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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熙亭文存之一百二十五篇:大宋山河之山雨欲来 (三)君子和而不同

 国学守望者 2021-05-13


  

郑熙亭文存之一百二十五篇:

大宋山河

第五章 山雨欲来

君子和而不同

中书发来上谕,批答登州知府许遵的“奏谳”,要司马光与王安石一同议奏。王安石被神宗留在迩英殿迟迟不返,司马光左等右等,等来参知政事唐介,他拿了一道《河北水灾状》札子,上面有神宗批答:谕王安石与闻。高声问道:“王安石何在?”司马光道:“在御前独对。”唐介发起牢骚来:“近日奏事,官家每曰:当问安石——岂有此理?既然如此,何不让安石主中书?”

司马光为人方正,不喜背后妄议人非,况唐介直讦君上,岂是臣子所当言?便默不作声,唐介无趣,悻悻而去。

安石终于等了来,司马光出示上谕:“圣上命你我一同议奏,我想介甫昔时曾做过提刑,及纠察在京刑狱,还是你先考究一下。”

安石便把案件接了过来。其案情大略如下:

登州女子阿云,十六岁,许配韦阿大为妻。婚后始知阿大光棍一人,比阿云长二十余岁。麻面,独目,相貌奇丑。阿云深恶痛悔,洞房不解衣。韦阿大粗野异常,对阿云百般凌辱,强行成了那夫妻之事,鼾然睡去。阿云受辱,悲愤交加,要解此恨,便觅得一把镰刀,向阿大砍了去。贫家弱女, 何能杀人?头一刀砍在炕沿上,第二刀砍在枕头上,第三刀砍在韦阿大的手上,伤其一指,阿大惊醒,与阿云搏斗。阿云闭目挥刀乱砍,阿大赤条条的身子也就伤了几处,终于把她扭住。从此,白日锁在屋里,晚上做了那事, 便把阿云捆绑起来,免得再动刀斧。阿云无奈,偷偷跑了出来。天狭地窄, 容身无处,便横下一条心,到县衙自首。阿大又告她谋杀亲夫,县判论死。知州许遵,据《编敕》杀伤自首条款,以减刑二等定罪。大理寺驳回。宋代刑罚尚宽厚,知州对死刑案件,认为“法重情轻,情重法轻,事有可疑,理有可悯”,与大理寺异议者,奏请皇帝裁决,称为“奏谳”。许遵便把此案 “奏谳”了来。

安石看过案卷,情节无误,量刑不一,对司马光道:“阿云罪不当死, 许遵之议是也。”司马光一向主张“严刑峻法以除盗贼”,以为许遵非是, 对安石曰:“故杀亲夫,大恶之至,许遵不知治体,务为小仁,劝善不足, 纵恶有余。论死是。”

王安石不以为然,他虽与司马光有旧,但因久在州县,于民情体察颇深。大凡贫家女,嫁丑夫恶婆诚非本意,盖为衣食计,贪图数斗粮米或几贯铜钱,把女儿送入火坑,父母非不痛心。况阿云之夫所为,不如禽兽,阿云迫于凌辱,且自首投衙,论死,情理难容。复又说道:“《刑统》失之过 严,仁宗《编敕》既有明文,又有先例,可从许遵议。”

“介甫误矣,”司马光道,“民者,非重典不可治。《周礼》荒政十有 二,其'缓刑’弊最甚,推宽大之恩以利于民,殊不知开巧伪之路,长贼杀之风,奸邪得志,良民受害,皆非善法也。”

安石素知司马光憨直执拗,昔日相处,从不与其面争,今奉上谕,事关人命,岂可苟同。想到这里,便毅然答道:“阿云者,亦良民耳。杀亲夫何由?并无预谋。况一指之伤,便投案自首,此若可杀,天下当死者众矣。”

二人争执不下,司马光不快,谓安石道:“介甫此番回朝,大异昔 时。”

安石道:“兄何出此言?”

司马光道:“昔时虽执拗,尚能听从,如今些小之事,也要纷争?”

安石道:“人命关天,怎是些小之事?” 司马光见其意难回,只好分别具状回奏。神宗皇帝批答:“我朝听断,以忠厚为主。仁考常云,'死者不可复生,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许遵之议是也。凡错断死罪,已决三人,正官除名编管,副职除名,录事参军免官勒停,吏发配千里。已决二人以下,视此递减,只错判而未决,则照此再 递减一等。官司错判人罪,而罪人应原免,官司犹论如法。

司马光见诏,请对。神宗召司马光入延和殿,司马光面呈《议谋杀已伤案问欲举而自首状》。神宗置诸御案曰:

“卿与安石,朕之左右臂耳,望相协与事。” “臣与安石素善,但非敢以私情害公议。”“安石人如何?” 司马光以长兄的口吻说:“执拗不晓事。” “安石不好官职,直言实干,可谓贤乎?”

“安石诚贤,但性傲,好标新立异,此其短也。如为执政,朝廷无宁日 矣。”


司马光自为“详定封事”以后,体会到中书难处,不想居中书之位,但也不愿居安石之下。好歹长他两岁,为官也早他一年。正因为与安石情同兄弟,才越加接受不了,宁可他人执政。这就是他此时的心情。

神宗见司马光固执己见,便善言抚慰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贵在协调互补,若求全责备,天下无人可用矣!今政务繁难,中书乏人,卿与安石皆朕股肱之臣也,勿负朕意。”稍停,复又说道:“今河北灾变,国用不足,来日庭议理财事,卿当多为筹划。”说罢,把中书《赈灾状》付与司马光。

神宗皇帝的这番话,感动了司马光。除去韩琦、富弼、曾公亮、欧阳修,他也算是老臣了。他早已感知皇帝对他的器重,也看到了中书乏人,但他既没有王陶那种觊觎之心,也没有王安石那种变革之志。他已经是三品大臣了,这等荣耀已经超过先人,复何求哉?进则以礼治国,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做个大宋忠臣,修好《资治通鉴》,此生就可无憾了。于是,马光唯唯说道:

“臣遵圣谕,臣遵圣谕!”

此时的王安石心地坦然,净如泉水。身在清要之位,日无政务之劳。读之余,更无他事,谢绝宴请,埋头经史。神困眼乏了,就吟诗抒怀。不到两个月,已吟成十数首,有几首不错的,便随手写了下来。王雱上任去了, 安国也补了西京国子教授,身旁更无一人,多亏吕惠卿早晚留意,一月之间,被他催促洗涤了一二次。这日吟成一首《读史》,正在斟酌字句。惠卿从外面走了进来,说道:“日长暑蒸,也该清爽清爽。近日秘阁曝书,珍品不易一见,敢邀过三馆一瞥。

安石欣然从往,惠卿导前,安石随后,出了翰林院,穿花坪柳榭,步御径桐荫,过了升龙门,便是崇文院。

当下,秘阁校理张载,正与众校书郎开橱搬箧,曝晾图书,见安石到来甚喜。张载久慕安石人品、学识,请他临窗坐了。一位少年双手捧来茶盏, 张载引见道:“此子襄阳米芾,最是善书,年方十五岁,可是位货真价实的神童。”

安石拉住米芾的手,上下打量说道:“果然资质不凡,不知临哪家 帖?”

米芾道:“学生宗法二王,最喜欢《淳化阁帖》。”说罢,伙同另一 少年搬来王右军父子之真迹十一卷,打开来,那一派清真潇洒、超迈脱俗的神韵,令人顿觉清爽了许多。张载也拿起一本褚遂良摹本《兰亭序》叹道:“摹本如此精妙,真迹可想而知,可惜被太宗带入昭陵,世上永不复见。”

安石品茶,抬头见东壁高悬《牧马图》:画面一道清流,十六匹骏马, 前面七匹已到了对岸,中间八匹正在渡河,不时俯首,且饮且行。役人夹了套马竿,横跨在第七匹上,谛听着群马嘶鸣。回顾最后那匹马,还在河边没有下水,这匹马昂首、垂鬃、四蹄闲适,悠哉游哉,一副神骏不群、不屑 争先的姿态,只有长长的马尾约略摇动,分明是一匹千里马。张载絮絮介绍韩干其人及这幅画的来历,安石问道:“那个骑在马上的大胡子是牧马人吧?”张载身旁的少年接口道:“他就是伯乐,你看,他挟了马竿不用,自知此马是不会落后的。”

张载给安石介绍这位少年:“钱塘沈括字存中,可有耳闻?”安石 道:“'云巢’沈睿达,也是钱塘人。”沈括道:“那是家兄。”安石握住他的手说道:“我在淮南时与令兄多有往来。”沈括道:“他藏有大人的墨宝。”张载道:“今年亏了两位小兄弟相助,不然梅季曝书我可真吃不消。”安石道:“子固还没有回来?”张载道:“近接一信,病情大有好转,暑热一退即可返京。” 安石无意间结识了两位英俊少年,一有闲暇便来三馆,或弈棋品茶,或谈书论画,平添了许多乐趣。熙宁元年八月,江宁府派拨了船只,送安石家眷来京,在新赐府第安顿了。曾巩也从南丰回朝,司马光、吴充、王珪等旧日友人,都到府上探望。当面议定吉日,为吴、王两家儿女办了喜事。

秋季向来多灾,中秋节后,河北地震,有声如雷,涌沙出水,破城池坏庐舍。暴雨成灾,黄河决口两处:一处在恩州,乌栏堤漫溢;一处在冀州枣强,坏北堤数百里,淹没深、冀、恩、瀛四州。曾公亮上书言三事:赈灾、 治河、理财。神宗召群臣于垂拱殿举行庭议。

首议赈灾。三司使吴充奏:“河北地震,死伤惨重,据三司吏员报称:城破村毁,逃生者幄居棚寝,亟待救护,臣请去河北安抚灾民。”

司马光道:“应发内藏库,多带粮米。” 文彦博道:“地震之灾,家破人亡,粮米不如银钱,还要速发官兵前去救护。” 神宗准奏。命吴充为河北安抚使,从速调集钱物、官兵,即日出发。其次议治河,以解河北水患。都水丞宋昌言议开二股河,导水东流入海。众人认为“六塔河”之事未远,此事暂缓议,待视察之后再议。最后议理财。神宗道:“治河、赈灾、实边,费用巨大,所以理财最为急务。众卿有何富国良策?

议到理财,争议就更大了。公私困顿,国用艰难,无人不知,但无关痛痒者众。文彦博、吕公著云:灾变乃上天示警,人君惟务修德,祈福禳灾,理财次之。此时河北黎民,已在水深火热之中,文彦博等所言,连司马光都认为无济于事,便说道:“方今国用不足,灾伤待赈,惟节省冗费,乃当今理财之要。

神宗以为然,问唐介道:“节减冗费,当从何处着手?” 唐介瞠目无以对。枢密副使韩绛答道:“冗费之大者,一是兵费,二是官费。人言天下财六分,兵耗其五,此言虽过,但兵费实冗费之大者也。灾年募兵,祖宗成法,焉能节?官费,目今百官禄粟,石米只给六斗,何以节?所节者惟宴庆、郊天、赏赐,了了而已。

司马光曰:“节费非只为财用,亦修德也。节费应从贵近始。” 神宗道:“节冗之事,须自朕及后宫始。今岁郊天,王公、亲贵,二府不赐金帛。但国用艰难,仍须善于理财,以求利国富民之术。”说罢,遍视 群臣,示意安石献策。安石垂目默然。

司马光曰:“富民之本在于得人。” 安石曰:“此言是也。国用不足,未得善理财之人也。”司马光连忙纠正道:“我之所谓得人者,非善理财之人,而是善行礼治之人也。善理财之人不过'斗会箕敛’,以尽民财,民穷为盗,非国之福。

安石曰:“斗会箕敛非善理财者也,所谓善理财者,民不加赋而国用 足。”

司马光道:“介甫又作大言,民不加赋,没有钱,国用能足吗?” 安石道:“自古生财有道,不善理财者,只会守财;善理财者,则能生财。” 王安石和司马光两个好朋友,又都是神宗倚重之人,大庭争论,众人认为有趣,皆屏息静听。司马光见王安石昂然高论,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 把前次神宗劝谕,与安石二人平时交好,统统丢在了一边,针锋相对而言 道:“此乃桑弘羊欺汉武帝之言也。天地所生财货百物,只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不加赋以何充国用?

安石见司马光意气用事,本不想再言。但此事涉及国之急务,政之兴革,如果禁锢森严,连议论都不可能,利安可兴?弊安可除?改弦更张安可为?乃从容说道:“所谓利国富民,在于谋生财之道,开生财之源。即是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臣昔在度支,年赋约三千六百万贯至四千四百万贯。三司使包拯总领均田事,仅蔡州一县则查出漏赋田二十六万余顷,岁增税用而不为加赋。再者,生财之道,本无穷尽。闻唐州,五年间辟田三万余顷,佃户一万一千户,益赋二万二千余。民不加赋而国用足,非妄说也。”

安石侃侃而谈,众皆叹服。司马光本来口讷,平素疏于钱谷事,今见安石言之有据,议之成理,无言以对,不觉急出一头汗水。张方平本欲问难于王安石,因见司马光窘相,乃一言不发。翰林学士王珪见状,以为大臣之间,和气为上,乃从旁排解道:“君实之言节流也;安石之言开源也,开其源而节其流,利国富民之术也。应统一筹划,一并实行。

神宗颔首,庭议结束。

张方平回府之后,心绪不宁,预感朝廷行将多事,自己既无能为力,乃称病不朝,在家练剑术。一日,忽然想起苏轼来,心里暗忖:“对,招回这个'多事精’,正可与王安石成对。”

张方平即刻修书,把中书更替,韩琦、欧阳修外放,王安石入朝,变法已成必然之事,尽道其详。要苏轼服满速回,万勿拖延。张方平的书信寄到眉山,苏轼、苏辙孝服刚满。兄弟二人便准备起身还朝。

眉山深秋,漫山红遍。苏轼带了五岁的儿子苏迈,到青神岳家去辞行。岳丈王庆源垂泪道:“小女福薄早去,外甥无人照管,这一回到京师,谁知续个什么样的人?叫我这颗心怎能放得下?”舅兄王道矩也说:“眼前倒有一个合适的人,不知妹夫意下如何?堂妹润芝,今年二十一岁了,还待字闺中,提亲者无数,只因她曾发下大话:非才如姊夫者不嫁,是以耽搁下来。不如续了她,迈儿有姨代母,也算有靠。”

这润芝小苏轼十岁,美慧过于王弗,而且颇通文墨,苏轼便答应下来。当下便由族人张罗过礼,择个吉日,拜堂成亲。

洞房之夜,苏轼嬉笑道:“听说小妹在族中曾发大话,可有其事?” 润芝道:“有哇,那还是我十岁的时候,姊夫倒忘了?”那一年王弗归宁,苏轼与道矩在瑞草桥边漫游。王弗携了小妹润芝在对岸芭蕉叶下招手,唤他们过桥回家吃饭。一群采莲藕的姑娘也在过桥,道矩和苏轼便在桥头暂停,意在让她们先过。谁知对方并不过桥,只是摆好了阵势,拦在桥头,叽叽喳喳地说笑。领头的姑娘,手指一担满沾污泥的莲 藕,大声说道:“听说姊夫是位才子,俺们倒要领教。”道矩连忙应承。姑娘说:“我出个对,请姊夫对,对上了,让你们先过桥,对不上嘛,别想过桥。”道矩道:“这个容易,请出对。”姑娘道:“这担藕,半是泥,少说也有百斤重,就以此对:一担重泥拦子路。”道矩笑对苏轼道:“妹夫请对。”苏轼艺高人胆大,向前几步,站在当中,张口欲对,感到不妙。此对看时容易对时难,重泥谐指孔子,子路又是人名,俱是眼前实事,须对得贴切,着意寻思起来。此时荷锄归家之人渐多,两岸排开,看新姑爷属对。苏轼心下发起毛来,往日才思,无踪无影,一时窘住,竟对不出。姑娘们在对岸喊道:“新姑爷输了,就在桥上过夜罢。”两排乡人,哄然大笑。苏轼遥 见岸边的王弗,伸出两个指头,向着两岸指点,灵感顿时飞来,开口对道:“两排夫子笑颜回。”那姑娘高声呼叫道:“好对!”桥头上的姑娘们一字排开,齐声喊道:“请新姑爷过桥!”两岸沸腾。

苏轼对润芝道:“当时我大摇大摆走过桥去,两岸乡人鼓掌欢呼,不亚于进士及第御街之游。”

润芝道:“你哪里知道,我和姊姊都流泪了。那日我对姊姊说了'非才如姊夫者不嫁’这句话。唉!”润芝叹息一声又道:“也许天下再没有第二人了。姊姊早去,把这个大才子让给我。只有善待迈儿,报答姊姊。”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编者简介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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