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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人呓语《古诗十九首》】之十二 《东城高且长》:问伊人生归处,且终了温柔乡?

 行人呓语 2021-06-02

【原文】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

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

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驰情整中带,沉吟聊踯躅。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行人呓语】

如果说《回车驾言迈》就人生归途而言,凸显人生与荣名两者的关系那么《东城高且长》一诗,则在人生回望怅然之余,放胆情志,作了一场失意男人的“白日梦”,就此揭过一命题:人生归根到底,是不是与美人之勾当有关?

陆时雍曰:“景驶年摧,牢落莫偶,所以托念佳人。衔泥巢屋,是则荡情放志之所为矣。跼足不伸,祗以自苦,百年有尽,无谓也。'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屋’,驰情几往,敛襟怃然,语最贵美,至闲情则滥矣。故同言异致。诗之所用,端在此耳。”仔细斟酌这话,陆时雍当是言说:时光败坏了男人的胃口,现实打败了男人征战世界的梦想。情,局促而不伸;志,苦心经营而不达。终归于一落魄,终归于温柔乡里找点托念而已。这首诗传递的是男人的痛苦, 它绝不是男人的闲情逸致。

陈祚明曰:“怀才未遇,而无缘以通,时序迁流,河清难俟。飞燕营巢,言但得厕身华堂足矣。其所望必且登之细,坐而论道,三沐而升,九宾而礼,方遂本怀;而仅言衔泥巢屋者,此亦言情不尽也。陈祚明也明明白白道出,这首诗绝不是表达男人要什么温柔乡,携手美人之类。男人真正的情怀是望必登之以旃,思之坐而论道,盼之三沐而升,想之九宾而礼,必要驰骋以逞豪情,遂愿平生之襟怀抱负。当然,现实之战场既然未能顺心遂愿,那最能抚慰失意男人的归处,莫过于温柔乡,美人冢。男人借以从女人那里出发,又再次回到女人的归处。

我以为《古诗十九首说》(朱筠口授,徐昆笔述)点评得极妙,现录其下:

“《东城高且长此一片禅机,楞严、法华,其妙不过尔尔。'东城’,生春之地也。'高长’如此,'逶迤’如此,乃'回风动地’而起,一番一番,春生之草,已入秋而凄以绿矣。是何故乎?良以'四时更变化’,所以岁暮如此其速;'一何’二字妙。下二句从物上说又妙;晨风蟋蟀,无情物也;晨风感时而鸣也,怀苦心;蟋蟀感时而吟也,伤局促。然则如何而可?只有'荡涤放情志’为妙,不必太拘束也。下面俱是从荡情志放笔写去。盖荡情之事,莫过佳人;佳人之多,莫过燕赵。'颜如玉’,色之美;'被罗裳’,服之丽;使之'当户理清曲’,可谓荡情矣;至于繁音促节,荡情极矣;然至弦急柱促,其乐将终,但觉其音响之悲而已。引二句倒装得有力。'驰情’二句,描写入神,明知乐不可保,又恐岁暮之速,'整巾带’而'沉吟’,至于'踯躅’徘徊,想不出个法子来;仍然循了旧辙,沉情声色,思如'双燕巢屋’,聊复尔尔。结得又超脱,又缥缈,把一万世才子佳人勾当,俱被他说尽。”

注意,朱筠末了一句堪堪绝妙:“把一万世才子佳人勾当,俱被他说尽”。一“勾当”,一“说尽”,《东城高且长》一诗在描摩抒情上,可谓直击人性之渊底,将个失意男人的普遍之心理,写得一丝不差,契合相吻。千百年以来,无一不是如此。当男人失败归来,他还有最后一个巢穴,那就是来自于美人的慰藉。当然,项羽当是例外,他失败了,连虞美人也不要了。将死当作了归宿,他算是男人中的烈汉子。譬如不愿就死地的,或者不愿孤独就死地的,美人还是一个必需品,人终其一生,需要调和其性。人,也总归需要一个东西来抵抗人生的全部孤独,要么事业,要么女人,要么别的什么念想。

具体而论: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 劈首一个地名“东城”,加上“高且长”三字,足显其诗人逐梦之所,乃烟柳繁华胜地,格局阔大,非寻常城池。《说文》曰:“逶迤,衺去貌。”王逸《楚辞注》曰:“逶迤,长貌也。”《说文》曰:“属,连也。”方廷珪曰:“就所历之地起兴。”以鄙之浅见,强调一“高”字,莫若暗申诗人心气高,志向高;又说以“长”字,莫若言人生征途之曲折漫长,与下句“逶迤”二字暗合。东城逶迤,宏阔雄伟,却非“我”之城,非“我”之属。“我”终归被拒之于这个“东城”之外,徘徊于城郊。

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 吕向曰:“回风,长风也。”陈柱曰:“萋通作凄,秋草凄已绿,则绿意已凄,其绿不可久矣。”此一句,即由东城转之城郊,惟其城郊,方有动地之回风,方眼见得萋绿之秋草。一满耳萧萧风声,一满目萋萋秋草,触目秋景伤情,诗人落魄到此,孤凄亦如此。诗人所见得之秋色,全是过耳之秋风,全是连天之衰草,其实全因诗人心中早已满是孤凄之情,故而捡视景物如此。其实城郊秋色,又何止于秋风、秋草耳!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 诗人由景生情,由景生叹,慨岁月之流变,哀时光之无情。许是情未改,志未衰,但人已垂垂老矣。“变化”以“更”字起,见得四时之往复,用“速”字彰“岁暮”,即见得触目惊心,触景伤怀。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诗人面衰景抒哀情。一个“晨风”,一个“蟋蟀”,全作了诗人的化身。以“苦”字显,以“伤”字明。人生穷途,劳力苦心;壁垒现实,局促难安,伤则伤矣!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 此一句,即由得见自然造化既如此,遂感叹年命亦如此,人非金石,终归不寿,故而起了别样的情怀。《东都赋》曰:“因造化之荡涤。”吕向注曰:“荡涤,犹除也。”方廷珪曰:“结束犹拘束。放情志谓将百忧除去,起下思为燕赵之游。”说得含蓄蕴藉,直白地说,但凡人行之穷途,心伤至绝,便会于人生有一番别样的体悟,许会来一个大转身,有一个大变化。这个变化即在于一改从前之端方拘谨,一改从前之克勤至俭,而入别的境地。即入不得超凡脱俗之神道,圣道,人终于要跌坠到地面的现实。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除去眼前及时的享乐,人生真是没有别的归处。张凤翼在《文选纂注》谈到,燕赵句当为另一首,因韵同故误为一耳。纪昀曰:“此下乃无聊而托之游冶,即所谓'荡涤放情志’也。陆士衡所疑可以互证。张本以臆变乱,不足为据。”纪昀不赞同张凤翼将《东城高且长》断为两首,他认为“燕赵多佳人”之后的叙述,即为“荡涤放情志”的具体表现。纪昀所言甚是。后世柳永即是沉醉于燕赵佳人,将赴京赶考的路程足足走了六年。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 吴淇在《古诗十九首定论》说:“ '理曲’用'当户’二字者,'当户’不惟取其易以发响,且不没其色也。”此一点评甚适切。既然当户,即见得“被服罗裳衣”,即听得“理清曲”。

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此一句,与《西北有高楼》相若:“清商随风发,音响一何悲”。吴淇在《古诗十九首定论》曰:“音之悲,由于曲之清;曲之清,由于弦之急;弦之急,由于柱之促。盖音之清浊,生于律之长短;故柱疏弦缓,则声浊而低;柱促弦急,则声清而高。高极则悲,此郑卫之音,最易感人,至此听者之情驰矣,歌者之情亦驰矣。”听者心旌摇荡,心驰神往。歌者亦情动于中,而发之于外。世之感天动地者,莫若音乐也。世之情挑意动,莫过于款曲相通也。卓文君之奔司马相如,即如此。没人能抵挡“知音”!

驰情整中带,沉吟聊踯躅 解说这几句,吴淇有高论。或者说他于男女之情事,可谓窥得其中真相,品得其中真味,是情场中个高手。《古诗十九首定论》里,吴淇难得有此长篇的论述,读来令人捧腹莞尔,当知学者中亦不乏有情场高手。且录其下:“情既驰矣,此宜解带褫衣,与子借臧之时,而反整巾带者何?整巾带,正是驰情处;沉吟者,意之且前且却也;踯躅者,身之且前且却也;中间加一'聊’字,见虽且前且却,而蚤已倾心于君矣;故曰:'思为’云云。如此一刻,真抵千金。人生真实切身实用莫过于此,此而情志犹然拘束,必不然矣。然此等受用,却非猎声渔色者所能。'沉吟’二句,虽是弄态,仍不失为佳人。觉陈后主'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笑复相迎’,犹带倡气。曰'美者’,分别有个人选他。曰'知柱促’,分明有个人听他。曰'整巾带’,分别有个人看他。曰'聊踯躅’,分别有个人促他。”末了,吴淇还不忘调侃批驳一下刘须溪,说他“乃以为所思不遇,而理清曲以见意者,未沉心于此诗也。”最后,吴淇得意扬扬地宣称:“余最喜《诗》云:“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正无如此“驰情”云一段光景也。难得听到学者之吴淇说了一个老实话,“......燕赵佳人,始可以放我情志。盖人世一切,如宫室之美、车服之丽、珠玉之玩,皆非真实切身受用,而真实切身受用,惟有此耳。”读至此,简直令人放声大笑了。一个郎有意,一个妾有情,自然是——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且不要将什么失意落魄士人的白日梦,当作什么正经的盖以吾党之士,才美者众,犹燕赵之多佳人也。彼其修德立言,壹皆独善其身,故其言往往悲愤激切,而有以知其志气郁塞,未获舒展;亦犹佳人之被服鲜洁,而但当户自理清曲,故其音响悲切,而知弦柱之急促也。是以我之驰情整服,沉吟而踯躅,思与此人同奋才力,以入仕于朝,庶几得以舒吾苦心,而遂其情志焉尔。故又托为双燕衔泥巢屋以结之。于此可见当时贤才之遗逸者,非特一人而已也。”(《古诗十九首旨意》刘履)

这样的论调,实在酸腐可笑之至。《东城高且长》无非就是一个失志落魄士子的白日梦。问伊人生归处,且终了温柔乡?至于诗人的价值取向到底如何,未明而终。反正此诗倒是抒了一时之情衷,聊且如此搁置人生罢!陈祚明所言极是,而仅言衔泥巢屋者,此亦言情不尽也”,其情若何,当深深咀嚼之,结论是其情绝不止于“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诗,言情此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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