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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火车头的人

 绍宜 2021-05-19
做火车头的人

山东青岛市有一个著名的机车车辆厂,直辖于铁道部,简称四方机厂。四方机厂是一个百年大厂,上世纪初德国人首先建造,后来,日本人又统治了很长时期,日本人投降后国民党接管,一九四九年青岛解放,共产党接管。到2000年百年厂庆,工厂已有一万多名职工。我有幸在工厂工作近四十年,在这人才荟萃的大企业,吃这碗铁路饭,难忘这半生经历,难忘那可敬的工人师傅们。直到今天,他们的面容,时不时在眼前出现,也经常在梦中出现。 几十年来,工厂有许多故事,许多传说,被反复讲述。每次说起来,无论讲者听者,都是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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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当年客车解体车间,工作是专门将来厂大修的客车,包括国际列车拆解开来。一折车座,下面会有很多小物件,都是乘客无意中掉下去的,有世界各品牌香烟,打火机,水果刀,外币,还有小金元宝。当时一个两重的小金元宝价值人民币98元。

有一次,工人们拆出一个乌黑的兽角,沒人当回事,扔在地上,成天踢过来踢过去。一个工人拿回家给小孩玩。一日,一老者路过,一见大惊,说这是羚羊角,是贵重中药。那人连忙送到药店,药店经理问哪儿来的,工人据实相告。经理叹道:”把我这个药店卖了也不值这羚羊角钱!”未几,公安局来人,将羚羊角取走了。也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

还有一件事:五十年代,工厂铁厂长(姓铁,不是管钢铁的厂长)到北京开会,司机赵龙送他到青岛火车站,去晚了,刚到,火车已启动,赵龙一言不发,调转车头直奔沧口站,赶上了火车。赵龙就住我们宿舍,后来去了四川三线工厂。

我所在的车间叫铸铁,俗称翻砂,是许多文明人瞧不起的。其实铸造技术极深,工人中也不乏”人精”,单就品格而言,也有许多人杰。工厂好几个厂级干部都是翻砂出身。我们邻居韩大爷曾在翻砂干过模型,其人全厂闻名,他就让大儿子去干翻砂,不是去“煅炼煅炼”,而是一直干到退休。我所接触的人里边,令我唯忘的有两位师傅,都姓孙,一位叫孙省湘,我进厂他就是八级工,当时全厂有几个八级工谁也说不清,也就十个二十个吧,孙师傅几乎就是老工人的一个模特,他又高又瘦,蓝工作服洗得发白,脸上总有一点铅灰,一天到晚都在从容地忙,像<黄帝内经>上说的那样:”形劳而不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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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在化铁炉上化铁,他浇注砂型,他浇铸是全包圆式的,当天所有的砂型全由他浇完,当仁不让。他时刻注意自己八级工匠的身份。铁水注满了铁水包,液面上会漂着不少渣子,那渣子随铁水进入砂型,铸件中就会有一个孔洞。

孙师傅扒渣特別认真,铁水液面像明镜一样,我经常出神地看他耐心地扒渣。 还有一个孙师傅叫孙丕盛,我进厂时他四级,可以说是我的师傅。他绝对沒有因为自己只有四级而在工作上稍有懈怠,而是粗活细作,精益求精。

他每天把满地的炉渣,玻璃丝,焦炭,泥土打扫的干干净净,水泥地明镜一般,地面露出石子水泥那淡黄的颜色。我们几个徒弟干活,无论质量还是速度,都达不到他要求,经常受到他喝斥。但每年评先进,我是必定选他的,那时,孙师傅目光就变得温暖起来,他提议我来当选这个先进。

我们班也有一个七级工,叫张庆喜,他本来是干模型的,解放前在敌伪兵工厂当过工人,做过手榴弹把儿。解放后一进厂就定为五级工。“文革”清理阶级队伍时,把他赶到我们组来搬大铁。这正合他意,当年工厂生产18012v柴油机,他负责汽缸头的模型设计,累得神经衰弱。到了炉上,干完活他就依着柱子大睡,张着大嘴,脸朝天,打着鼾,无心无事,况且干大炉还发翻毛皮鞋穿,这双翻毛皮鞋他很喜欢,他定粮由王师傅找车间,改为49斤,还有七块钱保健费,那时七块钱管用啊!

后来查来查去,他也沒什么问题,有人提意见了:一个七级模型工去干大炉实在浪费人材!全厂有几个好模型工?车间主任来找他,要他回原班组,他一口回绝,坚决不去。再说年级也大了,车间就不再勉强他了,直到退休。他退休后我遇见他一次,他说在一个小工厂干活,一天十元,我羡慕地要命,那时我一月工资不到一百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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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伯父法志敏是四方机厂工程师,工资比八级工还要高。他沒上过大学,全靠自学,成为全厂有名的工程师。工厂许多工程枝术人员都尊他为老师。有人说,在计算时,想知道某个数的平方,立方,不用查书,一问法工,他张口就答。他喜欢背诵,我也听他用极快的语速背诵过古文。

为了让他小女儿”顶替”进厂,有个工作,他早早退了休。他到过许多单位干过,每到一个地方,对方都给他丰厚的报酬,并挽留他不要走了,但他还是走了,如果那里的领导”不像干活的”。

那时我弟弟刚参加工作,说要跟他学制图。几天之后,我们正准备吃晚饭,他带着过去讲课自编的讲义和一个很大的三角板来了,弟弟也顾不上吃饭了,正是夏天炎热时候,他一口气讲了两个小时。第二天,我们正做晚饭,他又来了,我从厨房窗户上看见他那光光的脑袋在楼道上冉冉上升,他进屋便讲,娓娓不倦,直到明月临窗。那年夏天,我家吃饭提前了,匆匆吃过,便期得地看着窗外,未几,便见他那光脑袋在楼梯上冉冉上升。久之,全家敬佩:这才叫干事!那年他七十多了,几年后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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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工厂有自已的报纸,叫<火车头报>,我写了一篇<我的伯父法志敏>,被编辑采用。报纸发到各单位,当天,我正在干活,冲天炉喷着熊熊火焰,忽然来了一个人,说是机车设计科的,他说看了你的文章,对上号了,原来你是法老师的侄子,当年法老师教我们,终生难忘!说着,泪水直流,因为那天开炉化铁,实在忙碌,那人擦着泪水,匆匆告辞。他说他姓蓝,以后我在很多旧图纸上看到他的签字。

伯父一代人大多谢世了,他们的后代间或提起往事,我的同事小刘也跟伯父学过画图,他经常提起我描写伯父的文章,他特别赞赏我文章中”光光的脑袋在楼梯上冉冉上升”一句。我们仿佛又见到了他,听他慢条斯理地讲课,娓娓不倦地讲课,尽心尽意地传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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