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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文丨曾瑞 
《燃烧的天空》这部二十四岁时写的长篇小说，别的咱不好说，但的确不是一部软绵绵的作品。整个小说是多声部的，有狂躁的暴力部分，有感伤的温情部分，有整篇没有标点的语言加速度部分，有冷静的叙事部分。就像艾略特说的，我拾起这些碎片，构筑我的废墟。这一段是李永强的童年部分。 “你快点，怎么那么慢啊，要迟到了。”王紫嫣放慢脚步，在不远处喊我。我也想走快，可就是走不快。同学们不喜欢和我玩，因为我动作慢。王紫嫣不一样，她总是等我。我使劲迈着步子，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隔得老远，我就问她，你带了没有。她点着头说带了。我兴奋地朝她走去。是快迟到了，迟到会罚站。我们得赶快走。我不敢告诉她，又很想告诉她。爸爸已经不止一次打我了，他嫌我没用，动不动咒我死。我不知死是怎么回事。那天，爷爷睡在床上怎么喊也喊不答应，他们都说是死了。他们哭得好厉害，我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动不动吼爷爷，妈也经常不给他饭吃。如果死能让他不再遭受这些，我是宁愿他死的。所以，他死了，我从来不哭。只是，爷爷一死，再也没人疼我了，爸爸打我的时候，再也没人拦了。妈从来不拦。家里喂了两头猪，我得天天去打猪草。所有人都欺负我，抢我的猪草。一回去，妈见背篓里没满，就骂我。除了打猪草，还要放牛。小黄牛野得很，一放出去，三山五野地跑。有一次，小黄牛吃了村里人的庄稼，被人家扣下了。爸爸气得不行，揪着我去赔罪，回来就打我。那一顿打，打得我鼻子口里直来血，痛得我在地上打滚，他也不住手。屋场里四五个孩子，华坤跟我是最好的。他比我大五六岁，会教我做数学作业，帮我在新书上写名字。其余几个堂哥都喜欢欺负我。他们也合起来欺负华坤，可能华坤是外姓吧。去山上放牛捡柴，他们从来不带我，见我跟华坤在一起，他们也不高兴。本来，爸爸不送我读书的。家里又没钱，报名费要一百七十五，哪里拿得出来。他要我在家放牛算了，读什么书，读了还不是照样挖泥巴。我哭着闹着不同意，说什么也不同意。我也真是没出息，上学第一天就哭。老师安排我坐在一个女生旁边，我胆子小，不敢和她说话。坐着坐着，我饿了想吃东西，幸好带了半个柚子。我家的柚子树结了很多，黄橙橙的，个头又大，村里人都羡慕。我每天守着，防止有人偷。老师在教我们分左手和右手，同学们一会儿举这只一会儿举那只，真有意思。我觉得自己学会了，剥了柚子正要吃。老师来了，拿了我的柚子说，上课不准吃东西。他们都笑我，我忍不住，就哭起来。老师安慰我，旁边的女生也安慰我。我真是没出息，连一个女生都不如。从那时候起，我就认识了王紫嫣。她不是我们队的，住在我家对门山上。她家我从没去过。她爸爸也是老师，听她说在城里教书。城里我还从没去过呢。等我赶上她，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小人书。书很旧，没有封面。我高兴地接过来，边走边翻看里面的图画。早自习之后是语文课，老师有事要离开，叫我们记生字，她回来要听写。我翻开小人书，津津有味地看起来。我很羡慕王紫嫣，她家里竟然有那么多书。妈不识字，爸爸勉强读到初中，也等于没读。家里什么书都没有。听妈说，以前有一本的，叫什么《毛主席语录》，全给撕下来剪了鞋样。有一回，我从华坤那里好不容易得到一本书，又被妹妹撕了揩屁股了。当时我气得只想打死她。爸爸和妈都很疼她，我不敢打她。但我也咒她死，就像爸爸咒我死一样，只是不敢说出来。爷爷死后没多久，她果然也死了。爸爸找了几块木板，钉了个小匣子，把她装进去。妈哭得好伤心。要是哪天我也死了，她肯定不会那么伤心的。那天下午，爸爸背着小匣子，妈扛着一把挖锄，出门沿着山路走了。他们不让我去。“他们说，我妹妹的死，是爷爷的坟埋错了地方，你信不信？”我给王紫嫣说过这件事，“我不信，妹妹明明是得病死的。你不知道，她死的时候好可怜，脖子肿得好大。听屋场里的人说，他们每天夜里都听到细娃儿哭，好怕人的。你觉得人死了会不会变成鬼？”今年，我又和王紫嫣同位了，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靠着门。我记一会儿生字又看一会儿小人书。她找我讲话，我不想讲。她就和前面的同学讲。这时，靠窗坐的同学吵闹起来，趴在窗台上往外看。王紫嫣也忙着透过门缝看。她高兴地说，是结婚的，呀，好多嫁妆啊。她拉我看。我看了几眼就不看了。结婚有什么好看的，我看过无数回了。轿杆队拉得长长的，抬着油漆得红红黄黄的家具，新姑娘总是走在最后面。他们看稀奇似的，七嘴八舌地议论。我还是看我的小人书。班上闹得太厉害，惊动了二楼的校长。他跑下来吼我们。校长瘦高瘦高的，长得像根竹竿，大嗓门儿，特别凶。他一声吼，灌进闹喳喳的教室，吓得我们顿时大气不敢出。妹妹死后没多久，家里的小黄牛也被牵走了。那天下午，天刚打麻子眼儿，来了几个人，村支书带头，说是乡政府的。其中一个说话声音很响，个头高高大大的，他提的黑皮包，跟校长的一样。爸爸一副乖乖听话的样子，我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妈在吊脚楼下喂猪，喂了半天也不上来。我在黄黄的电灯下写作业。大个子掏出一叠纸，叽哩哇啦地对爸爸说：“你看这都年尾了，你们想过个好年，我们也是啊。”大个子声音洪亮。“可……家里实在没钱啊。”爸爸望了望我，“前几天学校催学费，我都是去借的。”“有粮食吧，有肥猪吧，有耕牛吧。”大个子掰着手指头，说着他一撒手，“好了，实在想不出办法，这就是我替你想的办法。不管你是卖粮食，卖肥猪，还是卖耕牛，这几天你自己把钱送到乡政府，过了时间要罚款，记得准时到。”临走，大个子还亲切问了我一句：“小朋友读几年级了？成绩怎么样？”第二天，爸爸牵了小黄牛去街上卖。妈背着背篓上山砍柴，我看见她边走边撩起袖子擦眼睛。小黄牛一卖，我不用放牛了，却是暗自高兴。语文老师一回来，就冲着全班发脾气，批评我们不遵守纪律。她发了一通，要我们把书收进课桌，准备听写，错一个一鞭子。她晃着大竹鞭，威胁地望着我们，开始报生字。王紫嫣有几个不会写，要我给她看，我不敢。老师一发现，肯定会打我的。她打起人来可凶了。王紫嫣很着急，一个劲儿给我使眼色。趁老师不注意，我就把本子挪过去给她看。结果，她还是错了好几个。“王紫嫣，身为语文科代表，上课你不管纪律，听写又错这么多，上节课你到底在干嘛？”老师晃着大竹鞭厉声质问她。“听写错一个一鞭子，我念到谁谁就上来。”老师板着脸，“王紫嫣，上前来，你竟然错了五个。”她满脸通红地走上讲台。老师不讲情面，抓住她的手，一鞭一鞭地打。她身子一下一下地抖。挨个挨个上去挨打，教室里很沉闷，似乎连空气也僵住了。很多同学在哭，捂着自己的手，低低地哭。王紫嫣也在哭，没有声音，泪水大颗大颗地在她脸上滚，肩膀抽动着。同学们都不敢哭出声音。老师有规定，谁要是哭出来，再打一顿。那次老师催学费，爸爸来了学校，对语文老师说：“我这娃儿要是不听话，周老师你只管打，我就相信棍棒下出人才，不打不成器。”“你这学费要是拖着再不交，”老师冷着脸，“就只能把娃儿领回去了。这些孩子个个是你们的宝贝，我哪敢打。打出问题了，我脱得了手？”老师不耐烦地继续说，“一学期都快结束了，还不交学费怎么行。教育站天天催我们，你们不交，我们怎么过日子？”“周老师，要不再宽我几天，看能不能借到。”爸爸搓着手，豁开一嘴黄牙，“领回去也行，我早就说不送他读书了，生死要来，读了有什么用，还不是回去挖泥巴。”“这个你自己决定。”老师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态，“但不管怎么说，这学期的学费你必须交清。”转而她皱紧眉头，“我催你们这些家长交学费，每年硬是催得头疼。既然拿不出钱，干脆别读。要读你就得交学费。”然后她一挥手，“你去给校长说说，看能不能再宽几天。依我说，一天都不能再宽了。教育站天天催我们，我们有什么办法。”我很怕校长，同学们都怕他。有一回，一个同学欺负我，他姐姐也来帮忙。我跑去给校长告过状。我不想哭，但我忍不住。后来，那个同学硬是赖我弄坏了他的铅笔刀，威胁着要我赔。一把铅笔刀两角钱，这可是大数目。他姐姐天天来找我，逼着我赔钱。好不容易，我一分两分地攒够了，赔给了他。他拿去就买了水果糖，和他姐姐分着吃了。校长有两个儿子，都很霸道，经常欺负人，一般的学生不敢惹他们。尤其是他的小儿子，比我高一届，动不动邀一帮人来笑话我，要我做这做那，弄不好就打我。挨了打，我不敢告诉任何人。他们说了，要是去告状，下次打得更厉害。“我再宽你十天。”校长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这都快放假了，学费收不齐，老师们就没工资发。每年要赊账，我也没打嗯吞，你们也应该体谅体谅我的难处嘛。”“学费这么贵，我看还是不读算了。”妈在灶屋里烧火煮饭，她和爸爸是一个意思。“不读书怎么行，这可是娃儿一辈子的事。”校长翘着二郎腿，吐着烟圈，“你这娃儿成绩还不错，将来大有前途。不让他读书，你不是毁了他的一生？”“有本事你出去闹，不要在我面前耍威风。”妈毫不示弱，“读书有前途，有屁个前途。妈个屄，一年学费两三百，哪去弄？你个狗日的又没用，只晓得在屋里对婆娘发火。老子要是个男人，能到今天？”“你个烂婆娘，依得性子，老子今天就要捶人！”爸爸气得绿眉赤眼的，“校长说了，不能退学，你叫我怎么办？”“钱是可以挣来的嘛，”校长换了一只脚继续翘着二郎腿，身子摇摇晃晃的，“娃儿读书的机会，年龄一过，就没了。你还是回去想想办法吧。”我在家里哭着闹着要读书，说什么也要读书。爸爸跑去借钱，借了几家都说没有，他还是一家一家地说好话，巴望谁家能借点。放学时，我把小人书还给王紫嫣，一再嘱咐她明天再带一本来。她情绪很低落，不怎么搭理我，只是点了点头。我想安慰她几句，可不知该说什么。作为对她的惩罚，老师不要她再当语文科代表了。这应该是不小的打击吧。走到小河边，我们默默地分了手。望着她走出去了好长一段路，我又喊着问她，你是不是真的打算转学？她站了站，没回头，也没回答，埋着头走进了一片松树林。这是一部结构比较复杂的小说，想读完整版的朋友，可以购买纸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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