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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的呐喊我没听到过。

 sunjinxi 2021-05-15
1,
老丁最喜欢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双手揣在袖管,蹲在院墙根晒着太阳,顺便和邻居们侃一嘴家常,话头里三句离不开他家儿子小丁。
 
其他那些老头老太们也乐意听他说,自打小丁考上了省城的大学还在县城里当上了老师,丁家在村里俨然有了些地位,那是目不识丁的庄稼汉对读书人的敬重。
 
其实村里人都知道老丁是怎么教养孩子的,村子就这么大,谁家母鸡多下了个蛋都能从村东头传到村西头,更别提那些年里老丁天天抓着烧火棍追着孩子打。
 
老丁的育儿哲学,说白了就一句话,棍棒底下出孝子。
 
还记得小丁那时候在村里读书,和邻居家的大勇是同学,有次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口角,两个孩子打了起来,本来小孩子打架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小丁居然拿石块打破了大勇的脑袋,血流了半拉脸。
 
老丁一听,这还得了,十岁出头的娃娃就敢拿石块伤人,长大了还不得挥着菜刀到处乱砍?为了避免自己以后成为杀人犯的父亲,没等大勇的父母上门兴师问罪,老丁先把儿子给揍了一顿。
 
他原本还是收着力气的,但让老丁生气的是,儿子居然还嘴硬,非说自己没用石头砸大勇。
 
还死不承认,老丁心中怒极,一脚飞踹,踢断了小丁两根肋骨,直接送进了医院。
 
倒是后来大勇他爹妈有些过意不去,大勇的伤只是看起来凶险了一些,眉骨缝了两针,这孩子从小生得敦实,一回家就活蹦乱跳的,和个没事人一样,反倒是小丁的伤势更严重,于是也不再追究什么。
 
周围人听了老丁讲这段往事,面上有些犹豫,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听村里干部说,打孩子是犯法的。
 
老丁吹胡子瞪眼:“我自己的孩子,凭什么打不得?要不是我当初那一顿打,他能记得教训?能有今天?你们后来谁见着他和别人打过架?”
 
这倒是没有,要不是老丁说起,大家都快忘了小丁从前和大勇打过一场。在众人心里,小丁斯斯文文的,虽然有些沉闷和不苟言笑,却是个公认的好青年。
 
“大老远就听见你在嚷嚷,又在讲从前打小丁的事情吧。”院门处进来个人,五十来岁,身量不高,戴一副眼镜,往老丁怀里扔了支卷烟,笑骂道:“以后小丁有了孩子,我可不许你这么打。”
 
老丁一见他也乐了:“原来是亲家公。”
 
2,
来人是老张。
 
老张和老丁从前一道去外面做过工,两家关系亲近。老丁妻子走得早,只留下小丁这么一个孩子,老张也只得了一个女儿,取名叫梅子。
 
两个父亲从前就互称亲家,没想到小丁和梅子青梅竹马一般长大,还真成了一对,现在只等着梅子从卫校进修回来,就给两个孩子办婚事。
 
老张是过来和老丁商量孩子们的婚期,梅子年底回来,过完年要去医院上班,不如就趁着过年这几天把婚事办了,然后两个人一道回县里,正好学校给小丁分了宿舍,是个单间,小夫妻俩先凑合住。
 
婚期一定下来,老丁就准备寻个日子去县里,把事情告诉儿子。有些东西还是得他在县里采买,虽然赶集时候也有卖的,但是老丁心里不愿意委屈了梅子。这么些年,梅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和自己亲生的女儿也没什么差别。
 
可是还没等老丁进城,小丁先回到家,进门一句话都没说,直接把自己锁在房里。老丁心里奇怪,但没多说什么,马上是周末,学校也要放假,他原本就是打算第二天去城里的。
 
傍晚,邻居过来串门,老丁才知道自己儿子被学校给开除了。
 
邻居家的孙子在县里读高中,虽然和小丁不是一个学校,但是这消息走露得非常快,几个学校都已经传遍,说是一中有个姓丁的老师因为犯了事被学校开除。
 
周末回家和家人一说,邻居一听,好家伙,那不就是老丁家的儿子吗,立刻跑到老丁家说这事。
 
至于是犯了什么事,邻居却没说,只是脸上有一些些羞于启齿的为难,还有一些些知晓隐秘的兴奋。
 
那种表情老丁再熟悉不过,是幸灾乐祸,他心里咯噔一下。
 
老丁没从邻居口里听到更多的消息,但那些事情,却借邻居之口,传进了村里的家家户户。

他的儿子,小丁,在学校里,把一个女学生的肚子搞大了。
 
3,
老丁在家躲了三天,还是熬不住出了门,村里人看见他依然打招呼,只是那句“丁老师他爹”听起来更像是讽刺。
 
等他一走过,那些人立马三五成群窃窃私语,老丁知道自己的后背还被人盯着,这种感觉很不好受,自打儿子当上县里重点中学的老师,村里多的是为了孩子上学有求于他的人,被人当面说小话这种事已经很多年没发生过了。
 
要是可以,他今天也不想出门,可是没办法,他必须来给老张表个态,眼看两家就要结亲了,先把亲家安抚好要紧。
 
张家装的也是木门,只是门面上包了一层铁皮,敲起来很是响亮,老丁敲门的时候没吭声,他怕老张不开门。
 
敲了没几下,门开了,老丁腆着脸喊亲家公。
 
门里老张看他半晌,才问:“那事儿,小丁怎么说?”
 
“问什么都不开口,”老丁叹着气,搓搓手:“老张,是我没管教好孩子,你放心,有我在一天,绝不会让那个小姑娘进门,我肯定是向着梅子的。”
 
这些天,无论老丁在家里怎么逼问,小丁就是一个字也不说,在老丁心里,这就是默认。
 
“什么都不说,那就是认了”,老张眯了眯眼睛,抄起一旁的扫帚就往老丁身上拍:“还想娶我家梅子?做梦去吧,我家梅子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
 
要不是听老张这么说,老丁还不知道,事情经过这几天的发酵,话头已经转到了梅子学校,传到了梅子耳朵眼儿里。
 
梅子从小就剪一头鸭屁股一样的短发,又长得瘦瘦高高,身材也没什么曲线,像个假小子似的。
 
之前和小丁在一起的时候就有村里的大姑娘眼馋说酸话,说都是梅子硬缠着小丁,不知道做了多少倒贴事才能攀上丁老师。
 
现在小丁和女学生好上了,据说那个女学生长得娇娇俏俏,柔媚得很,和梅子完全不是一个类型。
 
于是村里的长舌妇们又开始多嘴,说是梅子倒贴丁老师都瞧不上,平日里都看不见丁老师拉拉梅子的小手,在外面倒是火急火燎得搞大了人家的肚子。
 
这些话传到老张耳里可把他气坏了,要不是当初老丁父子俩情真意切地上门求亲,说这辈子就对梅子一个人好,他老张还不见得乐意把梅子嫁过去呢。
 
现在倒好,还没结婚呢,就已经先偷腥了,那些说过的承诺看来都是喂了狗。
 
梅子一气之下结束了在卫校的进修,回到了村子。
 
4, 
梅子是夜里回来的,一回家就被老张拘在家里,他可不想女儿出门被那些人用不知所谓的眼神指指点点。
 
但其实梅子已经知道这事了,小丁的事情首先在县城里都已经传遍,师生恋本来就是很被人忌讳的事情,更何况还让女生怀了孕,听说那个女孩才十六岁。
 
梅子不敢相信小丁是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她本来决心是要亲口问一问小丁的,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让她觉得难受。
 
她虽然长得不漂亮,但也是个骄傲的女孩,她可以在别人质疑她和小丁的感情时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值得。”
 
可现在小丁有了背叛的行为,梅子心里的那口气,突然泄掉了,她曾经的理直气壮,在别人看来都不过是强词夺理。
 
她好累,不想再继续,所以当父亲试探着开口时,她犹豫了两天,还是点头答应。
 
梅子被老张藏得很好,村里大家都不知道梅子在家里,所以老丁知道梅子回来的事情,已经快要过年。
 
他在吃晚饭的时候提了一嘴,说梅子回来了,沉默多日的儿子,终于和老丁开口,他想见一见梅子。
 
老丁被老张轰出来以后,再没有登门,不是因为被打了生气,而是他心里也觉得对不住梅子。
 
如果可以,他也想按着小丁的头跪在梅子面前赔礼道歉,但是现在他再也没有资格做这个事情。
 
他和儿子说:“梅子要嫁人了。”
 
老丁是埋怨儿子的,埋怨他做出那样的荒唐事,让他一个老父亲也要受到牵连,在村里丢人现眼。这些天里,老丁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直到他用几乎报复性的语气告诉儿子这句话的时候,这口气才吐了出来。
 
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觉得畅快,因为在下一秒,他看见了儿子突然变得煞白的脸,像是新抹的墙。
 
他想要继续奚落几句,却开不了口。于是匆忙扒干净碗里的饭,蹲到天井处抽土烟去了。
 
梅子要嫁的人,是大勇,就是从前被儿子打破头的那个大勇。
 
大勇喜欢了梅子好多年,之前是有小丁在前面挡着,大勇不管怎么看,也觉得自己比不上小丁,所以默默地把感情放在心底。
 
可是既然小丁做了错事,在大勇看,现在是他配不上梅子。浪费机会的人是要遭受报应的。
 
大勇和梅子的婚期定在正月初六。大喜那天,已经没什么人在背后说梅子的闲话了,大勇的妈妈和姐妹在村里串门的时候都说,是他家大勇求着梅子嫁过来的,大勇也会和别人说起自己对梅子的爱慕,一时间那些风言风语全都转了方向。
 
大勇家对这门婚事的看重大家都看在眼里,现在大家只会说梅子好命,大勇虽然只是跟着父母在镇上开了一个小店,但这时候做生意比种地挣钱啊,大勇家也算是村里的富户,不管怎么样,吃喝都是不愁的。
 
婚事办得很热闹,老丁没去看,他没这个脸。
 
过完年,梅子就跟大勇去了镇上。
 
村里又沉寂下来,除了几个在外面玩耍的孩子,已经没什么人走动。老丁和儿子依然不说话,父子俩之前的气氛很古怪,明明两个人就在同一屋檐下待着,明明两个人就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却偏偏对面坐的像一个隐形的人。
 
这天太阳挺好,老丁蹲在院墙根晒太阳,从前围着他拉家常的人都没了踪影,小丁也出了门,离家的时候还难得和老丁说了一声,说是要去买两本书和一些习字本。
 
正午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老丁眼皮刚耷拉下来,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将他三魂六魄吓走一半。
 
他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还没走出院门,就看见一个少年朝他飞奔而来,一边跑,嘴里还在嚷着什么。
 
老丁等他跑到近前才听见他嚷的是什么,另外一半的魂魄也给吓跑了。
 
那少年嚷的是,丁老师被炮仗炸断了气。
 
5,
小丁不是被炮仗炸到的,而是被石板砸死的。
 
村里几个调皮的孩子突发奇想,想看看炮仗能不能把塑料瓶炸成碎片,于是在地里挖了个坑把炮仗和塑料瓶放进去,为了防止瓶子被直接炸飞,还往坑上放了一块石板。
 
他们低估了炮仗的威力,石板直接被炸得掀起来,飞向点燃引线的那个孩子。
 
是路过的小丁救了他,自己却被石板砸中脑袋,瞬间断了气。
 
老丁跑到现场,鞋都跑掉了。不知道谁打过120,急救车就在边上,人们把事发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看到老丁,所有人自动让开一条壮烈的大道。老丁跑到跟前,医生说已经不行了。老丁发出长长的嚎叫,儿子啊,他喊,我的儿啊。喊着喊着晕倒在小丁青白的身上。

因为小丁的见义勇为,村里人看老丁的眼神总算恢复了正常,只是这代价让老丁无法承受。
 
老丁开始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其实自从儿子去外面上中学起,他就一直是一个人生活,从前也算活得有滋有味。但是小丁走后,老丁却没办法像从前那样生活,他还是一个人,却不想做饭,不想吃喝,身上的臭味都开始招苍蝇了也不想洗漱。
 
时间一下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仿佛就算下一秒死去也没什么关系。
 
儿子的离去带走了他的很多东西,一些看不见却重要的东西。
 
他不会想到,在八月的某一天,他的欢乐,他的生机,他的希望全部都回来了,正在敲响他的门。
 
“谁啊?”老丁去开门,拖鞋只剩了半只,另一只脚光着。
 
门外是个十来岁的女孩,自称叫玲玲。
 
老丁恍然,她就是和儿子好上的那个女学生。
 
“丁老师的事情我听说了,我也难过了很久,本来不想过来打搅你的生活,但是我实在是没办法了”,玲玲抠着手指,小声说:“这个孩子,是丁老师的。”
 
老丁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地上的那个竹篮吸引住了,这圆眼睛,小嘴巴,软糯得就像小丁小时候。
 
他想把孩子抱在怀里好好亲昵一番,又怕身上的臭味熏到了孩子。现在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要洗澡,要理发,要买双新的拖鞋……
 
生活好像又变得忙碌起来,他不知道那个女孩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他没问也不在意。
 
只知道让自己再次活过来的,是竹篮里那被小被子包裹住的柔嫩的一团。
 
老丁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叫栓子,希望把孩子牢牢拴在身边。
 
6,
一转眼,栓子也到了要上学的年纪。
 
和小丁小时候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门告状不一样,栓子是个沉默又乖巧的孩子,从刚会走路起就摇摇晃晃跟在老丁屁股后边,像是个小尾巴,从来不在外面调皮惹事。
 
说实话,老丁心里隐隐松了一口气,自从小丁被学校开除他心里就一直有些不安,总觉得是自己没有管教好孩子。可是从前小丁犯错的时候,他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还能怎么办呢,他就是个庄稼汉,没什么知识也没什么文化,就知道小孩子不打不成才。
 
幸好,栓子是个省心的好孩子,他一定能走在正路上,老丁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想的事情多,老丁总觉得有些头疼,于是坐车去医院里开些药,没想到在医院里还遇到了个熟人。
 
是大勇,他来医院给梅子送饭,梅子现在已经当上了镇上医院的护士长。见着老丁,大勇便说要开车送他回村里。
 
“和梅子都挺好的吧?”老丁问。
 
大勇呵呵笑着:“都挺好,都挺好。”
 
老丁叹口气,心里想,哪能不好呢,听说梅子生了对龙凤胎,一双儿女很是伶俐,老张整日在村里连走路都昂着脑袋。
 
眼睛瞥见大勇手上有道抓痕,便随口说:“别是猫挠的吧,可得注意了。”
 
“嗐,我那天在外边多喝了点酒,被梅子挠的。”大勇这样说,语气里却还有些甜蜜。
 
老丁却惊讶:“梅子这么凶?”
 
“我都习惯了,她从小就揍我,人不都说打是亲骂是爱嘛。”大勇边说边笑。
 
老丁也应和地笑两声,不再说什么,车里气氛逐渐沉默下来,直到大勇犹豫着开口:“丁叔,有个事情我在心里藏了好多年,一直没好意思说。”
 
“什么?”
 
大勇说的是他破头那次,他从前调皮,带着村里的小伙伴欺负小丁,梅子还总因为这事儿揍他,大勇从小就喜欢梅子,于是心里更气,他那天放学回家自己摔跤磕在石头上,便回家告状说是小丁干的。
 
想到那次把儿子揍得不轻,老丁深吸一口气,嘴里却缓缓说:“没事,小丁从前也调皮,做了不少荒唐事,不过是多挨顿打。”
 
大勇把车停在了路边,扭头看向老丁,声音有些不对劲:“不是的,丁叔,从前那些事都是我们冤枉小丁,他一件都没有做过。”
 
因为老丁脾气爆,只要有人告状,他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将小丁打一顿,小丁也像是不会反驳一样,多数都认下了,所以村里小伙伴都知道只要犯错,推到小丁身上就万事大吉。
 
老丁接受不了:“不是他干的,他为什么不说?”
 
大勇摇头,他也不知道,从前只觉得小丁傻,可是他想不明白,能考上重点大学的人,怎么会这么傻呢,不是自己做的错事也能应下,连句辩解也没有。
 
老丁恍恍惚惚往家里走,他不知道儿子到底向自己隐瞒了多少的真相,但是他心里十分不安,似乎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即将侵噬他的生活。
 
他忐忑地过了好几天,直到家里迎来一个不速之客,是一个女人。
 
老丁还记得她,玲玲,生了栓子的女人,她说要过来带走栓子。
 
“不可能!”老丁斩钉截铁:“栓子是我的孙子,是我一把手带大的,就算你是亲生母亲,可是也这么多年不闻不问的,我不能让你带走他。”
 
二十多岁年轻女人正值花信,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她语气很轻,但听在老丁耳里却如五雷轰鸣。
 
她说:“怎么办,孩子可不是丁老师的。”
 
原来,玲玲在学校里和一个高年级的学长有了私情,两人偷食禁果以后,为了学长的名声,便将事情推到丁老师身上,男女之情,谁又能自证清白呢。
 
学长前些年做建材,发了笔横财,成了大老板,可惜之前出车祸受了伤,以后是不会再有孩子了,他答应玲玲,只要她带着孩子过去,就立刻和老婆离婚。
 
老丁问:“那我儿和你?”
 
玲玲嫣然一笑:“什么都没发生!”
 
老丁像是失了魂魄一般:“他为什么不说啊,为什么啊?”
 
大概是说了也没人会信吧,玲玲在心里想,她其实知道丁老师的打算,他想等着孩子出生以后再去做亲子鉴定,到时候真相大白,没想到他自己却因为意外先死了。
 
玲玲带走了栓子,孩子被两个穿黑衣的大汉塞进车里的时候哭得惊天动地,老丁想要冲上去扒住车门把孩子拽下来护在自己身边,但是他却什么也没做,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定在原地一动不动,这个他养育了快十年的孩子,却不是他的孙子。
 
7,
家里有个孩子的时候是很拥挤的,栓子突然被带走,平时里那些他用的和玩的东西还摆在家里的各个角落,屋子却空了。
 
挂在墙上的红领巾,散落在桌上的几本书,几支铅笔,还有半块用得脏黑的橡皮,上面用蓝色墨水写了老丁和栓子的名字……所有的这些东西都令老丁痛苦,他把它们收起来,放进他屋里那个樟木打的老柜子。
 
柜子的最下面有些旧的习字本,整整齐齐码了好几摞,是小丁放在这里的,老丁从未注意过那些习字本竟有这么多,他费了些力气,才把纸箱挤进旁边。
 
收拾完这些,屋里更空,同样空出来的,还有老丁的时间。从前他想要生活下去,就得找个什么人牵挂,现在他想要生活下去,就得找个什么人怨恨。
 
起先,他怨恨玲玲,要不是那个满嘴谎言的女人冤枉了自己的儿子,后面的一切就不会发生,儿子还在县城教书,说不定早就和梅子结了婚……
 
但是后来,他开始怨恨自己,自从那天大勇和他坦白之后,一些原本已经被遗忘的久远的记忆又回到了脑海里,一天一天地明晰起来。
 
其实儿子很小的时候也曾经活泼过,不像后来什么话都憋在心里的样子,那时候他打孩子,小丁也会哭喊,不是我,我没有。
 
小孩子尖利的哭腔吵得老丁耳膜生疼,儿子越是这样,老丁心里越是生气,他始终觉得犯错不要紧,不认错却是大事,于是下手更狠。
 
情况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就是大勇那次,老丁暴怒之下把儿子踹进了医院,从那以后小丁再也不会辩解,不再用哭声诉说自己的清白,他只是木着脸道歉,我错了,别打我。
 
他认错越快,挨打越轻。
 
从“我没有”到“我错了”,老丁从前以为这是自己教子有方,还洋洋得意了好久,他现在才知道,错得根本不是孩子,而是他自己。
 
但是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为自己开解:是孩子自己隐瞒,是孩子自己不说的,他只是做了一个父亲在那种情况下会做的选择。
 
他这样和自己说,也这样和老张说,老张是过来陪他说话的,眼见老丁又好几天没出门,赶上这两天降温,路上雪积了有三寸,老张提着酒上门看他。
 
他听说了老丁家的事情,心里一阵唏嘘,却也没什么遗憾,梅子虽然和小丁错过了,可毕竟也遇上个好丈夫。
 
小丁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有个情绪也从不外露,他不说自己的委屈,也从不表达自己的喜欢。
 
还是大勇好,爱就爱得明目张胆。
 
八仙桌的一个桌腿短了一截,桌子不怎么平稳,两个老头对坐小酌。
 
温好的花雕从碗里滑入肠中,两个老人絮絮叨叨聊着天,可是老丁脸上没有了从前的眉飞色舞,老张见状也笑不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才几天的功夫,老丁鬓边的头发仿佛更白,额上的皱纹也似乎更深了。
 
老丁俨然有些醉了,老张也准备回家,临离去前想起那个高低不平的桌子,问老丁找个东西垫一垫。
 
屋里的柜子有些旧的习字本,老丁又喝了口酒,抬手指指屋子。
 
老张打开柜子,确实有不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他随意翻了两页,发现里面密密麻麻就写着一句话:“不是我,我没有,我是冤枉的。”
 
他多翻了几本,里面从头到尾都写满了这句话,这不是一年写成的,笔记从稚嫩到隽秀,最上面那本习字本的生产日期赫然就是小丁死去的那一年。
 
老丁见老张没什么动静,也过来看,一看,却愣在了原地。
 
老张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滞塞:“这些本子,就放在你房里,你从没看过?”
 
老丁的双手紧紧抓着那些本子,像是不可置信一般盯着那满纸的字,他突然意识到这些是儿子故意放在这里的,这些年来,他的孩子一直遭受着无尽的折磨,他是如何的期待着父亲有一天能听见他的呐喊。
 
老丁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怎么能这么愚蠢,怎么能以为是孩子不愿意和他说,不愿意和他沟通,他怎么能还这么自私地还把错怪在孩子身上。
 
错的是他自己啊,是他自己从来不愿因听孩子说话,是他每次在孩子开口之前就举起了拳头,甚至那些习字本就放在他房间里,他也从来没有想要看上一眼。
 
那满纸的字,都是儿子的呐喊啊,可是老丁从没听到过。
 
那些字声声泣血,又像是刀子一样,精准地插进了老丁的心脏。
 
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了这巨大的悲哀和悔恨,老丁一下就病倒了。
 
8,
今年冬天特别冷,二月还下了场大雪,老丁在病榻上缠绵不起。
 
老张一天跑好几趟过来照应他,人老了,没个老伴服侍,没个子孙孝敬,像他们这样孑然一身的可怜人,只能靠老朋友扶持。
 
老丁刚能起身那天,院里的雪还没化干净,老丁裹着厚棉袄在院子里扫雪,栓子却突然回来了,一进门就扑在老丁怀里喊爷爷。
 
玲玲没能如愿嫁给大老板当上阔太太,大老板把他们母子安置在外面,先去做了亲子鉴定,现在鉴定结果出来,栓子也不是大老板的孩子。
 
那栓子是谁的孩子呢,其实玲玲自己也不知道,她睡过的男人可不止一两个,学校里面的,学校外面的,哪里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种呢。
 
玲玲还想着去外面再傍一个大老板,给他生个孩子就是了,她做着一飞冲天的美梦。至于栓子,不过是个累赘,玲玲转手又将他甩给了老丁。
 
栓子抱着老丁哭,眼泪鼻涕糊脏了老丁新换的干净衣裳,老丁也哭,他上了年纪以后整个人都不复年轻时的冷硬,眼泪像猫尿一样说来就来。
 
这到底是他养了十年的孩子啊,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感情。他这些天做梦,是自己那天拦下了那辆车,把栓子留在了身边,幸好,老天开眼,把孩子还给了他。
 
他拍着栓子的后背,不住地说:“好孩子,好孩子,以后就跟着爷爷。”
 
栓子又回了村里的小学,日子还在一天天地过,老丁的精神头好了一些,但是他自己知道,他心里缺失的那部分正在肆无忌惮地折磨着他,他对儿子的亏欠与日俱增。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被压死的某一天,他收到学校的通知,让他去学校一趟,似乎是栓子犯了什么错。
 
年轻的老师语气有些刻薄:“新收的班费就放在我抽屉里,今天就他过来送作业本,不是他拿的是谁拿的?”
 
周围的老师让她再四处找找,别是自己放在别处给忘了。
 
老丁问栓子:“是你拿的吗?”
 
栓子抬起头,两行清泪滑落脸庞,他看老丁的眼睛,不断摇着头:“不是我,我没有拿。”
 
老丁突然有些恍惚,他像是看见他的儿子,在大勇破头的那一天,一声声的说:“我没有打他,不是我干的。”

老丁眨了眨湿润的眼睛,他望向栓子,平和地说出那句他早该说,却一辈子都没说过的话。
 
“好,我相信你,那你慢慢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亲爱的孩子,我将用余生倾听你想说的话,然后竭尽全力去了解你。
 
老丁感觉自己心上轻了一些,他终于能够喘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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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番柿

责任编辑:阿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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