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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读♫想你

 麦秸工作室 2021-06-02


想你

⊙周毅

凌晨,窗下,独自背对着苍穹,轻声而剧烈地啜泣,忍了五百多个日夜的泪,终于无法阻拦地、决堤似的狂泻而下,曾经坚硬的心椎刺般的痛……

如果,眼泪能唤醒早已长眠黑土的你,我愿一直垂泪,虔诚而又真挚地等你缓缓醒来;

如果,眼泪能冲洗心中无尽而悲悼的思念,我愿一直垂泪,因为,想你的时候太过痛楚;

如果,眼泪能告诉我,其实,你在天国过得很好,不再劳碌,不用奔忙,且日日有美丽可爱的天使相伴,闲适而安然,快乐而幸福,我愿一直垂泪,给你一个在俗世不可能拥有的清悠的来生。              只是,我清晰地知道,上苍怎么也不会赐我一个真实的如果。

无语。泪流。

那个不堪回眸的正月初二,那个阴冷潮湿的寒冬的夜,那个本该喜庆热闹的特殊时辰,在某个街角转弯处,你毫无防备地和某些无情冷酷的东西相撞,顷刻间骤然倒下,没有挥手,没有作别,凄厉的声音以后,你头也不回地悄无声息地撇下所有的我们,所有的一切,断然地,走了。

急救室里的你,面颊绯红,双目微开,我不住地唤你,你竟残忍地、面无表情地毫不做声,我不敢再去抚摸那张曾经热情生动、笑意盈盈的脸,不敢再去紧握那双曾经为我驱过蚊子织过围巾的手,更不敢再去深拥那个曾经在无数个夜晚无数次陪伴过幼小的我的身躯。我只是奢侈地想让你再睁眼看看下午还和你俏皮地通过电话的、久未回乡的内疚的我。只是,你仍然坚持不再看我、不再微笑、不再言语,更不再嗔怪长久不去你家玩的我。是啊,我为什么要这么忙呢?忙得无暇去看看忙碌但仍想着我的你,忙得无暇去和你聊聊家长里短,忙得无暇去瞎评一下你身上新买的衣服,忙得无暇听你说说爱子非非的学习……我真的要那么忙吗?我真的有那么忙吗?我不住地叩问自己。

医生平静地说,你的所有生命体症都已消失。

急救室不允许久留,木然地从那儿出来,毫无知觉地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心已沉到不能再沉。同样悲痛的亲朋好友们开始陆续离开医院,理智的他们已无奈地接受了这个惨痛的事实。而我却不想也不能离开你太远,你明明还在呼吸,虽然医生说那不是自主的,可我坚信你会在那些仪器的帮助下慢慢苏醒,开始自主呼吸的。你不会那么绝情地丢下那么多你不该、不会、不能丢下的一切。你一定不舍的。

于是我依然坚持坐在离你不远的地方,陪着你,更等着你。

父亲一次次地让我可以回家了,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们都走了,你会冷清孤单的。

父亲说,没什么作用了,没什么意思了。

是吗?

真的,走吧,妮。

望着父亲凄然的神情,听着父亲真实的话语,我缓缓起身,同样木然地一步步离开熟睡了的你,只是心出奇地平静。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如何将这不争的噩耗瞒住本已年迈体弱的大姨夫大姨娘。按理,年刚过的这些日子,最孝顺的你总会迫不及待地早早去拜望惦你念你的双亲。可如今,你已再也无力尽这个最起码的孝道了。所有的人都在焦灼心痛而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做着同一件事。而年内还刚吸过氧气的姨夫,更是让大家担忧是否能顶住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世间最惨烈的悲痛。

然而,瞒总归是瞒不过的。

出事后的第三天,二舅家的迪飞哥哥在饭店吃饭时,抑制不住失去小燕姐的哀痛独自失声哭泣,这一哭竟让我们请到了休假在家的上海华山医院的一位脑外科专家。我们像遇到了救星似的用虔诚而又欣喜的目光护送他走入急救室,而等他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我们眼前时,从他冷峻的脸上我们读到的却是又一次的失望。尽管我是那么细致执拗地向他问询着我想知道的一切,他依然告诉我们,一切都已回天无力了,几年前他的阿姐亦是如此离开他们的。

这以后的第三天,我们接你回家了。

聪明敏感的姨夫姨娘早就从人们脸上掩饰不住的闪烁神情中猜到了些什么,他们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你只是受了点轻伤,于是一次次固执地坚持要去你的婆家看看心爱的你。在所有的劝说都失去效果后,人们只能满足两位老人对女儿最后的奢求。

而两位老人终于和你相见时的那一幕是我永远不想再忆及的。 

我只是非常惊讶于本已垂暮的姨夫,在如此沉重的打击下,竟不像人们预料的那样需要吸氧,早就备着的长长的氧气瓶一直静静地、孤寂地躺在屋角,坚强的他始终都没让它发挥作用。表哥说,该不会因他是有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抑或生活的磨难和变故早已将他的心变得非常坚硬?然而,我想,八十多岁的他心头的痛和悲绝不是我们所能感受和想像得到的。躺椅上的他脸色青黄,目光黯淡,面颊愈发清瘦,也不见他说一句话或叹一声气。很久,他才悠悠地对我说了一句,老天爷割走了我心头的一块肉啊。这句话痛得我心如刀割。而一旁,早已哭干了泪的姨娘一直不住地呢喃着,伊是伢格心肝宝贝嗟。是的,44岁的女儿依然是爹娘心中永远的心肝宝贝,可如今,这个最让他们疼爱的心肝宝贝是再也不会给风烛残年的他们送温道暖了,哪怕一回也不能了。姨娘的穿着姨夫的烟,两老一年四季的生活料理,操心最多也最熨贴的都是你。姨夫说,年前你还跟我说,爹,你脖子上的围巾还是六十岁生日时我买的,有空我该给你换块新的了。听着老人凄然的话,我默默地解下脖子上那块我极喜欢的厚实温软的天蓝色的新围巾,轻轻地系在姨夫的脖子上,愿它能温暖姨夫冰凉哀伤的心,虽然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弥补、无法替代的。

 你的人品和能干在邻近四乡是有口皆碑的。嫁入同村的婆家后,你克勤克俭,毫无怨言地里外操持着这个家。颖悟而又好人缘的你很早就办起了袜机,不久,又在大唐镇中心地段造了五层楼房,这几年已先后购进了几十台大电脑袜机。离世前不久还和人合买了地皮,打算把事业搞得更大些。姐夫是一个忠厚寡言、爱在家捣鼓机器的好男人。因而这个家的大多事务,包括进原料、销袜子、资金周转、人际交往等事,都是你在忙进忙出。而你的为人,不管是乡里的还是镇里的,不管是普通百姓还是袜业城里管事的,没有一个人不称道的。热情淳朴、善良乐助、勤劳聪颖、大度豁达,正因为如此,你有不少的贴心朋友,其中许多是已经有三十多年交情的老朋友了。你的婆婆也痛惜自己失去了这样一个贤惠的好媳妇,竟说宁愿离去的是自己的儿而不是自己的媳。是的,没有人能做到平静地面对你会用这样的方式进行自己的人生谢幕。我清晰地记得那天在急救室外,远从外地赶来会你的闺中密友是如何抱在一起失声痛哭的,小燕,你好狠心,竟送给我这样的生日礼物,我到哪儿再去寻你这样的朋友?

这哀痛而悲怆的声音该是所有爱你怜你的人们内心泣血的呼喊。

凭着自己的为人和学识,大舅是这个家族中最德高望重的长者,他在平辈和小辈中常常是一言九鼎的。你在世间的最后那个晚上,他让我们所有的小辈都伴守着你。

道士们在灵前吹拉着时而凄厉激越时而哀婉低回时而又说不上什么的乐声,其中一位还不断地调换着不同的乐器,且极娴熟自信晃头晃脑地眯缝着眼投入地演奏着,倾诉着,很是陶醉。间或又见一道士手中挥着一剑,口中念念有词地唱着一些我听不懂的像绍剧腔调似的话,亦是婉转高昂,韵味十足,这些乡间的艺术家竟让人一时忘了身处何时何境,更冲淡了心中阴郁悲伤的情绪。我想,敬业的道士们定是在帮将要踏上新旅途的你清除恶魔,驱散鬼魅,护佑一心向善的你一路平安地走向天国。他们或许并不认识今天的工作对象,也无关乎那儿躺着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们只是知道又有一个凡人要告别人世间的一切喜福哀愁,走向另一个他们心中希望着的但从未真正到过的,没有纷争劳苦、没有欺诈伪善、没有丑陋人性的、清净安宁幸福甜美的天国。见多了人间生离死别的他们,只是虔诚地用自己独有的方式护送着今晚的又一个幸运儿静静地作别俗世,走向净界。

然而,对于我来说,一时还无法如此超脱地面对眼前发生的这突如其来的一切。隆冬的寒冷和头痛的发作,我,都可以忍受,而你在拔掉点滴后不久便变得毫无血色的蜡黄苍白的脸和眼前这静无声息的覆盖着锦被的模样却使我怎么都不堪真实地面对。于是没至清晨,我便随父亲回家了。而一早火化时,极疼我的父亲又不忍唤醒还在小寐的我和先生,使我没有送着你化为洁净袅袅的一缕轻烟升上碧天净空。

这样也好。

少了一个亲人的泪水和哭声相伴,你会走得更轻松自在了无牵挂些。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你要上山前的一切仪式在你的骨灰回乡后不一会儿便开始了。

再上堂屋走一次,买水,舞幡,过仙桥……这些程序的先后我已记不清了。只是这期间,你唯一的儿子非非真是让人心痛,身上穿着你刚换下的新衣,手中捧着你微微笑着的遗像,木然地任道士们摆布着,生平第一次经历着这些让他懵懂酸楚、无法逃避的程序。不知幼小的他此刻心里会在想些什么,抑或什么都不去想也什么都想不好了。几个月后就要面对中考的他,受得了这样猝不及防的打击吗?这几日,他一直无言,一直沉默,一直是同一个让人不忍相看的表情。最疼他爱他关心他的妈妈不和他说一声就走了,让还不识愁滋味的他怎堪面对。没有了妈妈温情柔和、坚强有力的搀扶和支撑,将要进行的这一次决定命运的考试,他会如何面对?以后的他又会有一条怎样不一般的人生路?更何况家庭的另一个顶梁柱——父亲,还头裹纱布静静地闭着眼睛躺在医院,同样不能不想也不敢面对这样的一个使人最最不堪面对的事实。

阿姐,我知道,无论天国有多清闲舒适、无忧无愁,良善而又充满爱心、尽责而又处处操心的你,一定不忍就这样抛下你怎么都抛不下的白发双亲、弱冠幼子、淳厚伴侣和至朋亲友。我知道,你怎么都不忍的!

知你懂你的几位挚友买了一大车鞭炮,沿着你要上山的路密密铺放着,想让喜欢热闹的你同样热热闹闹地一路大胆走好。于是,此起彼伏、铺天盖地的噼里啪啦声便在你起程伊始就毫不遮掩、震耳欲聋地鸣响起来。这声音穿过人们心坎穿过厚厚云层,从嘹亮转为遥远,却都充满了无可挽救的悲怆。但愿这彻响长空的声音和热闹,能真正穿越一切穿越那永远的悲悼。

远处,另一座山的脚下,道地边,竹园旁。两位髦耋老人倚坐在两把竹椅上,面向女儿将要长眠的青山,一动不动。心已碎,泪已干。花白枯干的发更如芦花般在寒风中无声而又寂寥地地飘曳着……这一幕,真正撕扯着每一个见到的人的心。

旗幡,歌一般的长哭;寒风,刀一般的割痛。长长的送行队伍蜿蜒数华里,在乡间小道上缓慢沉重哀伤悲切而又凄清浩荡地挪动着。曾在《读者》上读到过一篇感人至深的怀念母亲的文章,其中有一句我至今记忆犹新:倘若想知道一个人生前的为人,看看他(她)离世时送行的队伍有多长就行了。想着这句话,回望着这支有太多的人组成的悠长得一下子见不到尾的队伍,我蓦然悟到,逝去的这个善良而又值得尊敬的女人已经永恒了。她已用她平凡、普通、真诚的人生,演出了一场辉煌和不朽。而还留在尘世的我们在若干年后终于要作别一切时,也能如她一般拥有如此清亮永恒的光辉吗?但愿。

也许,也只有这样,我们每个人才能“欣然地以灵魂永生的信仰,坦然地去赴那一生只有一次才能接近的极地,并且,并不感伤”。

这样的鞭炮声,这样的队伍,这样的人们,要送别的又是这样的一位让人崇敬和永记心间的人,谁又能说这不是一个奢华美丽的葬礼呢?

阿姐,你走后的这一年多时间里,除了常去外婆家看看姨夫姨娘,常问问表姐夫和非非的近况外,我也会去你的新家走走。第一次带了一束我最爱的栀子花,洁白,清香,放在你独自住着的家门口。想必香味一定能通过小窗飘进屋子,让同样深爱栀子花的你闻香识小妹。第二次再去看你,带了一捧红玫瑰,娇艳欲滴,幽香阵阵,我想用它告诉姐姐,我们对你的爱仍如这红玫瑰一样热烈真切而又醇浓。

那一处新居极清雅静谧。周围树木葱茏,早晚鸟语花香。门前还有各种时蔬,更有充满灵性的蜂儿蝶儿在花间或轻盈舞蹈,或嬉戏追逐。不远处的山脚下,农人们悠闲地在田间劳作耕种,偶尔还望得见自己的亲人们在干着些什么。

多好的居住之地呀。

阿姐真是有福之人。

姨夫姨娘的身体又健朗起来了,非非已顺利地在草塔高中就读了,姐夫也重新开动了袜机,亲人们一切都挺好的。

只是我偶尔打电话给大舅舅,他会以为又是你打给他的,他说我和你的声音极像。其实我知道并不一定如是。只是他太思念阿姐罢了。他一直都以为像阿姐一样能干贤惠的人在小辈中找不出第二个了。我们听了都有些汗颜。

阿姐,每次回大唐,都觉得你依然在那儿生活着,忙碌着,从不曾离开,从不曾远行。

这样挺好,你是一直和我们在一起的,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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