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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 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 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 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 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 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 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 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晞。 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行人呓语】 就《凛凛岁生暮》一诗，陆时雍曰：“此篇直而不倨，以含情未罄。” 依我的理解，即是说诗中思妇抒离情，直接了当却不居高临下指责负心汉；饱含深情却又未倾情道尽缠绵相思。“锦衾遗洛甫，同袍与我违”两句，算是思妇很直接很沉痛的指控，似乎将男人逼到墙角，没留余地。不过，女人没有得理不让人，非常“不倨”。马上掉转头深情倾述道：“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一付你虽负我，我到底不负卿的痴情貌。一门心思、全心全意，决然将深情演绎到底。 我以为，解读《凛凛岁生暮》所描述之思妇形象，不乏男性诗论家们的自恋之辞，或者说是男性镜像里期许的思妇形象。诗评解说多有抵牾，究其根本原因即诗论家本人，当然也在本诗里所呈现的思妇之复杂心态。或明了良人理亏却极力掩饰，或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或屈身为妇难以自立等等，凡此种种，表达曲婉，至于解读，那就更歧义纷呈。我以为这当中，陈祚明算是一个明白人。 他说：“此诗言之尽矣，但良人之寡情，于言外见之，曾未斥言也。”陈祚明所说没错，虽然良人寡情如此，女人亦将事实道出，但言里言外，没有对男人的斥言，为什么呢？寡情良人之于思妇的价值何在？这其实不难理解：惟良人是思妇之绝对倚靠，绝对主宰，才会令思妇作出如此曲婉举动。 方廷珪曰：“此篇见人不可忘记旧姻。推之弃妇思夫，逐臣思君，同此心胸眼泪。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和厚直追《三百篇》。”弃妇被逼到如此境地，还一副“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形象，方廷珪评语“和厚”，确然也。对负心“良人”一团和气，一堆敦厚。在女人无法独立自主的时代，其生存的空间有限，作为附庸的情感表达多有制肘，酸辛如此。 故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凛凛岁生暮》实在算是一首女性的哀歌。关于这首诗的解析，我比较推崇陈祚明，现录其下： “相见无期，托之于梦，一则见我之怀思，虽梦不忘；再则见彼之弃我，非梦不接。“既来”二句，写梦境飘忽，极活，又以见良人于我寡情，虽梦中亦落落如此也。夫梦中落落，岂真是良人寡情？但梦由心生，缘我揣其寡情，故在梦亦或疏迹耳！然彼愈疏阔，我愈怀思。后六句，何其缠绵！” 但我以为，“然彼愈疏阔，我愈怀思。后六句，何其缠绵”句，所评还是值得商榷。就女性之普遍心理而言，一般疏阔，是以见忿恨，哪里还愈怀思缠绵呢？疏阔之下，无非两种选择，一则即如诗中所言“徙倚怀感伤，垂泪沾双扉”，这类女性多是倚靠型。一者渐行渐远，比如广受女性朋友喜欢的曹操，也会在原配丁夫人处吃瘪。可见就是在非倚靠男人不能过活的古代，也是有刚烈决绝的女性存在，这一类女性当不能忽视。说彼此愈疏阔，愈怀思，对于良人而言，实在有贴金之嫌。 说《凛凛岁生暮》中的思妇为倚靠型女性，也绝非信口道出—— 证据便是结句“徙倚怀感伤，垂泪沾双扉”。思妇徘徊伤感，以至于垂泪沾在哪里了？注意是“双扉”！据此可以推断她所徘徊之地，也就是门里门外。“扉”，《说文》户扇也。《尔雅·释宫》阖谓之扉。《又》以木曰扉，以苇曰扇。简单说，“扉”就是木门。眼泪如何能沾到门上？依据推理，女人梦醒，推门引领遥望，心下明白，所盼不过梦一场，回转屋，找不到一双肩膀倚靠痛哭，于是只好靠及“双扉”垂泪，眼泪自然就沾上了“双扉”。读及此处，当明白思妇不是在半梦半醒之间相思迷离，更不是相思无聊，而是梦醒后的痛不欲生。 眼泪，有人以为那是女人对付男人最好的武器。其实，这眼泪，也要端看对谁而流。对有情人而流，那就是梨花带雨的美；对绝情人而流，那就是一江春水付东流，无用。 在《古诗十九首》里，写女人眼泪的另外还有两处。《迢迢牵牛星》“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明月何皎皎》“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比较这三首诗里的女人出泪量，区别甚大，其体现女人之性格，当然也各异。 《迢迢牵牛星》“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思妇是边工作边思念，边思念边掉泪。因思念严重降低了工作效率，“泣”，《说文》：“无声出涕也。”徐铉曰：“泣，哭之细也。”“涕”，《说文》：“泣也。”泣涕，总之是抽抽嗒嗒地哭，抹一把泪，纺一会布，实在愀心眼泪顺手抹在所织就的素锦上，如果污染洗不掉，岂不是很伤脑筋？织女不会另找个时间，另选个地哭去？据此大体可判定，此思妇为不管不顾、不计后果的自我型女性，缺乏职业操守。 《明月何皎皎》“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此思妇相较前两位，比较理性，出门望夫归，未果后掉转回房。这隐忍半天才躲在房内潸然泪下，其眼泪面积止于裳衣，既不会边工作边掉泪，影响工作；也不会泪洒双扉，影响周边环境。如此可推论，此思妇大体算是位内敛隐忍型女性。 在《古诗十九首》里，诸多思妇面分离之境遇，其性格不同，表现亦迥异。《行行重行行》里的思妇沉痛中坚强。“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尽管人生苦况，且行且吃且坚强；《青青河畔草》在“荡子行不归”的情况下，思妇照样美艳如斯，登楼望春，甚或还梗着脖子喊一嗓子：“空床独难守”，一副由你去，爱还不还的自信样儿；而《凛凛岁生暮》的思妇，表现得更为柔弱与无力。“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无他，根本原因在于“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素不知，思妇再多的眼泪，也换不回良人从前的“枉驾惠前绥”，也换不回从前之誓言“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 细究《凛凛岁生暮》全诗，其“垂涕沾双扉”之女性画像，是否属倚靠男人型？此类女性形象，对于当下还有无现实的启迪价值？ 具体而论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 此两句里值得注意的一细节为“夕”字。五臣及《玉台新咏》“夕”均作“多”。丁福保云：“夕字与下文'独宿累长夜’相应，似胜于多字。然何谿汶《笔庄诗话》载此诗亦作多字，则宋本《玉台》实作多，不作夕。”“夕”字比“多”字好，有两个原因，一则与下文“独宿累长夜”相应，更重要的是二，其情感之牵引生发，往往多从“夕”时起。凛凛岁暮，易生悲慨。同样，一日之劳作，每至于夕，难免生些喟叹。无依无傍，独立支撑，更兼冬日夜长，漫漫孤寂，何等煎熬？说“蝼蛄夕鸣悲”，莫若说思妇自己“夕鸣悲”。特殊时段触及特别之情感。 “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咸阳刘光蕡古愚《古诗十九首注》云：“凉风已厉，游子未归，虑其无衣，妇人以能衣其夫为职也。洛浦之神，或遗锦衾，游子不至于寒，然我为同袍，而与我违，我不能不远为虑也。”这实在是男子往自个脸上贴金之典型。荒唐至于可笑，厚颜到九重霄。良人远游，妇人不能履职衣其夫，行至洛浦，有洛浦之神代为履职，遗其锦衾，以使游子不至于寒。虽与同袍相违，于妇人应该是满怀感激，毕竟减轻其职份负担。至于有人与之竞争上岗，确实值得远虑。如此说来，那思妇之感伤垂涕，断不是什么深情缠绵，归根结底也是为自个，担心下岗罢。 另有吴淇《古诗十九首定论》云：“'锦衾’句引古以起下，言洛浦二女与交甫素昧生平者也，尚有锦衾之遗；何与我同袍者，反遗我而去也？”这个点评更算奇葩。其言下之意是说思妇自诉于良人，洛浦遗锦衾乃素昧生平者，你我同袍深情，断不能为素昧生平者与我而违。反之亦然，良人亦可作如此想，锦衾遗洛浦，不过是“寒无衣”的权宜之策，岂能与同袍而违。此证得现下流行语：“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 吴淇就此句点评道：“'独宿’难，'独宿长夜’更难，况'累长夜’乎？算是深昧其中滋味。从侧面解读了“锦衾遗洛浦”之原因。 “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 “古欢”一词，《古诗十九首说》（朱筠口授，徐昆笔述）有提及：“下数句皆梦境也。'良人’即'同袍’，以已心度彼心，知其所眷者惟古昔之欢爱，因枉驾而来，且言'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何等缠绵？何等恩爱？'古欢’二字妙，凡世之喜新交弃故知者，不值半文矣。至此已写乐极，不知岁暮之可悲，惜也其梦也。”所评述内容实则错位离谱，惟关注到“古欢”一词，算得其真髓。梦里依稀全然是故欢缱绻，当年誓愿罢。此乃思妇梦里重现从前之温存场景。 “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 如今现实里疏阔，梦里亦疏阔。良人所眷顾的不再是“古欢”，而是“洛浦”。思妇心里的良人既远，梦里的良人自然也是“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关系草草，亲昵全无。梦由心生。即此证得“人间亦有痴于我，伤心岂独是小青”。 “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 至于“晨风翼”“凌风飞”那简直可谓是思妇忿极语，无奈辞。一个“亮无”，一个“焉能”，将现实之局限性道尽。 “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晞” 吕延济曰：“眄睐，邪视也。言邪视以宽适其意。引领，远相望也。晞，望也。”陈祚明曰：“眄睐来适意，犹言远望可以当归，无聊之极思也。”我以为这些注解谬矣。“眄睐”当作顾盼解，“适意”当作宽心解。顾盼之间，聊以宽解自我。“晞”字，绝不是望意。晞，当作“破晓，露出曙光”讲。前说“夕”，讲梦，此则天明梦醒，再次牵引思君，故而作“引领遥望”，以致于“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梳理此诗，我们不难理解，此诗之症结关键在于“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两句。与良人分居两地，有人意欲要竞争上岗，有此既成之事实，思妇自觉己无“晨风翼”，不能“凌风飞”，故而只能徙倚感伤，垂涕沾扉。因为现实情感疏阔，梦里亦为疏阔如此，在温存往事、冰冷现实与梦境的三重叠里，此诗读来不免颠三倒四，以致于名家解读亦是歧义丛生。拔开繁芜，穿越千年，突破历史之藩篱，我们还是可以看到，此诗的现实价值与意义依然存在。思妇的历史境遇依然在继续上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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