恩仇的江湖呢?小马哥双手持枪,可以潇洒地射杀仇敌。斌哥被一群混混群殴,巧巧朝天开枪示警,被判五年徒刑。这一段与《美国往事》第一幕结尾庶几近之,又截然不同。

当年,在卡拉OK里,斌哥跟一帮兄弟把各种酒倒进瓷盆,再舀起来喝,名为喝五湖四海。巧巧说一句,五湖四海皆兄弟。斌哥豪气地吼一声,肝胆相照。众人跟着吼,举杯一口喝干,何等义气。斌哥出狱后,这帮哥们儿没一个义气的。他心头的江湖已死,只想着挣钱,东山再起。他对巧巧说,我已经不是江湖上的人。

十多年后,斌哥一事无成,坐在轮椅上,昔日的硬气虽在,但谁瞧得起?唯剩巧巧,当初自称不是江湖上的人,还在秉持着江湖道义。对很多人而言,江湖就是一个场子,可以风风光光,捞名捞利。那群小混混当街殴打斌哥,无非是想出头,只要在江湖上打出名声,就可以混条好路。

巧巧不然,江湖在她心底,一直是道义。刚出狱时,她可谓身无分文,千里迢迢去奉节找到斌哥,想重新开始。斌哥却把她推开了。她有理由记恨他一辈子。而当斌哥身残,她依然接他回来养着。他问为什么。她说,你不是江湖上的人,你不懂。

这部电影名为《江湖儿女》,拍的其实是中国社会处于巨变中的世道人心、个人命运的起伏,以及社会思想的变迁。故事的时间跨度较长,从2001年到2018年,整整十八年。

2001年,巧巧的父亲反对煤矿私营化,通过广播大声斥责矿上某某把集体的财产卖了,控诉他是走资派,要工人兄弟们联合起来,坚决反对。而工人们无动于衷。巧巧听见后,去广播室一把拔掉了扩音器的电插头。

市场经济的洪流早已不可抵挡。巧巧的父亲好似计划经济时代遗留的幽灵,面对时代巨变手足无措,空有一腔愤怒,再也叫不醒任何人起来闹革命,只好靠打牌聊度残年,最后郁郁而终。

斌哥的舞厅里,人们跟随激情的音乐节拍,疯狂地跳着迪斯科。这是新一代人全新的活法。二勇哥开始做房地产,玩国标,赚得盆满钵满。老贾跟人发生争执,斌哥只需叫人拿出关二爷的塑像,就能立即摆平。所有人向钱看,一切都在发展。斌哥和巧巧的人生,处于顺风顺水的阶段。

这纷呈的表象,似可说明中国社会已跟西方接轨,至少堪比香港。然而,只要踩到警戒线,一切都会原形毕露。两千多年前的韩非说过,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斌哥持枪,是犯禁。巧巧在街头朝天开枪,并未杀人,只是向殴打斌哥的小混混示警,同样犯禁。两声枪响,一切似乎都被击碎了。

贾樟柯的电影叙事,一直坚持着记录与见证时代,尤其是普通的个体。每一个镜头,缓慢地扫过街道和人群,有时定格一只狗,有时定格一个人,有时定格一处景,构成一个个鲜活的历史瞬间。

巧巧出狱后坐船去奉节的画面,真如《三峡好人》再现。她一身素色衬衣,扎着头发,表情淡漠,手里拿着一瓶水。《三峡好人》里,沈红去奉节寻夫,也是这身装扮。如今,巧巧又去奉节寻男友。途经三峡,通过船上导游讲解,以及175m的水位线,观众得知,岸边的一些城市将被淹没。这些能看见的东西,原本可以长久存在,却要消失了。

电影的第三幕跟第一幕可谓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昔日破旧的煤矿厂区,已经修起成排成排的高楼大厦。斌哥落魄归来,一无所有,还身体残疾,需要人养着。昔日称兄道弟的哥们儿,一个个混得不错,眼睛里再也没有斌哥。巧巧一女流之辈,反而担起了江湖道义。在斌哥受老贾戏辱时,她和颜悦色,拿起茶壶不紧不慢砸到老贾额头上,俨然一个大姐大。

多年来,她一直没结婚,也没谈对象。她是否在等?斌哥静养了一段时间,经过针灸等治疗,勉强恢复走路。影片快结束时,他给巧巧发去一句微信语音说——走了,就挣扎着走了。他不想被人养着,这是一个硬汉倔强的尊严。片尾的画面是通过摄像头拍摄的,只见巧巧靠在墙上,虽然表情模糊,也看得出很痛苦。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模糊了,好似遥远的记忆。

这不是一部煽情的电影,整个叙事极度冷静而干脆,很多地方却实在令人心酸。巧巧去奉节找斌哥,通过昔日朋友林家燕得知,斌哥不会见她,已经另有所爱。失望之下,巧巧在街上路遇卖唱的艺人。这些艺人是真正跑江湖的,漂泊四海,只为生计。在此,贾樟柯插入了一段经典流行曲《有多少爱可以重来》。这并非MV式的随便插入,而是暗合了人物的心境与命运。

台上,流浪歌手沧桑的歌声响起,唱着:“为什么明明相爱/到最后还是会分开……谁知道又和你,相遇在人海……这些年过得不好不坏,只是少了一个人的存在……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台下观众跟着唱,巧巧也跟着唱,泪盈满眶。有过经历的人,都会跟巧巧一样,陷入对命运的思考。

从后来的剧情可知,斌哥应该没有新欢。他托昔日朋友林家燕转告巧巧,并让她充当自己的现任女友,其实是想让巧巧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斌哥是一个硬汉,出狱后发现世道大变,他不想被任何人瞧不起,去奉节朋友处是想东山再起,也是对现实的逃避。巧巧来见他,他可说是无颜面见。

最后,因摩托车司机想跟巧巧在雨中的荒郊野外耍一下,巧巧机智脱逃,去警察局报了强奸案,斌哥才出现。他带巧巧回的是一处狭小简陋的宾馆。他憋着一口气,相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自己还可以起来。此时,林家燕怎么可能成为他女友?十多年后,斌哥身残,巧巧问他老婆孩子呢。他自嘲地说,老婆还在丈母娘肚子里。

剧中用音乐诠释人物命运,最震憾我的,是《男儿当自强》。影片开始,巧巧出场,坐在一辆嘈杂的公交车上。一段典型的贾氏聚焦底层人物的镜头之后,画面切到俯拍城市的大全景,嘈杂消失,隐隐响起咚—咚—咚的声音。这是《男儿当自强》开始的鼓点,这鼓点好似某位大神用巨擘在擂响天空的大鼓,沉闷的声音,震得天地肃杀,激荡人心。巧巧走进欢闹的房间,鼓点顿时当当当当当,变得喜庆起来。

巧巧去奉节寻找斌哥,坐摩的途中大雨,荒郊野外,司机想跟她耍一下。巧巧机智逃脱,开着司机的摩的冲进漫天大雨。《男儿当自强》的鼓点再次响起,同样犹如某位大神用巨擘在擂响天空的大鼓,咚—咚—咚,又好似命运的重锤敲击在巧巧的头顶。这里没有“当当当”的喜庆,只有“咚咚咚”的决绝与肃杀。剧终时也同样响起了这鼓点。这雄壮的鼓点,成为了江湖儿女的命运交响曲

从早期的《小武》《站台》《任逍遥》,到《三峡好人》《天注定》《山河故人》,贾樟柯的关注点一直聚焦边缘人的生存处境,透过一组一组的画面与影像,描绘出庞杂而真实的中国底层社会。《江湖儿女》依然如此。斌哥身上,有小武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尴尬和孤傲,有胡大海的英雄气概,有张晋生流亡海外的满腔憋屈。他的人设,基本就是《任逍遥》中乔三与小济的混合。有些情节都很类似:斌哥跳舞时,也像乔三一样,从身上掉落过一把手枪。

而巧巧,她起初跟《小武》里面的胡梅梅有些相同,更像《任逍遥》里的模特赵巧巧。一步一步,她变身成《天注定》里愤起杀人的小玉,成为侠女形象。出狱后,她的形象又跟《三峡好人》里寻夫的沈红殊为相近。最终,她成为大姐大式的人物,而命运跟《山河故人》里面的涛多么相似。她们都成了这片山河上孤独的守候者

这种人物命运的相似,故事线索的反复穿插,我觉得并非贾樟柯在作品中重复自己,恰恰表现出了他是一个有根的导演。他的所有故事,几乎都已在早期三部曲中具备,只是在后期作品中,变换角度,扩大空间,突出不同人物的命运。

《山河故人》里突出的张晋生,可以说就是《小武》中成功企业家靳小勇的结局。当然,靳小勇也可能成为《天注定》里的焦胜利,或是《江湖儿女》中的二勇哥。小武、斌斌、小济等人的混混习性,到胡大海那里,升级为草莽英雄气概,一连串的开枪射杀大快人心,又令人毛骨悚然。再到斌哥,折射出的是江湖已死英雄末路的无奈与悲凉。《三峡好人》里面沈红的丈夫在奉节做房地产赚了钱,斌哥出狱后也想去奉节东山再起。他们共同见证着那座城市的覆灭,又活在各自不同的命途里。

贾樟柯的电影叙事,不光人物庞杂,地理空间也在一直扩大。地理空间的扩大,明确地标示出了中国人在市场经济时代漂泊江湖的足迹。从山西的汾阳小县城,到三峡奉节,到重庆,到东莞,到新疆,甚至到澳大利亚,上演着无尽的人间悲欢。每个人,都像一头困兽,在生活的牢笼里打转

胡大海将心中的困兽,一块绘有老虎的布,裹上猎枪,开始用以暴制暴的方式寻求正义。经常下矿井身患重病的梁子,回老家途中看见笼子里一头老虎在愤怒地转圈。出狱后的巧巧在奉节路遇流浪艺人,铁栅栏里不光关着一头老虎,还有一头狮子。张晋生逃亡海外,他每天在房间里靠枪支平息自己内心的恐惧,何尝不是在囚笼里愤怒地转圈。就像《江湖儿女》里面徐峥饰演的骗子说的一样,人是宇宙的囚徒。而他们都再作困兽之斗。

《江湖儿女》,没有快意恩仇,没有义薄云天,也没有荡气回肠。那些江湖的标配,大众期望的桥段,就好像斌哥等人看的《喋血双雄》,只在另一个虚构的世界里。他们自幼看着这样的江湖电影,心底无不骚动着一颗侠肝义胆的江湖梦。而真正的江湖,丝毫不浪漫,依然只是现实的功利,与世俗的争斗。这就是中国大陆的江湖,我们每个人都置身其中的江湖。

江湖一直在,世道人心多变。只有少数的江湖儿女,还在多变中坚持不变,那保存下来的,就是珍贵的道义。贾樟柯在击碎江湖梦的同时,至少让我们相信了世间还有个体在保存着江湖道义。有这道义,夹缝中的江湖儿女们,便能在暗夜里照亮彼此,砥砺前行。

2018-9-22写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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