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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盼望一盏灯火,它是小心仔细为我而设。

 江昭和 2021-06-02

遇见磬的那一年,我二十一岁,经历了考研的围追堵截,在某一个穿着咖啡色毛衣,喝着暖暖清苦的红茶,看着艰深刺激的哲学书籍的冬日,忽然厌倦了眼前的生活,于是想要跳出困厄住我的一切。

那时候信仰昆德拉的话——「生活在别处」,并且还没能醒悟,这世间,或许没有全然意义上的「别处」,不过是换了一个名字的「此处」罢了。

幸亏我没有愤世嫉俗到四大皆空的地步,幸亏我没有领悟到如此恶毒的人间真相,所以我才能够有机会,与他在茫茫人海中相遇。

那时候,身边的人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毕业旅行,有些人选择去重庆,有些人选择去亚丁,有些人选择去三亚,而我,一意孤行地选择了哈尔滨。

我是否告诉过你,我是一个喜欢冲动行事的人,或者说,感情用事。

在凡事规划齐整,按部就班的理性主义者的眼中,这种行为简直鼠目寸光,幼稚可笑,但是凭感觉行事,也不见得没有它曲折曼妙,摇曳多姿的好。

在这之前,我除了曾经在电视上一瞥而过的一句「夜幕下的哈尔滨」的话之外,对它没有一分一厘的了解,除了它是一座北方的城市,这也托赖于我极其堪忧的地理知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那一刻,会选择这样一座在冬季寒风刺骨的城市,是不是没事找罪受,但是后来我懂得了,冥冥之中,这一切都是天意使然。

你不必时时刻刻,事事对命运横加指责,说它空穴来风,一无是处,荒诞滑稽,人生中的许多事情,除了推脱给命运,真的无的放矢,让人有气无力。

因为是春运,而我又是临时起意,所以最终没能买到哪怕一张硬座票,却要在火车上生生熬过二十六个小时的时间,于是我在便利店里买了一把金属折叠椅,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就踏上了一个人未知的孤独旅程。

这把折叠椅,后来被我遗失在北方,仿佛是一种隐喻。

人生的起承转合,丝丝入扣,有时玄秘非常,惹人惆怅。

毕竟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而我又做不到像很多同龄人那样,三言两语就和身旁的人打得火热,所以我老实巴交地缩在走道那里,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着刘瑜的《送你一颗子弹》。

有时候会有一些中年大叔弯腰下来看看我书的内容,或者看看针织绒线帽底下,裹着的是怎样的一张脸,而我只是处之淡然,或者刻意排斥地合上书页,将脸朝向窗外,看着逶迤的远山,和一望无垠的天空。

时光一寸寸缩短,我的心里像是插着一柱香,默默地燃烧,默默地散发神秘的香气,又有着某种如幽刹古寺一般的静谧与空荡。

某一个瞬间,我很想有一个人,能够朝这仿佛千万年的岑寂里,发出一声叫唤,或者朝我沉默如哑的山谷里,抛下一粒石子,从而制造一点回音,或者是涟漪,可惜没有。

旅途中,我就是如此般的,形销骨立的,独自面对一片茫茫大漠般的寂寞,大漠孤烟直是我自己的,长河落日圆是我自己的,羌笛怨杨柳是我自己的,春风不度玉门关也是我自己的。

我和我的叹息,和我的冷清,和我的白昼与黑夜彻彻底底地拥抱。

天黑下来的时候,坐在靠近过道位置的一位东北老伯伯喊我过去坐,因为有空位,他的脸清瘦无比,鼻梁高挺,眼神中有一股锐利之气。

他说他来自齐齐哈尔,他的对面,坐着的是他的儿子,那完全是他模样的年轻版,刹那之间,我仿佛生出一股错觉,也许在他们面对面呼吸之间的某个区域,存在着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时光隧道。

在那里,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在那里,四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在那里,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在那里,回头尽望人寰处,结果,不见长安见尘雾。

他们相对聊得很开心,并且顺带着和车厢另一边的老乡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得火热,我脆生生地感觉到了东北人民的热情,我甚至错觉在那一节车厢,只有我一个南方人。

是的,对于他们来说,我是一个纯正的南方人,而且,我的口音也淋漓尽致地透露出我是一个南方人的事实,所以我尽量不说话。

他们的热情是一盆熊熊燃烧的火,而我,我只是不远处的一只迷路的飞蛾,内心焦灼,却永远无法坦诚地靠近。

我低着头,假装在那里看书,围巾拉得高高的,帽檐拉得低低的,不像是旅游的,倒像是做贼的,我自己都这样认为,更何况是别人。

终于,天渐渐地黑了,车厢里的大部分乘客也开始慢慢地消停了,我看书看到实在是困倦到不行,于是趴在那里寂寞地打盹。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车厢里的灯光暧昧昏黄地照,照着底下的人面色都有些风尘仆仆的凄惶,我想我自己大概也是这样一副模样。

窗上我疲惫的脸无处遁形,窗外是一片浓郁深沉的黑,偶尔会有一星半点飘渺的灯火,那一刻,我忽然感到无边无际的寂寞。

我忽然怀着满腔的心愿盼望一盏灯火,它是小心仔细地为我而设。

我希望有一个地方,等着我流浪的灵魂,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我希望在人间,在此地的异乡,是有那样一扇门的。

列车员提醒着,这一站是山东济南,济南,老舍的济南,琼瑶的济南,济南的大明湖,济南的夏雨荷,济南的乾隆,还有,还有一个从未曾谋面的男人,他曾给我写过一封信,信封是均匀绵密的杏黄色,开口处还封了漆,那一分小心翼翼,谨慎刻苦的心意,我体会得真真的。

他说,众人都知晓你的美丽,只有我体谅你的孤独,你的孤独也一如你的繁华一样的美丽。

我曾不禁为这一句话而泪落。

我眨了眨眼睛,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包得滚圆的身体已经站在济南火车站的月台,虽然这里,不一定有人在等,虽然这里,并非我此行的目的地,但是造化的安排,谁又真的一清二白呢?

我只有他——那个叫磬的男人的微博,我们正是在微博上认识的,我曾称赞他的名字,悦耳动听,古朴雅致,他说他生活中其实不苟言笑,笨拙木讷,我笑着说,文字是带有表情的,能够这样形容自己的男人,至少还可贵在一点诚恳和幽默。

他经常会与我分享自己心仪的幽美缱绻的和风歌曲,静谧的深夜里听来,仿佛独自徜徉竹海,手中持一盏孤灯,衣衫缓缓摇曳,袅袅有声。

我却不知道他是否,还留在这里,但是我仍然跳下了火车,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像李安电影里那个涂鲜亮绝望的红唇的华服女人,一念之间放走了自己虚与委蛇差点握在囊中的猎物。

我们不知道,人生中哪一个须臾之间的念头,就足以将我们升华,或者将我们摧毁。

我在微博上拍下了济南站的夜色,然后私信给他,还添上一句,我从南方来,走过白天,走过夜晚,走过潮湿的风,走过干燥的凉,而此刻,你或许在梦乡,你会梦见谁,谁将你遗忘。

五分钟之后,我收到他的消息,在原地等我,我去找你,夜里冷,多穿一件衣裳,注意安全。

我也说不清楚那一分钟,是感动,是惊喜,是担忧,是恐惧,或许全都有,所有的复杂情绪揉成一团浆糊,将我的心填满。

但是我仿佛一个被下达命令的臣民,安安顺顺地听候他的摆布,踏踏实实地坐在那里,一边喝着矿泉水,一边抬头看着清冷的月色——属于北方的月色。

想起李碧华小说《霸王别姬》里某一章的题目——「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有一种摇曳多姿,沧桑无垠的伤感美丽。

三十九分钟之后,他站在我面前,穿着一身黑色的大衣,剃着利落干脆的平头,一米七几的个子,眼神清亮,宛如熠熠发光的星星。

那是我第一次这样形容一个男孩子,又或者是我的某种主观情绪添油加醋。

在这以前,我们互相不曾见过,但是他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他了。

面对面的那一刻,我心里在暗暗感叹,与君初相见,宛若故人归。

他走到我身前两三米的距离,停下了步伐,我自作主张地笑着打招呼,你好啊,故意装作很云淡风轻的样子,他忽然朝我张开了双臂,像是一口开出了花朵的水井,在向我暗暗地呼唤。

于是我洒脱地走近,给了他一个诚恳的拥抱,并在他的身上,寻觅一种成熟厚实,稳妥坚定的味道。

他带我去市中心的酒店,替我打理好一切,在通透赤裸的灯光的照耀下,我们清清楚楚地看清彼此的眉目,所有的黑夜带来的粉饰太平或者虚假隐藏仿佛都化为泡影,我也不再眉花眼笑,故意把声调控制得夸张来稀释我们之间的尴尬。

我不知是在等着他自知之明地告别,还是知情识性地留下来。

我的脑海忽然沦为一片寸草不生的荒草地,徒然空缺出了无限的领域,也不知道在等待怎样的一声呼唤才能够填满。

我只好蹲下来,自作主张地收拾东西,眼角余光看到他缓慢地,一步步地后退,直到走出房间的门,然后停下来,叮嘱我注意安全。

我看见他的身影一寸寸地消失在我的眼前,我忽然像生出了两只翅膀,古希腊神话里的赫尔莫斯那样,健步如飞,我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磬,今晚……今晚留下来吧,陪我说说话。

我们是因为文字相识,他形容我的文字是优雅清隽,我只知道他喜欢听淡淡感伤,恬静清新的日文歌曲,但是现实生活往往会将主观臆测的幻影一寸寸地腐蚀,也就是说,我们经常会用自己的主观情绪将许多未知的事物涂脂抹粉。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让他失望,但我还是让他留下来,自私地,让他陪我共度一个夜晚,即便我不知道,他是否成家,或者正在恋爱。

你可以说我无耻,可以说我堕落,但是我真的寂寞,而且脆弱,在北方的这座陌生的城市,除此之外,不管你信不信,我并非想要与他发生一夜情。

我只是想要有一个人,能够陪陪我,单纯地陪陪我,仅此而已,在那一刻,前所未有。

也许是因为突然遭逢北方地区夜里粗暴的冷,我仿佛有点发烧,头晕目眩,我们聊了一些有关济南的风景名胜,还有从前对对方的想象之后,我就开始陷入了某种浅层的睡眠,直到某一刻,我感觉到他的胸膛紧紧贴在我的后背,他的手也开始在我的身上游走探寻。

直到此刻,我也没有将他想成十恶不赦的淫贼,我只是感到一丝悲凉,我忽然转了个身,用全身最后的力气握住了他的手,让他安安稳稳地抱着我,浅浅地说,就这样,谢谢你,磬。

那个夜晚,我就在他双掌构建成的一座沙之城堡里度过,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我听见他的心跳声,由迅疾变得缓慢,由杂乱变得均匀,像是某个古代年月里,爆发过的一场战乱,那连绵的鼓声,此起彼伏,最后鸣金收兵,可惜的是,没有猎物。

但是依稀中,我仿佛听见有人在远远地吹着口哨,那是一首浪漫缱绻的歌,有藏也藏不住的寂寞深情。

后来,我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听不同的人唱过那首歌,无论哪一次,我都能顺其自然地想起那个夜晚来,像是一种见证,像是一种祭奠,很庆幸,它成为了我人生中的一粒站牌,或者一道刺青。

「我要,你在我身旁,我要,你为我梳妆,这夜的风儿吹,吹得心痒痒,我的情郎,你在何方,望着月亮。」

凌晨四点半的时候,我早早地醒过来,他还睡得香甜,我缓缓地脱离他的怀抱,一个人,穿上外套,整理行囊,没有说一句话,没有留一张字条,就走出了酒店房间。

我知道他已察觉,他的不声不响,不过只是配合我的小心翼翼。

这样的男人是可爱的,但我终将失去,我心如明镜,默默叹息。

我喜欢这样无疾而终的故事,我喜欢这样匆匆一会的情谊,我本来想在他额头留下一个吻,但是又怕将他吵醒,节外生枝。

我最怕的,是我的平凡和庸俗会让他觉得受骗般地可憎可厌,我最怕的,是他的恶言恶行会让那些美好印象全部化为东流水,毕竟,我们从来未曾认识过彼此,从来没有。


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有前程,没有未来,我们只有短暂的现在,就连现在,也即将堕入无边的失去的永恒之中,而这,或许也是一种获得。

我轻轻地合上了门,伴随着那一声吱呀,我醒过来,听见火车抵达终点站哈尔滨的声音,我跟随着人潮走下火车,迎面相逢遍地冷冽刺骨的寒意,因为陌生,畏惧之余,居然还有新奇与刺激。

我试着找到了落身的青旅,我一推开门,就听到有人在那里唱那首叫作《我要你》的缠绵情歌,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泪流满面。

一个人不可能拥有两种人生,在同一条单行线上,我当初并没有选择中途下车,因为在那犹豫的一分钟的时间,我已经穿越了自己的大半生。

我们都是被荆棘刺穿过的人,所以,我们都有各自的伤痕。

我们的漫长余生,不过是寻找一个不会被我们惊吓到的人,然后一起和和美美地走完后半生,而沿途的风吹草动,水光潋滟,都不过是一场梦,都不过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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