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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红楼梦,半部寡妇史

 少读红楼 2021-05-31

中国古代自宋代以来,都将女子“贞节”“从一而终”当作行为的规范与准则。这种风气发展到清代,已到达“无以复加”的地步。在这样的主流观念下,《红楼梦》里不但有宝珠般的未嫁女,“嫁了汉子便成了鱼眼睛”的婆子、媳妇,更有一个庞大的寡妇群体。

一、贾府:贾母与李纨

先看贾府的老祖宗贾母。贾母与丈夫贾代善生了两个儿子,即贾赦与贾政。早在第2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便提到,“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贾代善“早已去世”,到底有多早呢?

第29回,贾母携一家老小去清虚观打平安醮,张道士借宝玉向贾母提起了贾代善:“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 招得贾母泪流满面。张道士又对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

贾珍多大年纪呢?第76回,尤氏曾对贾母红了脸道:“……我们虽年轻,已经是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既然连三十多岁的贾珍都不曾见过荣国公,贾赦、贾政都“记不清”父亲的面貌了,那么可以推测,贾母也是守寡多年无疑了。

贾母在荣国府至高无上的地位,实际上是代替已经死去的贾代善行使的最高权力,依然是父权的曲折表现。而这位福寿双全的老祖宗,用她自己的话说,“我进了这门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这漫长的岁月里,她经历的不仅仅是荣华富贵,还有了多少艰辛苦涩,却是我们不曾想过的。

她的孙媳妇李纨重复的是她早年的经历。作为贾珠的未亡人,李纨虽身处贾府这风流富贵乡,膏粱锦绣地,却只能无见无闻,过着槁木死灰一般的生活。本来与王熙凤相比,李纨出身毫不逊色:她乃金陵名宦之女,其父曾为国子监祭酒;虽没有饱读诗书,可是到底是书香门第,读过书,比字都不识的凤姐强。其性格又温柔,待人又宽厚,在贾府有口皆碑。

贾珠是贾政的长子,若不是贾珠早逝,荣国府的家是一定要交给李纨去管的。可是因为她寡妇的身份,不便抛头露面,只能“侍亲养子”“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大概因为曾经感同身受过,贾母对李纨是照顾怜惜的。从第45回里,凤姐与李纨因少爷小姐们起诗社要钱,引发了一场唇枪舌战。从凤姐一大篇“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里可以看出,因为贾母的顾惜,李纨母子两人一年能得到四五百两银子。这笔钱,跟月钱只有五两的凤姐相比,似乎确实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可是不知为什么,每读至此处,我却总是想起周瑞家的送宫花的情节:那十二枝宫花,薛姨妈各自分配,除了给姑娘们,剩下的四枝都给了凤姐。李纨是王夫人的儿媳妇,薛姨妈为何不分给李纨两枝?因为,李纨是寡妇。

她不但不能戴新鲜样式的宫花,也不能着严妆丽服。尤氏在李纨的稻香村洗脸,李纨的丫鬟竟拿出自己的脂粉,笑道:“我们奶奶就缺这个。”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赏雪时大家都穿着大红衣裳,唯独李纨穿着青哆啰尼对襟褂子。可实际上,她跟凤姐的年龄差不多,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

姊妹们住在大观园的繁花嫩柳处,连居所的名字都那样别致: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她却住在古朴的稻香村,过着“竹篱茅舍自甘心”的日子。她是诗社的社长,自号“稻香老农”;拈花签的那场夜宴上,她的花谶是一株老梅:“不受尘埃半点侵”便是她的写照。

这样的李纨,虽守住了自己贞节,可是代价却是辜负了自己的美韶华。那“镜里恩情”,“绣衾鸳枕”,只能在梦中。

她将生活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贾兰身上。贾兰读书用功,惹人怜爱。只是贾兰虽有志气,却因幼年失怙而敏感多思,有一次家宴不见他的身影,贾政问起来,李纨却说,贾兰说老爷并没有叫他,所以不肯来。众人笑贾兰“牛心古怪”,其实这是一个孩子长期被忽视的应激反应。

宝玉这个叔叔光环太盛,贾母、王夫人的眼里心里只有一个宝玉,贾兰却只有母亲李纨一个人。李纨也一样,她也只有贾兰了。从李纨的判词与曲子来看,贾兰后来虽考取了功名,李纨也得到了朝廷的诰封,凤冠霞帔何等荣耀,却还是难免“枉与他人做笑谈”的悲剧命运。至于曲子里提到的“昏惨惨黄泉路近”到底是指李纨短命还是贾兰早夭,历来众说纷纭。在我看来,无论如何解读,都是一场空欢喜的悲剧。

二、旁支:贾芸之母、贾菌之母、金荣之母

除了贾府嫡派的正经主子,贾家近派旁支里也不乏寡妇。贾芸、贾菌都是没有父亲的孩子。

贾芸,那个“生有一张容长脸儿,长挑身材,甚是斯文清秀”的年轻人,便是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贾芸在《红楼梦》中颇有些戏份,因为没了父亲,生计艰难,他求贾琏给他一份工作未果,便想要去给凤姐送礼,促成这件事。

可是去舅舅铺子里赊香料,碰了一鼻子灰不说,还被舅舅好一顿数落。几经周折,终于买了礼物,去求凤姐,那谦卑乖觉的姿态让人鼻酸,不忍直视。岂止是在当权的凤姐跟前,在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宝玉面前,甚至在给他倒茶的袭人面前,他也一样谦卑。

宝玉开玩笑要收他做干儿子,他送宝玉白海棠时的帖子上便写上“父亲大人”。小时候,曾笑过这个人不害臊,为了攀附权贵,不惜舍弃尊严,长大再读《红楼》,方知贾芸的心酸。

贾芸的母亲是怎样的人,我们不得而知。但是看贾芸从舅舅那里受了委屈不肯告诉母亲,唯恐母亲担心烦恼可以看出,贾芸是个孝顺的儿子。古人讲究“百善孝为先”,由此可以断定,贾芸之母是个明事理的女子,把儿子教得很好。从贾芸的困顿人生也可见,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只靠一个寡母支撑的艰辛。

另一个贾菌,荣府近派的重孙,娄氏之子。对娄氏,文中没有正面描写。但是对少孤的贾菌却有一个介绍:贾菌在家塾中读书,与贾兰最好,年纪虽小,志气却大,极是淘气不怕人的。在顽童闹学时,他性情刚烈,不同于安分守己的贾兰:金荣一行人与宝玉、秦钟打起来,贾兰劝贾菌:“好兄弟,不与我们相干。”贾菌却不依,虽人小力气小,却不肯吃亏。

不知娄氏是如何教导贾菌的,我倒是很欣赏这小小的贾菌:孤儿寡母难免受人欺凌,窃以为,娄氏有贾菌这么个儿子,也好顶门立户了。

金荣之母也是寡妇。金荣能进贾府的私塾读书是得益于他的姑妈璜大奶奶。贾璜是贾家近旁子弟,但是家业并不兴盛,夫妻守着小小产业,平日里璜大奶奶靠趋奉凤姐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莫须有的一点“体面”。

这一点“体面”,是璜大奶奶在娘家人面前说嘴的资本。因此,金荣的娘听金荣诉说在学里受的“委屈”,不问缘由,先训斥儿子一顿:“……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鲜明衣服。再者,不是因你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咱们有七八十两银子。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要找这么个地方,我告诉你说罢,比登天还难呢!你给我老老实实的顽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着呢。”

也许,金寡妇并不知道儿子在学里不学好,也不知道那薛蟠帮她家的那七八十两原是源于不可告人的“龙阳之好”。又或者,她隐隐知道些什么,却没有办法,只能装糊涂。她死了丈夫,一个人拉扯儿子,若不是小姑嫁入贾家,给儿子找了这么个免费读书又提供点心茶水的地方,她一个寡妇,恐怕是没有能力给儿子延师读书的。

可是她的懵懂无知最终还是害了金荣,金荣年纪不大,可是在学里没有学习到礼义廉耻,反倒专学调三窝四,最终难免误入歧途。

没有李纨的格局,没有贾府的财富,没教育好唯一的儿子,金寡妇的人生,注定了没有出路。

三、亲戚:薛姨妈、李婶娘

贾家的亲戚中,也不乏孀妇,如薛姨妈、李婶娘。

薛姨妈是王夫人的妹妹,因薛公早逝,薛姨妈对唯一的儿子薛蟠百般溺爱,最终纵得他成了个“呆霸王”。反观薛姨妈的女儿薛宝钗,那是一流的人物,是红楼女儿里唯一能够与林黛玉争锋的女子,我们不禁感叹,一母同胞所出,薛蟠缘何竟与妹妹天差地别呢?

其实细想也不奇怪。薛姨妈因丧夫,便将独子视为终身的依靠,自古慈母多败儿,薛姨妈对薛蟠不曾严格管教,反倒一味娇纵,便是为了一个丫头闹出人命,也只是找亲戚平息了事,并不曾管束惩罚。

因为家中泼天的富贵,母亲的纵容,薛蟠才养成了纨绔子弟的种种恶习。被柳湘莲痛打后,薛姨妈的第一反应是要去找柳湘莲算账,可谓是与儿子同仇敌忾。她却不肯深究一下,儿子为何被打。幸亏宝钗明事理,劝住了母亲。

薛姨妈出身高贵,是四大家族之一王家的女儿,嫁的又是“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虽成了寡妇,但是因有儿子在,所以其地位、财富都不会动摇。借宝钗当年应制待选进京的机会,薛姨妈便带着儿女寄居在了贾府。

因为薛家虽十分富贵,奈何儿子不争气,薛姨妈还是没有安全感的。常住在贾府可以得到姐姐、姐夫的荫蔽,从现实的角度上讲,若将女儿许配给宝玉,一则亲上做亲,另一则,婚姻的缔结是使原本的亲戚关系更稳固的有效途径。薛姨妈为人温厚随和,虽举家寄居贾府,吃穿用度却不动贾府分毫,因此是贾母的座上宾。

与薛姨妈相似,李纨的寡婶李婶娘也是一位贵族孀妇。某一年,李婶娘携了两个女儿来京探望李纨,贾母素喜李纨年轻守节,便对李婶娘十分客气,定要留在府中,不肯让她们母女去外面住。

四、平民与底层:尤老娘、刘姥姥、何婆子

尽管封建社会倡导、鼓励女性“守贞”,但这只是在主流价值观上的禁锢。在法律上,并不禁止女性再嫁。清律规定:“凡妇人夫亡之后,愿守志者,听。欲改嫁者,母家给还财礼,准其领回。”

尤老娘就曾改嫁。改嫁的尤老娘是普通民众,并非贾母、李纨等上层社会的女性。显然,强调女性从一而终的这套“体统”“礼法”对这些女性的束缚更强。立志守贞是本分,再嫁这种“寡廉鲜耻”之事不会被贵族社会所认可。

除了道德礼法的层面,也有经济上的原因,清代的立法也规定:其改嫁者,夫家财产及原有妆奁,并听前夫之家为主。尤老娘这类人之所以置社会压力于不顾,选择改嫁,可能是为生计所迫。或者说,即便她们改嫁,也不会失去什么。

相反,像李纨、薛姨妈们,即便寡居,一般不会有生计上的困难,可她们一旦选择改嫁的话,不但会失去对儿子的监护权,夫家的财产甚至自己的妆奁,都将悉数失去。

改嫁的尤老娘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作为一个母亲,她没有给女儿做一个节妇的表率,为了生活,轻易搭上了女儿的幸福甚至生命。最终,尤老娘死在尤三姐与尤二姐自尽之间。书中并没有详细介绍,但我们不难感觉到,这是一个失败的母亲形象。

再看刘姥姥。刘姥姥是乡野村妪,也是积年的老寡妇。与尤老娘比,她的生计更成问题,却也不曾再嫁,晚年跟女儿女婿住在一处,帮忙照顾外孙和外孙女。看不惯姑爷在家里因穷困而发火,自己宁愿舍着老脸去贾府打秋风。刘姥姥虽只是个村妪,却有她的生存智慧和处世经验。两次出入荣国府,得到贾府上上下下的救济,解了自己一家的燃眉之急。

每读至刘姥姥看不惯女婿狗儿的“闲寻气恼”,说的那番话,便赞这刘姥姥见识与气量:“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成成的,多大碗吃多大饭。你皆因年小托着你那老的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

穷苦无依的刘姥姥,没有儿子可以倚靠,一把年纪还要去为了女儿女婿一家的生计去叩富儿门,更难得的是,刘姥姥知恩图报,在贾府败落之后,还能倾尽所有去救助贾府的巧姐。

与嫌贫爱富的尤老娘相比,刘姥姥出身底层,虽然困顿,却坚忍不拔,是个有担当的老人。

贾府的婆子也不乏寡妇。怡红院的丫鬟春燕的娘何婆子就是个寡妇。因“柳叶渚边嗔莺咤燕”,冲撞了宝钗的丫鬟莺儿,又追着女儿春燕打骂,把怡红院上上下下得罪光了,惹得麝月要叫来平儿,把她撵出去。

何婆子开始还不服气,及至小丫鬟带了话来,吩咐要将她撵出去,打一顿,才慌了:“好容易我进来了。况且我是寡妇,家里没人,正好一心无挂的在里头服侍姑娘们。姑娘们也便宜,我家里又省些搅过。我这一去,又要自己生火过活,将来不免又没了过活。”

何婆子虽可恨,是宝玉眼里的“鱼眼睛”,可是她一番话,也不免让人心生怜悯。作为贾府底层奴仆,她一个贫苦寡妇拉扯两个女儿过活,想必是吃过太多生活的苦,就算后来生活水平有了较大改善,终是不脱昔日贫苦的烙印。

她的悭吝凉薄令人侧目,可是在她身上,我也看到生活不易。春燕曾对藕官批评自己的母亲“如今老了,越发把钱看得真了”,不理解她为何“这几年着实宽裕了”,却仍不足厌。春燕虽对母亲颇有微词,但是却是个孝顺懂事的好姑娘,自己在怡红院享受高规格的待遇时,还不忘给母亲留两块点心。

何婆子何其幸运,能有春燕这样的女儿。

作者:杜若,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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