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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彦良:短篇小说两篇

 宋玉环图文 2021-05-11

最后摸一把

这个故事在我的心中埋藏了许多年,许多许多年也没烂掉,反倒在清明后,我再次想起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其实很简单,是我少年时,到同学家玩,却发现屋子里聚了许多人,面色冷峻,仿佛死了人。我这样想的时候,挤进去,果然发现炕上躺着同学的爷爷,已经卧床许久了,好像从打我记事,他就没离开过那铺炕。同学爸爸等子孙,还有街坊邻居,众人围着他,有坐着有站着。吊瓶还竖着,里面不知道是什么,后来我发现,吊瓶其实只是挂着,并没有针扎到爷爷的血管里。

我一眼就看到依在炕角的福东,我的同学没小名,就叫福东,他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当时好像我们都是八九岁的样子,玩心大。我伸手扳他,悄声说:“出去弹溜溜吧。”

福东擦眼泪,小声说:“我爷爷要死了。”

“你在这就不死了吗?”我问完,后脖子就挨了一掌,眼前一花,并没黑,但痛觉麻酥酥,发出很响亮的一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来。我的脸腾地红起来,就想逃之夭夭,被刚才那只恶手拎起,放在炕沿上,我就和爷爷面对面。我看到一张像纸糊的一样的面孔,及像铃铛一样大而空的眼睛。我做过的泥人,眼睛都是这样挖成的。

“让爷爷最后看你一眼!——这是小虫,我儿子!”

我被爸爸送到爷爷怀里,挣脱不开,就闻到一股浊气,带着像老猫睡觉时发出的呼噜声,一样一样的,就看到空洞的眼窝里,泛出一丝微笑。

“好——好,孩子……”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见爷爷的微笑就掉下眼泪。然后,身体扭曲,像只大虫一样,极力挣脱开。也许爸爸也是给在场的人看的,他作为外人,能把儿子献出来,与垂死的人见面,足见其仁义。后来,若干年后,爸爸死的时候,做了截然不同的解释。爸爸说:“其实,我是练你的胆量,看你会不会被吓破胆。”

我信爸爸的话。因为当时,我的确被他的举动吓坏了,尤其那双黑洞。当我也偎在福东身边的时候,我才知道福东眼泪的来历,也许跟我的一样。

福东的奶奶当时还很健康,是个白净的老太太。她当时帮了我,我才顺利偎在福东身边。我曾经不止一次跟福东说:“奶奶真慈祥,年轻时一定很漂亮。”福东告诉我,他奶奶是他爷爷买来的,从哪买来的,一直不清楚,也没人能说得清。只是经常会看到爷爷打奶奶,奶奶就反身进屋,把门从里面用木棒顶上。然而,听村里人说,爷爷是最爱奶奶的,只要一眼看不到奶奶,就像丢了魂儿似的。

当时,我们并不知道丢魂儿是咋回事。

爷爷突然坐起来,吓得众人都围拢去。我透过众人的空隙,看到爷爷大口大口地喘息。他指着奶奶,非常利索地说:“珍儿,让我最后摸你一下!”

众人都看向奶奶。显然,爷爷所说的珍儿,就是奶奶。奶奶的后背花袄把我的视线挡住了,只看到爷爷的手抖动着,伸过去。我挤过去,想看看爷爷的手是怎么摸奶奶手的。我记得我当时已经到青春期前叶,应该是心理青春期阶段,对什么都充满好奇而不顾环境。

可是,我看到,奶奶却收起手,插进裤兜,后退着就踩到我的脚,我的脚指头钻心地痛,但我忍住了,一声不吭,想起了小英雄雨来。

“珍儿……”爷爷还在叫。奶奶却在退。

“老爷子叫你,婶。”我爸爸说,平静得像木头。

“妈,爸想最后摸你手。”福东爸爸说。已经是哭腔。

“珍儿……”爷爷伸出的手,突然像断了筋的蛇头。

众人都看向奶奶,竟然没有一个人再说一个字。屋里静得只剩下挂钟钟摆的咯哒声。然而大家却给她留出了一条退到屋外的路。那里,装老衣服和棺材,早已经准备好了。

突然一声叫喊:“爷爷!”仿佛地震了,把众人惊呆。我看到福东一个高,蹦到炕上,抓住爷爷的手,声嘶力竭地喊,“爷爷——摸我手吧!”

福东去抓爷爷滑落的手,没抓住,就一起掉到炕沿下。

后来福东一直单身,直到前几年才结婚,已经五十岁了。


我对文学的崇拜

我对文学不是不崇拜,而是不得不恐惧并伴随着自虐般的挣扎。

我出生在巴彦县,拉拉屯将我的童年灌满了新奇和幻想,春天天边黑土地上流动的气浪,夏天秋虫无所不在的鼓噪,秋天狂风横扫枯叶的萧索,冬天雪地打冰尜儿的嬉闹,都是刻在生命石碑上的文字,装点了我绚烂的文学梦。那时候,文学梦是孤独的,幼稚的,而且是偷偷的,像个盗贼。

我的文学梦,就是在这片弥漫着乡土气息的乡村滋长出的。每到猫冬时节,做小学校长的父亲孙福会组织编排曲目参加全县汇演,比如单出头,样板戏,二人转,我也能跟着说唱几句,这是“编导”父亲给我的启蒙。村里每年最热闹的,倒是外地马戏团来村演出,一挂马车拉着猴、鹦鹉等动物,偶而还有老虎,唬得小伙伴们不敢近前,多靠近一步都是英雄。那时我趿拉着露脚跟的胶鞋,跟着剧团跑,回来跟父亲描述精彩的地方,评论员似的。一对父女表演轻功,女儿竟能在父亲身上像球一般翻转,我羡慕地到后台,才见女儿在被父亲训斥,仅仅因为一个对手撑转的失误。从那天起,我才有了艺术的概念。

也就从那时起,我家西院总会传来嘭嘭的敲打声,父亲告诉我,那是王大娘在打被。我不明白为什么王大娘一到半夜就打被,父亲说因为穷,我还是不明白。后来我知道,她是为了省猪胰子,用棒槌敲打被褥,把被上的油腻汗泥打掉,把虱子打飞。自打知道这个缘由后,每次到她家总小心翼翼,担心踩到虱子,疑心鞋底喳喳声就是虱子在呻吟。

这是胆战心惊的想像,诱发了我幻想的灵性。村头一棵百年榆树,是我上学必经的地方。逢雨便在那里避雨。后来母亲不让我在那下面避雨,给我讲过了个故事:一个不孝之子不给母亲饭吃,母亲就说,儿呀,你爹临死前在老榆树洞里藏下一个狗头金。她的儿子贪婪,果然到树下找,树身上缠着红布,上面全是他的名字,是母亲为他一年一条的祈福符。突然,咔嚓一声惊雷,大雨滂沱,闪电如巨斧斜劈下来。这是母亲早设计好的,期待着雷公惩罚他这个不孝的儿子,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母亲挥手重重地打了儿子一嘴巴,儿子倒在泥水中,母亲却被闪电烧成了黑灰,化成老榆树上一块枯夹皮。

这个故事令我震撼,并渐渐地懂得了什么是故事。少年乡村的夜晚不缺少故事,灯芯噼啪作响,听父亲读小说,柴油灯冒着黑烟,第二天鼻孔里必是黑的。父亲读《小兵张嘎》、《桥隆飚》、《战地红樱》、《红岩》给我听,同步幻想,甚至躺在空旷的原野,面向一丝云也没有的宇宙,竟然被吓着了,因为我陡然发现自己背负着地球,无依无靠,是个宇宙的弃儿!

这就是我对文学的感受,它是广袤的宇宙,我连浩瀚星辰中的一粒尘埃也谈不上,更不敢说三道四。惟有写作,以自己的方式,用文字表达到生命、对尘世、对梦想的崇拜,如此才是对文学最虔诚的崇拜,趁年华正午。

 孙彦良,笔名香客,巴彦县人,现任中共南岗区委办公室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哈尔滨文学创作所驻地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好像爱》、《背叛》、《琉璃女人》、《我和我》、《爷的村庄》及中短篇小说、影视作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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