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裹着件黑貂大衣,腿上套粉色居家棉裤,手拉着门,皱着眉问:“你找谁?“ 许锋听她说话不是本地人口音,不确定她是谁,回答她:”李总在吗?我是他朋友,找他有点事。” 女人上下打量他,笑笑:“他在呢。但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空。” 她说完,转身往屋里走,又回头看他一下。 许锋跟着往里走。院子里养着两只狼狗,吼着朝他们扑腾,扯着脖子上的铁链子哐啷作响。女人扭着身子躲,又朝狗嘘:“去!去!养不熟的东西!“ 进了客厅,女人走到楼梯口,朝楼上喊:“老公,有人找你!”她对许锋说:“你坐。” 许锋坐到沙发上,客厅装修是欧式风格,沙发很大,屋角放了景泰蓝花瓶,插着孔雀毛和仿真花,还有一盆一米多高扎成花篮形的富贵竹,石膏天花板浮镂天使花纹,垂着巨型水晶吊灯。 女人在他对面坐下,打开电视,调到古装剧,脱下大毛衣服,扔在沙发上,斜着身子靠住沙发扶手上看电视。 坐了一会儿,许锋看了眼深红色的盘旋楼梯,没人下来,女人从屏幕调转视线,看看他,说:“他在楼上训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呢。“说完,继续歪着看电视。 许锋决定等,拿出手机看邮件和微信,刚打开邮箱,女人又问他:”你是我老公生意上的朋友吗?我没见过你。“ 许锋说:“我和他是中学时的朋友。” 女人伸出一根手指绕着头发,眼睛在他身上溜了一圈:“你怎么看上去比他年轻很多呢? ”她说完掩嘴轻笑了一下:“你得告诉他怎么保养的。” 许锋见过不少这样的女人,笑了笑,没有搭话。 楼上传来摔门的巨响,跟着一阵脚踹门的砰砰声,许锋听到李哥在上面气急败坏的叫:”你给我出来!“还有男孩子有点尖的喊声,听不清在喊什么。 许锋想自己要不要先回去,他刚想挪身子,女人说:“别管他们,天天吵,你坐啊。” 许锋站起来:“我也没什么着急的事,下次再来。” 女人窈窕的起身,“我上去叫他下来。你等一下啊。” 许锋说:“不用了。” 女人没听,往楼上去了。 许锋只好又坐下来,心里想知道阿云情况的那股冲动在等的时候已经散了,但是既然来了,就问一下李哥。 又过了会儿,李哥和女人从楼上下来了。李哥绷着脸,女人笑眯眯的跟在他后面。 许锋站起来跟他打招呼:“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李哥放松表情,说:“让你见笑了。” 他坐下来,从桌上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了,吸了一口,又递了一根给许锋。 许锋接过来,拿在手里。 女人贴着李哥坐下来。 许锋不好开口直接问阿云的事,就说:”很久没见,昨晚喝酒,也没有怎么聊,今天就过来坐坐。“ 李哥身子往后靠在沙发上,又抽口烟:“哦,我也想问问你有什么项目,适合投资。你们那个行业现在做什么比较有前景? ” 许锋讲了讲无人机行业的情况,在民用、商用和军用的几种市场前景、盈利空间和门槛。他讲的简浅,不过他发现李哥人粗但是心不粗,问了几个问题,都在点上,原本他只是随便说说,但是渐渐的倒是和李哥有来有往的聊起来了。女人在一旁插嘴了几句装痴卖娇的话,李哥不耐烦的说:“去给我们泡壶茶,早饭做了吗?“ 女人嘟起嘴,去泡茶:“我煮了粥,煲在电饭锅里,昨天保姆走的时候蒸好馒头包子了,还有面包和牛奶。“ 李哥说:“那你去叫小健下来吃早饭。我爸呢?” “老爷子出去了,说去走走,中午再回来。” 李哥挥挥手,”去叫小健。“ 女人说:“也要等我泡好茶啊。” 她端来茶:“我上去叫他。” 她还没上去,楼梯上就咚咚跑下一个男孩子,高个子,但是很瘦,脖子细长,穿着件钉钉的皮夹克、牛仔裤和高帮球鞋,头发半遮着眼。他昂着头,从李哥和许锋身边走过,李哥没好气的叫住他:“你去哪儿?” 男孩冷着脸说:“我饿了,出去吃早饭。“ “今天大年三十,外面哪个店开门?陈姨做好早饭了。”李哥说。 “她算我什么姨?我不吃她做的饭。”男孩往外走。 李哥拍沙发扶手:“不准出去!好好在家待着。” 女人站在旁边委屈的说:“这么大孩子,最难管教,不知道好坏。” 男孩瞥她,冷笑了一声。 李哥训他:“你看看你那个样子,头发留的那么长,家里哪里对你不好,你整天挂着脸?” 男孩神色轻蔑:“你先管好你自己,再教训我。“ 李哥火冒三丈,张口要骂,许锋觉得自己不该待下去,就对李哥说:“青春期的男孩都很叛逆,别和孩子生气。你们还没吃早饭,我先走了,下次再找你聊。” 许锋要走,李哥却更加觉得在他面前丢了面子,对着儿子吼:“你还敢教训老子了!“他几步上去,扬手朝儿子扇了一巴掌,孩子伸胳膊挡,把他的手给甩开,他落了空,更气了,另一手大力一推,孩子踉跄往后退。许锋赶紧上去,挡在他们俩中间,推住李哥:”孩子大了,跟他说道理,不能打。“ 李哥伸手点着儿子:”天天讲道理,一点听不进去,真是个孽子!“ 男孩手插进衣兜里,嗤笑:”从小到大,你打我多,还是讲道理多?你再生一个好了,反正你女人多的是。我不用你管。” 李哥气的脸上肌肉抖动:“你吃我的,穿我的,就要服我管!“ 男孩伸手嘶啦一声拉开皮夹克,扯下来,摔在地上,脱下毛衣,弯腰拉开鞋带,踩下鞋子,踢开,直起身:“我不吃你,不穿你,也能活下去。有你的这样的父亲,不如没有!“ 说完,就往门外走,李哥喘着粗气,抓起地上的一只球鞋,从后面扔了过去:“你有种别回来!“ 球鞋从男孩身边擦过,撞倒了一盆花,落到地上,两只狗狂叫起来。男孩上身只穿着件长袖体恤,回头说:“我永远不会回来!“ 李哥咬牙,涨红了脸,女人靠近他,轻拍他的背:“别气了,当心气坏身子。“ 李哥甩开她的手,往门外看,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脚,“让这个兔崽子吃点苦,再教训他!“ 许锋劝他:”赶快去把儿子叫回来,天气冷,别冻伤了。“ 李哥一摆手:“你不要劝。这样的孽子死在外面,我也不心疼。” 许锋又看那个女人,女人拧着眉头,嘴角却掩不住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许锋叹口气,捡起地上的皮衣、毛衣和一只鞋子,对李哥说:“我去看看,要是能劝回来,就给你劝回来。” 李哥不出声。 许锋走到院子里,又捡起另一只鞋子,提在手上,出了门。 在门口一看,那孩子已经走到巷口了,许锋坐进自己车里,发动车子,开过去。 开到男孩身边,许锋放慢车速,从窗口对他说:“你去哪儿?我开车带你去。” 男孩双手环抱着胸口,冷得牙齿打颤,看了许锋一眼,没理他,继续走。 许锋不着急,慢慢的开着车子跟住他,街两边有的人家没人在,只贴着红对联,有的人家开着门,人们看到这个没穿鞋、穿件单衣的男孩和跟着他的车,好奇的张望,有个红皴了脸蛋的小家伙指着男孩的脚喊:“他没穿鞋!“ 男孩打了个喷嚏,伸手揩去清鼻涕,皱着眉,脚步不停,走到主街上,他立住了,青白着脸,不知道往哪儿走。 许锋又问他:“大年三十,镇上车站都没人了。上来吧。我不送你回家。你想好了去哪儿,再下车。” 男孩的T恤衫被风吹得贴在身上,显出单薄的身体,嘴唇冻的发紫,眼睛睫毛很长,犹豫的看着许锋。 许锋停下车,打开车门,拉住男孩胳膊,男孩身子往后缩,许锋用力抓住了,一手环住这个几乎和他一样高的孩子,哄他:”上去,上去咱们再商量送你去哪儿。“ 他把男孩推上后座,把车上原来他妈打盹时盖的一条毛毯裹到男孩身上,然后关上门,自己上了车,调高热风。 男孩抓着毯子,垂下眼,缩在座位上。 许锋想了想,转动方向盘,开出了镇子,一直往东,穿过村子,拐上一条河堤上的路,开到了湖边。 这个湖不大,是一个草湖,湖水很浅,湖底长满了水草,湖中间有六七个高出水面的泥土堆,算不上岛,最大的那个上面有一个养鸭人的草棚,其余的长了一株两株矮树,湖上今天没有船,也没人在湖边钓鱼,天上的云散了,阳光照在空荡的湖面上,只有风吹着粼粼的细浪。 许锋停下车,伸手把副驾驶座上的衣服鞋子递到后座上,对男孩说:“小健,你叫小键吧?穿上衣服鞋子,下来走走。” 小健倔着脸:“我不穿。” “那是你爸出钱买的衣服鞋子,不过你有志气就先穿上,再赚钱还给他。” 许锋说完,推开车门,自己先下去了。 他走到湖边。在岸边,能清楚的看到湖底成片的暗绿水草。几只黑色水鸟警惕的左右转头,过了会儿,拍动翅膀,飞到远处,又落到湖上,悠闲的游动呷水。 许锋拿出手机,给李哥发了条微信,告诉他他儿子和自己在一起。 他翻了翻微信和邮件,大家都忙着过年,没什么信息。 晓兰没有回复他,他给她写了条微信,问她和囡囡都好吗,说下午给她打电话。 他写完了,在湖边走。湖边的风大,不过阳光很好,脚下的泥土晒得很干,轻轻一踢,小土疙瘩块就滚到野草丛里了。 他听到车门开的声音,回头看到男孩下了车,已经穿好了衣服鞋子。 他站着等男孩走过来。 男孩走到他旁边,和他一样,看看湖,踢踢脚下的泥土,白球鞋上很快浮了一层黄土灰。 一起站了会儿,许锋看看这个大孩子:“想好去哪儿了吗?我送你去。要是没地方去,我可以送你回家,和你爸讲和,他是你爸,不会不要你,顶多训你一顿。” 男孩摇头,他皮衣上钉满钉扣,被阳光照着,亮光映到他的眼睛里,晶亮有神。 许锋问他:“你多大了?” “十五。” “上高中?“ “初三。” 许锋问他:“不想回家?你一个孩子,家里总比外面安全可靠。” “我不是小孩子。你没在我家待过,那不是一个家,女人来来去去,他除了打我,根本不在意我在想什么。”男孩转向他:“你是我爸朋友,你肯定知道人家怎么说他。” 许锋说:“别人说他怎么样,是别人的事。你了解你爸吗?” 男孩抬脚,把一大块土踢到湖里:“我了解,除了钱和女人,他什么都不在乎。” 许锋沉默,过了会儿说:“也许你长大后发现你爸不是你想的这样。” “我现在已经看得很清楚,你们大人总以为我们不懂。” “除了家,你有地方去吗?” 男孩低头不说话。 “你妈呢?“ “她早就再婚了,又有了两个小孩。“ “那你想怎么办?” 男孩说:“我不怕吃苦,我可以打工,天下这么大,我总会找到养活自己的地方。” 许锋微笑。 男孩恼火的说:“你不相信?” 许锋安抚他:“不是的。我十五岁的时候,也像你这么想。“ 他看看男孩,倔强细瘦,和他当年一样,忍不住说:“我还和你一样,从家里跑出来。” 男孩打量他,“你也从家里跑出来过?你家里怎么了?” “也和你一样,被老爸打,恨自己的老爸,以为离开家,能过的更好。“ “然后呢?“ “我在外面待了几个月,又回家了。“ 男孩责备他:“那是你不够坚定。我和你不一样。“ 许锋笑:“我十几岁的时候也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觉得别人要么坏,要么俗。后来发现,在同样的环境下,自己也不比别人好多少,大家都差不多。” 风吹动男孩的头发,露出他洁白的额头,男孩想了想,认真的反驳:“你们大人都这样,认为没有是非黑白、高低美丑,一切都是灰色,其实好就是好,坏就是坏,环境只是借口,只是有的人坚持,有的人放弃了。放弃的人选择用欲望和利益来做标准,欲望永远不会满足,所以这个标准永远浮动,人心里就没有了对错善恶。” 许锋有点惊讶李哥竟然有这样的孩子,“你说的很理想化,等你进入社会,你就会明白,很多人都是不得已,如果不妥协,连基本的生存都很难。况且,你说的高低美丑,中间的区别到底是什么呢? 你觉得美的、善的,对于别人也许是丑的、恶的。或者你现在觉得好的,未来你会觉得是坏的。坚持原则不能变成钻牛角尖。” 男孩一手按在胸口,看向他:“我说不出来到底什么是高低美丑,但是我的心知道。如果一个人做了错的事情,他的嘴里可以说出一万个不得已的理由,但是他的心无法撒谎,他知道自己是错的。至少我的心从来不对我撒谎。你们大人听自己的嘴,不看自己的心,最后连自己的心在哪儿都不知道了。” 许锋说:“你现在说的都是理论,也许是很好的理论。但你真的要为衣食发愁的时候,你就顾不得理论了,先解决实际生活问题再说。” 男孩 耸耸肩:“为什么你们大人总要用未来否定现在?用现实否定理想?你们不也是从孩子过来的吗?为什么你们放弃,就要劝我们也放弃?“ 男孩的眼睛黑白分明,瞳仁中映出许锋中年人老练成熟的面容。湖边只有他们两个人,阳光照着湖水、树木和田野,也照着他们两个人。许锋却觉得他们在两个世界。 许锋觉得意味索然,干嘛和这个孩子争论。“咱们别辩了。你先想会儿:要回家,还是去别的地方?我去走走。“ 他让男孩一个人待在那儿,自己沿着湖往南边走,走的远了一点,拿出手机,给李哥打电话。 电话立刻通了。 “你儿子还没想通。不肯回家。“ “妈的!那就让他想,想到肚子饿了,没地方去了,就知道老子对他好了。” “我劝你,对孩子要耐心点,这么大孩子,你还伸手就打,孩子的自尊心受不了。“ “现在人都劝老子要哄着儿子,那儿子怎么不敬着老子?我这次一定要让这小子吃点苦。他要是不肯回家,你不用管他,让他一个人去。“李哥在电话那头恨声恨气的说。 许锋懒得劝他,“那好吧。”停了一下,他问李哥:“你昨晚上说到阿云。你还跟她有联系吗?” “阿云?呵,你现在想起她了?” “不是你昨晚上提起了吗?我就问一下。” “她跟我分了二十多年了,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昨晚上喝多了,看到你这个家伙,就想起来了。你想找她?“ “没有,没有。只是问一下。“许锋否认。 “呵呵,想找她,也正常啊, 别着急否认。想当年,你拐了她,又把她丢下了。阿云可是对你念念不忘。“ 许锋咳了一声,“你怎么知道的?她后来和你在一起?“ “你和她分手,我在南京碰到她,她就和我在一起了呗。我那时候是最穷最难的时候,她那阵跟着我吃了不少苦,我刚有点起色,她又和我分了。“ ”为什么?“ “你问我?那你为什么不要她了?“ 许锋含糊的说:“那时候年纪太小了,不适合谈恋爱,我没有能力负担。“ “阿云又不要你负担,她比你大两岁,比你那时候干练。你就是后悔了,想回去读书,不想谈了呗。“李哥不留情面的说。 隔着电话,许锋不自觉的面色狼狈,他转头看,那个男孩坐在湖边,没有在看他。 李哥继续说:“算了,那么多年前的事了。你是她第一个男人,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还念着你。我也觉得没意思,好了两年,她说要分手,我就和她分了。” “那她后来还在南京吗?” “她和我分手,她爸到南京找她,她回老家了。这个女人看起来聪明,骨子里傻。她妈早死,她爸懒骨头,吃不了苦,家里田不种,不让她和她妹妹上学,带着她们到外乡,租大杂院的破房子,逼着小姐妹俩去乞讨,晚上回来他把讨的钱和东西收走,自己喝酒吃菜。这种老子!她后来大了些,从家里跑出来,吃了不少苦,学会了理发,到我们这儿开了理发店。你记得吧?她当年不是在镇南头开个小理发店吗?“李哥问许锋。 许锋从来没有听阿云这些事,他知道她是哪里人,她说过妹妹,说过老家一些风俗。他以为她也像他一样普通农村家庭,只是不爱读书,又和家里人不和,就出来混生活。那时候农村女孩子不娇贵,年纪小小就出来谋生的不少,哪知道阿云是这样过来的。他那时候整天想着自己的未来要如何如何,和阿云在一起,说的都是他的事情,阿云为什么不告诉他? 许锋握紧了手机,他现在四十多了,见过各种人,他不用想象,他很清楚这样的阿云有多么不容易。她喜欢十五岁的许锋,真是傻,真是。。,他不肯想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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