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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乡村

 新用户75021kDM 2021-06-01

我喜欢的诗人阿米亥曾经说人们不断的遗失记忆,因为我们需要丢弃过去累积的负担,才能攀登人生下一个坡顶。我有很长时间没有鲜活的记忆起我童年的家乡,故乡的记忆简化成了一些静态的景象,像锁在相框的画面一样,但是最近又因为读别人的回忆录,很多自己童年故乡的声色味道突然又被神奇的魔法从另一个维度的空间召唤回来了。
因为临近过年了,回来的记忆是过去的冬日乡村,先是杀年猪。我们乡下每家人在后院都有一个猪圈,里面养着一头或几头黑猪。刚开始它们是春天时候主人从集市上买来的吱吱叫的小猪仔,但它们不挑食,很快长的肥大,每当主人把剩饭菜、米糠和水搅和成糊糊,倾倒下来,散发出浓烈气味,哗啦落入猪食槽,它们就争先恐后的挤过来,互相拱着、很响的嘟囔着享受宴席,吃完饭后,昏昏欲睡,再舒服的歪倒在猪圈小房子的屋檐下打瞌睡。是的,猪圈不只是一个栅栏围起来的圈,猪圈是一个小型的猪别墅,一般后半截是一个瓦顶砖墙的半轩,敞开面向猪圈前半截以栏杆或砖墙围起的小院子,院子一般是水泥地面,供猪们进行眺望风景或不雅的排泄活动,我家后院种了很多高大的水杉,绿荫匝地,猪圈右边上还有一个很小的池塘,猪圈后面是流经村庄的小河,风水和风景俱上佳,猪圈左边隔着两步宽的泥土小径,是隔壁二奶奶家的猪圈,两家猪鸡犬相闻,声气相通。
快到年底的时候,具体什么时候记不清了,小孩子不按照日历过日子,应该是放寒假了,就是猪们驾鹤西归的日子。村里的杀猪匠被约来了,女人们在厨房烧开大锅热水,满厨房弥漫着白色的热气,男人们撸起袖口,预备着进猪圈把猪绑起来,猪们也预感到有大事即将发生,警觉起来,不再慵懒的躺着,而是踩着小蹄子,紧张的踱圈,等男人们和杀猪匠冲过来的时候,某些猪奋力一搏,能从猪圈跳出来,昂昂吼叫,突破重围,我有一次就遇见了。我那次正无知、无聊的站在我家楼房中间的通道外面(我父亲兄弟四家住在一栋楼,楼中间有一个甬道通向后院),突然间听到我父亲和叔叔们高叫:“把猪拦住!”我惊恐的看见一头巨大的黑猪正奔进通道,如飞驰的火车朝我撞来,我尖叫一声,转身就逃。忘了我那时多大,可能已经上五年级,但还无法承担拦截一头愤怒求生的大肥猪的任务。
等到猪被擒住,杀猪匠利落的结束它的生命,热水就不断的浇到猪身上,黑毛一团团的脱落下来,肥白或红润的猪肉一堆堆解剖出来,女人们戴着围裙,洗净猪内脏,又开始烧猪肉,款待帮忙的人和请来的左邻四舍,猪肉切的格外大份,一大碗一大碗的端上来,人们在热气腾腾中享受新鲜的肉食,狗在桌子底下兴奋的钻来钻去,小孩子吃到撑到,才追跑着去玩。
剩下的猪肉一些留着过年吃,一些灌了香肠,大部分用粗盐抹好,一层又一层叠在巨大的瓷缸里,供来年享用,这些肉一般要吃到春末天气变暖,肉放不住了为止,搭配的自然是自家菜园里的绿豆角、大白菜、黄瓜、紫茄子这些粗蔬。
猪们离去了,猪圈空了,雪落下来了,河里结了厚厚的冰,人们穿着厚重的棉袄去几里外的镇上赶年集,买回来红艳艳的对联,没有买对联的人家也请村里擅长书法的小学老师写对联,猪圈也贴上一张墨汁淋漓的“六畜兴旺”,待来年春天新的小猪仔入住。
等真到了春节那天,一大早,大家见到面,不管在干什么,即使还在院子里刷牙,嘴里含着牙膏的白沫,也要停下来,互致“恭喜发财”,而我们小孩子一起床,母亲就往我们嘴里塞一片阜宁大糕,祝福我们“步步高”,而我父亲那时作为他兄弟四人大家庭的大家长,已经提前从镇里的储蓄所换了崭新的五元、十元的钞票,我们一众五个小孩给他拜年后,领到各自的压岁钱。我的那张压岁钱大概在手心里捏了几分钟,母亲就很关心的说让她保管起来,明年给我买新书包。就这样,我好像从未自己使用过压岁钱,但是住在乡下也没有用钱的地方,吃是自家地里产出的,穿是母亲自己缝的,玩具这个概念还没有出现过,放眼望去都是田地,我那时候也没有足够丰富的想象力,想到可以自己到隔壁村的小店买点东西。
过春节时,村里的小学放寒假了,地里的麦子自顾自生长,不需要人照顾,大人孩子都有大把的空闲时间,男人打牌,亲戚串门,女人们忙着洗衣、做饭、收拾,手在冰冷的井水里泡的通红,我那时候干嘛呢,冬日寒冷,家里的火盆也只够暖脚,应该是有一点恹恹的,有时到同村的朋友家玩,一个圆脸爱笑的女孩教会我打麻将,几个小孩缩在凳子上推麻将,不过我并不喜欢,后来就忘了怎么打,至今也不会了。在家还好,去亲戚家就更无事可做,因为没有熟悉的朋友可以一起玩,也不可能参与大人们的聊天,又不敢走远,只好在亲戚家的前后院呆站。我外公外婆家的后院也种了很多树,冬日里落光了叶子,仰头看,满天空都是交错的硬瘦枝条,远处是另一个村子,一排暗红的屋子矮矮的坐在广阔的蓝天下,人们都过着同样的日子。
不过我曾经跟同村的好友去镇上的幼儿园冒险,我的好友黑皮肤,眼睛很大,睫毛很长,有点野。我那时读过的书上说到孩子们刚开始上学是去幼儿园,“园”这个字很美妙,它意味着一个围住的特殊空间,与外面隔开,自成一体,在我的想象里还隐指着花园,而村里的孩子们是没有人上幼儿园的,我们上的是幼儿班,幼儿班和小学一到五年级都属于村小学,幼儿班当然没有傲娇的围墙,它只是两间旧屋子,和一年级的教室连成一排,和村里的房屋一样,毫无遮蔽的袒露在天底下,隔着学校中间的小河与二到五年级的房屋相对,教室地面是泥土地,被孩子们的脚踩平坦了,窗户外面就是田野,一年四季的春耕秋收都近在咫尺,每年开学每个孩子需要由大人从家里扛了桌凳送到教室里使用,这样的幼儿班当然不是书里的幼儿园。于是当我的好友告诉我镇上有幼儿园,我就跟着她去镇上了。
我们沿着河堤,两个小学生一路走到我只偶尔由大人带领去过的镇上,不知道我的朋友什么时候已经知道了幼儿园在哪里,她轻车熟路的带着我,那次幼儿园的门很疏忽的没有锁,或者幼儿园的大门栏杆空隙挡不住我们瘦小的身体,我们钻进幼儿园,着迷的看到幼儿园确实由围墙收拢着,一个小巧空间,从教室的窗口看进去,能看到里面的桌椅,墙上贴着画,最让我们惊喜的是院子中间有一个滑梯,这个滑梯异常简单,从一边爬两步上去,从另一边滑下来,水泥制的,其实已经不滑了,涂的油漆也已剥落,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人造的、专门给孩子玩的构筑,我和朋友兴奋的滑了一遍又一遍。
我们怎么回家的?我忘了。那时候村里的孩子是半野生的,像埂上的狗尾巴草,像田里的紫云英,像被风吹来的云,弱小却又自由,可以漫野游荡,只要到了吃饭的时候,回到家就行。傍晚,夕阳缓缓沉到田野里,暮色笼盖下来,各家厨房里,灶下燃起红色的柴火,锅里的粥咕嘟冒泡,男人和孩子们坐下来,等着晚饭,女人们端上碗筷,一家人在昏暗的灯下吃饭。晚饭后,天就黑了,孩子们困倦的打起哈欠,钻进被窝,冬天的被窝可真冷啊,孩子们只脱了棉袄,穿着线衫线裤睡,用自己的体温去热被子,带着脸上、手上的红冻疮,挤着兄弟姐妹,蜷缩着睡着了。外面黑沉沉的,整个村子都瞌睡了,树木无声,田野冰冷,麦子还在生长,风长长的、远远的在黑夜里吹过去。
这就是童年冬日的乡村,今天它又回到我的记忆里,我很高兴我没有丢失它,只要我没有遗忘,它就永远鲜活的存在,我就可以永远召唤童年的我、那个半野生的小孩,隔着时空相望,她在玩耍的时候一回头就可以看到我爬向人生下一个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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