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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前那个雷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昭和 2021-06-02

编辑文章






在一个富有戏剧性的时刻,借助一种富有戏剧性的氛围,发生一段富有戏剧性的故事,仿佛相得益彰,顺其自然。

所以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令人心生豪迈,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让人深深记住荒原上那忧郁惨淡的暴风雪,而几十年前中国的一个雷雨之夜,一个凌厉泼辣的年轻剧作家,为人们娓娓展开了一个令人慨叹唏嘘的家庭悲剧。

在这部篇幅短小,人物也算不上杂多,仅仅四幕剧,还算不上玲珑剔透,精致巧妙的“应试之作”《雷雨》里,当时还算得“初出茅庐”,而后来跻身一代话剧大家之流的曹禺却通过一天之内的时间掌控,将戏剧矛盾淋漓尽致地挥洒出来,为读者展现出了紧张动荡的戏剧冲突,可圈可点的人性特质,也刻画了一些令人目眩神迷,惋惜动容的人物形象。






在周公馆里,五十五岁的某煤矿公司董事长周朴园极力维持着封建家长的威严做派,他的妻他的子,更不必提他的仆人必须将他的意志视为无法忤逆的圭臬。

他因为年轻的时候,为了更光明的前程,为了更如鱼得水地在社会上立足,于是抛弃了出身寒微的,为他生育了两个男孩儿的糟糠之妻梅侍萍,攀上高枝,娶了有家室之名的小自己足足二十岁的女子蘩漪,他的前妻愤恨之下抱着小儿子跳入河里,于是漫长的余生,周朴园都在心底无法释怀。

这是从古到今戏曲小说里再烂俗不过的桥段了,不过是“痴情女子负心汉”,然而痴情的女子都一样,负心汉却各有不同。

漫长的三十年当中,他小心翼翼,一板一眼地以一种“诚恳祭奠”的方式“怀念”着梅侍萍,他从南方搬到了北地,却仍旧将房间的摆设维持着多年前的样子,保留着前妻在的时候的习惯——即使房里闷热依然紧紧关着窗扉,因为这是梅侍萍从前喜欢的样子,他穿的那几件衣服也刻意守旧。

但是他的所有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自己良心安定,是抵消或者慰藉自己无法吞咽与释怀的罪恶感,却并非出于真心实意的怀念,或者爱。所以多年之后,他们在周公馆重逢,当他得知眼前这个承受了岁月折磨,沧桑变化的女人居然是从前的恋人时候,并非通俗小说里的感慨唏嘘“时光容易把人抛”,或者张爱玲般地“我们回不去了”,也不是五味杂陈,多情却似总无情地嘘寒问暖,而是像被踩到狐狸尾巴似地,“忽然严厉地”问她:“你来干什么?”

轻描淡写的五个字,却像一粒一粒的冰滴子,将人的渺茫的希望与热情全部阻塞与冻僵,虽然梅侍萍大可不必对他心怀任何一点盼望,但是这样的一个曾经为他生儿育女,含辛茹苦,热切爱过付出过牺牲过的男人此时此刻却是这样一副冷漠到骇然的面孔,不得不让她心里悲凉到谷底。

他也不见得是虚伪,他只是自私自利地自我保护,用几十年的“禁欲”般的自我“拘禁”来自我救赎,终究也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大半生。

除此之外,周朴园中意使用旧家具,以及紧紧关着窗户的行为设定其实拥有另一层深意,那就是阻挡“外面的,新鲜的空气”渗透进来,同时也让“内部的,燠热的氛围”得到定格。

从这一点上看,他是一个十足十的因循守旧的人,虽然他也曾在德国留过学,但是他精神领域坚不可摧,食古不化的封建家长口令如山的“反民主平等”观念积重难返——而这正是他婚姻悲剧的一大始作俑者。






在这样深沉而绝望,窒息而压抑的氛围当中,一个灵魂深处具有“新观念”的女人理所当然渴望挣扎与突破。而这个天生不愿意归顺于一个男人“九五至尊”的话语压制下的女人,就是周朴园的第二任妻子蘩漪,她无法忍受这种沮丧消沉,没有激情与火花的苦闷生活——像药一样苦,她含着热泪与不顾一切的绝望扭动与挣脱。

她与继子周萍——周朴园前妻留下的儿子,一个仅仅比自己小七岁的男人产生了一段不为伦理纲常,世俗眼光所容让的私情,这个“动作”其实也是她作为一个受“封建秩序”压迫的女人的一次强有力的反击,她自己也许“当局者迷”,将其完全推向了无可救药,令人神魂颠倒的爱情,她不知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恨,并愿意不择手段宣泄自己的怨愤,有时候比她本人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来得更加猛烈而深刻。

她拒绝喝周朴园为她准备的药,这种行为本身也是她反抗的一个证明——药是苦的,但还未至于达到无法下口的境地,但是她在周府里经受的绵延的,琐碎的,凌乱的,却空旷的,茫茫的苦却是日久弥身,令人痛苦难堪的,所以她需要表明自己的立场,虽然最终她失败了,因为周公馆里的“腐朽气氛”未免过分浓稠而晦暗了些。

周朴园通过给她喂药,替她寻找脑科医生的手段,以此来溶解和侵蚀蘩漪斗争的积极性,他不需要一个总是和他唱反调的“新派的,有思想的”妻子,他需要的是一个唯他的命是从,对他小心翼翼讨好迁就,任劳任怨相夫教子的,既让他品尝到男子汉的尊荣感,又能给予他一家之长地位的颠扑不破的自我确信的妻子。

在这样的身体压迫与精神压迫双重威胁之下,即使是一个正常的人也会久而久之精神崩溃,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小说里那个“阁楼上的疯女人”也许恰恰经历过这样非人道的“前尘旧事”。

周朴园的悲剧是无论多么三令五申他的妻子骨子里依然是一个叛逆的女人,而蘩漪的悲剧是她的努力终于付诸东流,因为她的挣扎最终被事实证明是千疮百孔的。

她与周萍之间的感情纠葛,也许与爱有过短暂的,电光火石的相关,但是更可能的是一种“同谋者”的惺惺相惜,一种“互相利用”的“患难知己”的缘契。

因为周萍也是一个心里怀着对父亲的“独裁统治”反对与质疑的人。他就像是古希腊悲剧里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父亲在他的心里像一座巍峨耸立的青铜雕像,威严高贵,却冷漠冰凉,他企图通过一种“跨越”来实现自我独立人格的升华与超脱,要想实现这种“跨越”,他就必须撬动父亲周朴园在他精神领域的权威地位。

于是,在这种深层的心理机制的掌控之下,他仿佛走火入魔般地勾引起了他的继母。因为一个男人要想战胜另一个男人,除了纯粹的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如果物质层面注定了无望,那么夺得他身边的女人这种感情层面的挑战是可行的,法国作家司汤达的《红与黑》里的于连正是利用了这种谋划实现了自己的夙愿。

事实证明,周萍成功了,因为他们虽然各自的心理动机是不一样的,但是殊途同归,他们所渴望实现的,都是在精神深处,获得一种挑战性地并且收获成效地威胁一家之长周朴园压制性地位的自我安慰。

这种功利性的利益关系往往比纯粹的爱情关系来得更直接有力,火热而炙烈,但是却难以持久维系。等到周萍渐渐脱离了精神缺乏安定感与认同感的“幼稚的暴力”阶段,他便开始慢慢认同了父亲的存在模式,至此他与蘩漪之间“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本就难以为继的爱情难免如履薄冰,岌岌可危。

周萍爱上了梅侍萍的女儿四凤,那么这一段维持了许多日子的“同盟关系”危在旦夕,所以蘩漪为了继续保持稳定的“斗争模式”,再加上捍卫自己一点罪恶情欲换来的火花四溅的禁忌欢喜,所以不顾一切地挽留周萍行将就木的心。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未可说也。”在暴风雨的夜晚,她跟随着周萍的踪迹,眼睁睁的看着他钻进了另一个女人的窗户,那一刻她的心应该是皱缩而绝望的,我想如果彼时彼刻她手里有一把枪,她也许会将那两个人血洗当场的,就像她自己说的,“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古希腊欧里庇得斯悲剧里的美狄亚,已经为我们留下了一笔浓墨重彩的剪影。






这样一个敢爱敢恨的女人,是会让人心生同情与怜悯的,在沉闷而死寂的周公馆里,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笔夺目而热烈的光芒。但是在那样空旷而沉沦的氛围的笼罩与摆布之下,她也终究只能是一朵华丽却寂寞的烟花,无法善始善终地美到头。

她是一个反抗者,斗争者的形象,她的灵魂深处,蓄积着难以计数,躁动不安的力量,像《呼啸山庄》里的凯瑟琳,这样的女子,只会因为一个与她灵魂具有相同质地的人才会执着地动情,所以凯瑟琳爱深情却暴力的希刺克里夫爱到颤栗,蘩漪也爱着曾经勇敢无畏的周萍,但是他终究没能经得起世俗的磨练,半途缴械投降了。他终究让她失望了。

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形象。她痴迷爱着的男人负了她,她以身相许的男人日久天长地消磨她,而与她血浓于水,亲自哺育的儿子周冲却是一个过分天真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他向往着乌托邦的田园牧歌的生活,在那里,他和她所爱的人相依为命,没有战争,没有世俗的打扰,他善良得像一个洁白无瑕的天使,出身富贵之家但是为底层人抱不平,还曾想过将自己受教育的一半费用奉献给四凤——这个他以为自己爱着的女孩子。

他爱到一种什么程度呢?他甚至甘心情愿与别的男人一起分享她,这种未尝不是过分卑微扭曲的爱情态度令人慨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一个小细节,在后来的蘩漪身上也同样地出现。当她知道挽回无望的时候,绝望而卑微地说自己甘愿随周萍去到任何地方,即便他还带着四凤也心甘情愿。曹禺或许是想表达一个女人在绝望时候的垂死挣扎。

也许极致地爱一个人,会情不自禁地卑微到尘埃里,这样的爱情,却始终透着深不可测的悲凉与唏嘘。

然而等到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周冲知道了自己爱着的女孩子真正心有所属的人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的时候,他居然丝毫不为所动地退缩了,屈服了,没有多少蜿蜒与反抗地接受了命运的摆布。

这一点过分相似了王尔德笔下美丽天真无邪,却柔弱无比的男青年形象——而这是与蘩漪所向往的男人截然相反的,她绝望地宣告:

“啊,你呀!你不是我的儿子,你简直没有点男人气,我要是你,我就杀了她,毁了她。你一点也不像我,——你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

蘩漪骨子里是一个麦克白夫人式的敢作敢为的女人,这样太过炽烈太过愤激太过昂扬的灵魂在平凡而鄙俗的尘世土壤终究难免绝望地走向凋零的命运。

最终,蘩漪关心着受到刺激,冲动跑出门外的四凤,唤周冲去跟着她,这一点酷肖了《霸王别姬》里的菊仙,她在程蝶衣最跌宕落魄的时候,偶尔还给予一点温暖的关切,也许每个女人都是敌人,但也只有女人最最舍得与“女人”惺惺相惜,因为他们都是同类,为了男人马革裹尸,咬牙受罪。

四凤与紧随而来的周冲踩中了落在地面的电线,触电而死,周萍饮弹自尽,可想而知,蘩漪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此刻只能是戛然中断,彻底崩溃了。我不记得是我记忆出了差池,还是书的版本的问题,这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曹禺选集》里故事到了这儿就告终了,但我仿佛在哪里读到过蘩漪进了精神病院,而周朴园去看望她的情节,后来通过与老师的交流才知道,原来在中国社会发展的某个时期,曹禺的这部作品惨遭“掐头去尾”,真是遗憾。

《雷雨》真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了。虽然开始的时候,也不见得有多少美丽的东西,所以如果按照鲁迅先生的定义,它就算不上是悲剧了。

至于《雷雨》里的其他人物形象,虽然不是没有性格的,但是过分四平八稳,没有一种摄取读者视线的充沛的个人魅力,鲁贵的市侩小人情状,鲁大海的冲动鲁莽,四凤的纯洁善良,还有鲁侍萍的忍辱负重的形象,也是轻易能够归类的,并且性格深处的“汹涌的张力”没能得到彰显,不像蘩漪这个人物在苦闷而无助的封建家庭的层层束缚之下一边反抗一边隐忍一边追求一边幻灭的剧情设定始终令人无法释怀,心怀眷顾。

剧作里面昭然若揭的“劳资矛盾”,主要表现在鲁大海作为周朴园经营的矿场里的员工因为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而奋起反抗,但最终潦草告终的情节上。这也使得话剧情节矛盾一步步地激化与深化。

如果论到经典性,它终究是无法与莎士比亚或者易卜生的戏剧作品颉颃的。但是作为曹禺二十一岁尚在大学时期创作的话剧处女作,它还是可圈可点的。

我对《雷雨》还有一点额外的情结,那可能得追溯到几年前,我读高三的时候,当时的语文课本里选摘了一段《雷雨》,就是时隔三十年之后,周朴园与鲁侍萍重逢相认的片段,当时旁的人都在一个劲儿地朗诵,我与另外一个关系较好的同学却滑稽而稍显做作地分角色扮演朗读这部话剧里面的内容,然后,恰恰好那个同学读到鲁侍萍控告着“我伺候你,我的孩子再伺候你生的少爷们。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她情绪太激动了,一边读着还一边用手紧握着我的手臂,忙不迭地掐和推动,忽然全教室都安静了,我从书页间抬起头,果不其然班主任一冷洌的眼神在我头顶危危地悬着,瞬间噤声。但是现在想起来,都是鲜活而趣致的回忆。

如果能够亲身经历一番直观的话剧表演的洗礼,也许会收获更加透彻心扉,震撼心灵的感受。

毕业了,给你一个赞美我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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