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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山坡:《萨赫勒荒原》是一部以援非医生为人物原型的短篇小说

 寻梦向天歌 2021-05-26

创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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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山坡,1973年生,广西北流市人。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中国银行》《灵魂课》《十三个父亲》等,曾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上海文学》奖、《朔方》文学奖、《雨花》文学奖等多个奖项。有作品被译介至俄、美、英、日、越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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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山坡《萨赫勒荒原》-创作谈

节选

《萨赫勒荒原》

作者:朱山坡

“我也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离开驻地的。”萨哈说,“回去后便病倒了。尼可说她快不行了。”

我听说了,中国援非医疗队工作量很大,经常超负荷工作,生活环境恶劣,营养跟不上,常常有累倒在岗位上的,更大的危险来自疾病的侵袭。非洲有各种传染病,一不小心便会感染上,这给中国医护人员带来很大的威胁。萨哈说,老太太离开驻地后不久,老郭便出事了。那些天他每天都要做两三台手术,经常连续工作七八个小时,本来他身体就比较瘦弱,终于扛不住了。那天给一个病人做完手术后,他突然昏倒在手术台前……

太阳早已经开始西斜,我看见地平线上的霞光了。但我的视线模糊不清,因为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溢了出来。

萨哈突然把车停了下来,质问我:“你认识老郭,对不对?如果你不说实话,我就把你扔在这里喂狼。”

我怔怔地看着萨哈。他是认真的。

我只好说:“他是我的博士导师。”

“你为什么要对我隐瞒?”萨哈说。

“老郭也对你们隐瞒了实情。他有心脏病,医学上比较罕见的心脏病,很危险,一般仪器检查不出来。除了他自己,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他要我替他隐瞒。他说哪怕他死了,也要替他隐瞒。”我说的都是实话,“两年前,本来是我来这里的,但老郭跟我抢。他说他一定要去援非,这是他最大的心愿。”

我哭了。老郭是我的恩师。平时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他是市内顶尖的医学权威,一说到医学,他比谁都严肃,对细节比谁都严苛。我们经常为学术上的事情争论不休。虽然我的业务能力在三百多名医生的单位里只输给他一个人,但他没少当众责怪我。在工作中我没少跟他顶撞,同事都说我和他是冤家师生,可是我内心对他无比崇敬。然而,在外面,我从不说我是他的学生,以此博得别人对我刮目相看。

“我担心我把老郭的秘密说出去,所以我干脆说我不认识他,这样你们就不会向我打听了。”我说。

萨哈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肩头:“我原谅你了。我们继续走吧。”

我没有替老郭永久地隐瞒秘密,有些自责。但把秘密说出来,这让我心里很舒坦。

我想起送老郭去机场的那天,阴雨连绵,春天的气息竟然让我们有些伤感。因为他放心不下身体不好的师母和准备高考的儿子。我最后一次问他:非得要去吗?他依然坚定地说,要去。此时,压在心底的悲伤突然翻滚起来,溢出我的胸膛,在大荒原弥漫开去。

萨哈好像有心灵感应一般,猛然拍了拍方向盘,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老郭到津德尔报到的那天,也是乘坐我开的车。就像今天这样,坐在你的位置。但他没有你那么木讷,他对大荒原的风光无比喜欢,不断用相机拍照。不过,那时候是春天,是大荒原最美丽的季节。”萨哈说。

是啊,一路上我竟然没拍一张照片。其实,秋天的萨赫勒大荒原也很漂亮。

车子朝着太阳滑落的方向飞驰。几只乌鸦盘旋在车的上空,不断发出饥饿的喊叫,不像是保驾护航。

我突然想起刚才尼可脸额发烫,身子发抖。我那时以为只是他在烈日下晒了那么久,饥渴到了极点才那样的。但职业的直觉和敏感让我醒悟过来,我猛叫了一声:“停车!”

萨哈下意识地刹住了车,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掉头!”

“为什么?”萨哈对我命令式的语气有点儿不满。

“我们回去看看尼可。”我说,“我怀疑他患上了疟疾。”

萨哈没有马上掉头,脸上也没有震惊和焦急之色。

“疟疾很危险。会死人的。”我说。我第一次到非洲,经验还是不足,敏感性也不够,我为刚才自己的疏忽大意感到羞愧。如果老郭在,他肯定又会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萨哈重新启动了车。但他没有掉头,而是继续往前开。

医生的责任感让我对萨哈的麻木生气,大声命令他:“掉头!”

萨哈没有听从我的命令。可能我不是领队,只是中国医疗队的一个新兵,没有资格命令他。

我提高嗓门再次要求他:“尼可很危险,我是医生,我请你立即掉头救人!”

萨哈沉默了一会儿才平静地回答我说:“我知道尼可很危险。经验已经告诉我,他就是患病了。他只是患病而已。但天黑之前我们必须赶到津德尔驻地!”

我明白。萨哈说得是对的,但我不能见死不救。掉头回去,我能给尼可治疗,给他打一针,给他几片药物,耽误不了多少时间。救人比按时抵达更重要吧?

我把语气放得柔软,恳请萨哈:“尼可是你的儿子,他回村子里会传染其他人。”

萨哈说:“也许是村子里的人传染给他的。这里到处都有疾病,每天都有人死去。在死亡面前人人是公平的,连老郭也不能例外。”

我说:“你真冷血!我来尼日尔是治病救人的,不是来听你普及狗屁常识的。如果我错过了救尼可,我会内疚一辈子的。老郭在天堂看得一清二楚,他不会原谅我们。”

萨哈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好像尼可是别人的儿子。他不打算回头。

“你已经送给他一罐炼乳。这对其他人已经不公平。你看看这个大荒原,每一棵树、每一棵草,都忍受着饥渴,每年都要枯死一次。你拿着几瓶水去救活几棵草,但救活不了整个大荒原。用不着担心,到了明年春天,荒原上的一切又会重生。”萨哈若无其事地说。也许他看见过太多的死亡,所以不再有惊讶和悲伤。

我乞求萨哈:“回头吧,救救尼可。”

萨哈不为所动,淡淡地对我说:“老郭,你们中国医疗队,已经救了我的两个儿子,治好了我的老母亲,如果我再让你们救尼可,村里的人会说我替你们开车是为了谋私利、得好处。我宁愿死也不能那样做。”

原来,萨哈不返回救儿子还有这样的一个理由!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在萨赫勒荒原,死并不可怕。好人死后能上天堂。”萨哈说,“你应该看得出来,尼可是一个好人。老郭也是。”

看萨哈的表情,他是认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他的脚没有松开油门。

“日落之前我们必须赶到驻地。”萨哈说,“他们等着药物救人。”

日落时分,荒原更加苍茫。天色慢慢暗淡下来。我忍不住回头看,但飞扬的尘土遮住了一切。

我总感觉尼可在我们的身后,一路追赶着,向我招手,乞求我救他。我仿佛听到了他奔跑的声音,他用最后的力气向我们冲刺。他快要追上来了,但萨哈加快了车速,似乎在故意摆脱尼可。

地平线在遥远的前方,太阳朝着地平线缓缓下坠。大荒原很快便要到尽头了。

我如坐针毡,几次要推开车门跳下去,但车速越来越快,车子像是要飞起来。我狠狠地瞪了几眼萨哈。最后一次瞪他时,意外地发现他已经泪流满面,泪水重重砸在方向盘上。我一下子便瘫软在座椅上。

夜幕降临前,我们终于穿越萨赫勒大荒原。抵达津德尔驻地时,已经是繁星满天,月牙挂在头顶上。

到了津德尔驻地的第二天,我便接替老郭开展工作。病人出乎意料的多,药品省着用。听说很多病人在被送来驻地的途中便死了,亲人便将他们就地掩埋。我跟同事们每天都救治不少病人。我的手术水平得到了同事们和病人的认可,说我不愧是老郭的学生,这让我很高兴。但我时不时地想起尼可。他本应该是我到非洲后第一个救治的病人。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萨哈经常外出,大约是两周之后,我才再次见到萨哈。

我自然而然地问起尼可的情况。但他对尼可避而不谈,只说起尼可的祖母。

“当天晚上,她喝了一口尼可带回去的炼乳,半夜里便去世了。”萨哈说,“她说她喝到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肯定是她的儿子老郭带给她的,圆满了,可以满嘴乳香去见祖先了。”

我听后很欣慰。不过,话说回来,炼乳真的好喝,那是师母在我出发前塞到我行囊里最好的东西。她说,老郭也喜欢喝这个牌子的炼乳。我本想到了弹尽粮绝之时才喝的。

“但是,请你不要见怪。”萨哈遗憾地告诉我,“尼可欺骗他祖母说,炼乳确实是郭医生送的。”

我耸耸肩,张开拿着手术刀的双手,向萨哈表示我并不在意。但我向萨哈提了一个要求:再次穿越萨赫勒荒原时,我想顺便到萨哈老家的村子里看看。

萨哈沉吟了一会儿才答应我:

“等到我们先人的魂灵聚集时,你也许能看到尼可的祖母。”

我很期待。到了那时候,我真的希望还能够见到尼可。

······未完待续

——节选自《小说月报》2020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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