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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案板上的猪肉声嘶力竭。

 秃头研究所 2021-06-02

🌫

我有点不开心。
不想出去了,我有点累。
我好难受,睡不着觉,很痛苦。
垃圾、废物,我活着真的好累。
不是矫情!不是矫情!不是矫情!救救我…
我想死。
被白蚁侵蚀掉边角的木门被上海湿冷的落雨反复打向门框。布满灰尘的狭小阁楼只有西边不足四分之一平方的天窗能看到残败的梧桐叶。坏掉的唱片机在断裂的胶片里发出刺耳的喊叫声。猫躺在湿漉漉的马桶里。阴冷的浴缸里涌出浑浊发臭的黄色污水。

四周沉默得可怕,可是黑夜还没来临。电话铃惊兀地响起,震落散在红色刀具旁被揉皱的几页白纸和破碎的药片粉末。

声音在逼仄的空间里四处逃窜,在墙上撞倒一堆腐烂掉的红色文字。阳光要消失了。最后一缕掉在还没来的闭上的眼睛里。

解脱了。


有人生病了。他/她的头骨需要被金属制的工具钻开,身体用牛皮绳锁捆绑。医生与其说在治疗,不如说是在大脑里用祈祷的十字架胡搅蛮缠一番,企图通过毁坏前额叶来解决病人歇斯底里的精神问题。

在人类尚未认识到精神疾病的时代里,巫术、中邪、下蛊成为最直接的标签定义方式。无法被理解的群体被认为是不符合社会伦常的异类,标注为边缘、越轨的非正常个体。失常的病人无法根治,像是动物一样被铁链绑在椅子上,供正常人猎奇观赏。

双向情感障碍、社交恐惧、强迫症、躁郁症、精神分裂、抑郁症…当精神开始生病,神经感官系统失去正常运作机制:脸盆溢满令人作呕的血液、溶解的脂肪器官一层又一层地爬满浴缸,永远系不上的鞋带变成缠绕在病人脖颈的白绫,吃下的药片被大力扔向遗书的字里行间。

这是精神病患者不到百分之一的世界,也是我和花花今天一同感受的来自NGO开设的精神疾病沉浸体验:

带上你的病人手环,压抑、痛苦、难以自持的悲伤将在瞬间笼罩你的全身。


人类太过于自由了,他们自由到无所不能,也无处可去。上帝消失了、君主毁灭了,来世的幸福和现世的精神追求逐渐堙灭。再没有力量能够成为他们绝对的生活意义和价值了。于是,人类开始寻找新的人生信仰和目标,通过「外在物」的存在塑造生命的厚度:货币、证书、权力…也有人转向精神家园的塑造,像王小波一样,倡导通过文学、艺术形成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以此形成不惧外在世界自由流动的内心富足。

每当我试图开始讨论现代人的精神危机,杂乱的思绪全都开始倒向因为被反复蹂躏下而卷皱不堪的桌布上。焦虑总会以具象的形式展示出来,暴躁、缺乏耐心、急促的呼吸和越跳越快的心脏。从高级生物的角度来说,身陷囹圄的痛苦让人类之所以为人类。

和世界上其他的存在物不同,摆脱本质主义束缚而作为「此在」的人类必须不断地通过自身的行为来定义自我。这是让·保罗·萨特所提出的那句惊为天人的「存在先于本质」。在人的一生中,就是这样的逻辑在逼促着个体永不停歇地努力和奋斗此刻的你始终是过去的你所塑造的,而未来的你尚在鼻息举止之间诞生。

痛苦来源于过去的自己,现在消沉的你又进一步塑造未来掩面而泣的人。循环往复,无法停歇的生活让齿轮疲倦、生锈。

持续艰难的生活让人类变得和动物无异,劳作的推动力甚至不用鞭打推磨驴的后蹄,只需要让他们陷入社会达尔文式的竞争压力、掉进饱受自我追求的深渊里便可。与此同时,乔治·奥威尔的那句预言再次兑现:“窗外的动物们向里张望,目光从猪转移到人,又从人转移到猪,再从猪转移到人;已经不可能分清哪张脸是猪的,哪张脸是人的。 

我想要解开人类痛苦、焦虑的根源,但却总是陷入无解的困境里。

如果精神疾病是一种社会结构问题,是人类世界的终极哲学难题。纵使是柏拉图设想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哲学王都束手无策,那又何以会由我这般的无名之辈通透阐释。

就连我自己,也时常跌进颓废沮丧的深渊,瞪着发酸发涩的眼睛迎接黎明前的黑暗,抱着双膝蹲在天台的角落里伤春悲秋。如此的我,又何以来阐释「人类的抑郁」。

我只知道,痛苦不仅来源于对自我的怀疑,更是他人制造出来的情绪。当社会联系越发紧密,除了在原生家庭和其他首属群体进行社会化之外,来自社交媒体各个终端「他者」也在用更优秀的学历、优质的生活条件以及优渥的生活,让个体感受自我的被贬低、被质疑。

黑夜里,窗边的梧桐树交错在一齐冒出新芽。一声悲戚的恸哭惊走了停在树上的一群黑色乌鸦。

-

在展览的最后,墙上挂着数十封来自不同饱受抑郁症折磨的患者的遗书。我和花总逐一看过去,最终停留在了一份来自2019年的潦草凌乱的文字上。

她写道,放过我吧,对不起。

案板上的猪肉在他们的脑中尖叫着哭泣,持续、循环、反复地撞击每一寸敏感脆弱的神经:

“不要吃猪肉,猪会不开心…”
“不要吃猪肉,猪会不开心…”
“不要吃猪肉,猪会不开心…”
“不要吃猪肉,猪会不开心…”
“不要吃猪肉,猪会不开心…”






# 在搭建的现实里

# 我真的听见了猪的哭泣

# 以及人的嘶喊

我注意到了一位叫沐欢的参与者留下的文字。

她说:在她心情处于极度亢奋的时间段里,她会对学习抱有极大的热情,能考第一,也能不间断的、打了鸡血一样的学很长时间。但在短暂的亢奋之后,可能自己都说不清原因的,情绪急转而下,对什么事情都很悲观,对未来很迷茫,一点点小事都能让自己出神很久,想到生与死,想到冷漠的旁观、批判的眼神、想到自己真的很差劲,想到明天该用什么理由来逃避比较好...

这叫双相情感障碍。

如果你能从这字里行间读到一丝的相同和一样的消沉,或许你便能理解我为何在120多位参展者里,唯独记录了她的文字,认真听了她留下的语音:这是一种大于理解,多于共情的复杂情绪——源于黑色的布景、源于重复在耳边的“不要买猪肉、猪会哭”、源于歪歪扭扭的手写文字里的无助,源于这处密闭的、压抑的、人造的空间。

这就是这类展览前「沉浸」二字的由来:一种与技术与VR无关,单靠场景布置和视听配合,就让参观者跨越了的「正常」与「不正常」的界限,最大限度的理解和共情每一位精神病患者的方式。

无法否认,今日社会的抑郁症比率正在逐年提高,但不少人对抑郁症等精神类疾病依然存在的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矫情、承受能力差、 不知足、不乐观等等——伴随着这类刺耳歧视言论的,是大多数抑郁症患者缩在角落里,藏起自己的不开心,用笑声掩盖自己的格格不入。

没有共情、没有理解、没有尊重。

这是现在很多特殊群体的现状,包括亚文化群体、LGBT群体,PTSD群体等等。社会大众用一条标准着「正常」或「不正常」的界限,把他们和「普通人」区隔开,甚至贴上「异类」的标签。

于是,隔阂开始出现,鸿沟不断扩大。

这是群体意义和现代意义上的「传播隔阂」:一方面群体内外部的复杂性和社会信息传播中普遍存在的信息茧房效应不断强化了群体与群体之间的壁垒,另一方面不同群体之间存在的想法的差异、社会的鄙视链条、圈层的区隔与社会的阶层也导致全体与群体之间交流的僵局。

但「沉浸」的意义就在于,人为的、刻意的将不同群体的个体塞入另一个群体内部,把文化、情绪、观点、意识赤裸裸的剖开、展现:就像我们看到了精神分裂患者幻视出来的那个全是彩色内脏的浴缸,幻听的菜市场里猪在案板上叫嚣着不要买他;就像我们爬进了重度抑郁症患者为自己搭建的一个小小的安全衣柜,拿起他们反复拿出又收起的一百粒安眠药...

这时候,以前的恶语相向、刻板印象和“矫情”正在逐步变成原来是这样,原来他们这么想,原来他们正在经历这些。

「共同的意义空间」在一场人造的展览里被搭建起来,群体与群体的传播隔阂某种程度上正在逐步消弭。

这就是当下沉浸式展览越来越多的缘故。

如果话语、文字和图片还不够,那就用整个空间、整个世界来告诉你:在我们想象不到的交流里,蜷缩着的人在经历什么。

尼采的一篇废稿中留下过这样一句话:当人向经由太阳照射而变得无比清澈的湖水中凝视的时候,总是会一厢情愿的误以为湖底近在咫尺。然而事实上,没有令人感到恐惧的深渊,便不会有如此美丽的表面存在。

所有一切都是真实存在,无论美丽和可怕。

#在真实的世界里

#我们需要听到更多的声音

#和角落里的悲伤


“展览只是一种表现形式,背后有着政府部门的协调,各方精神心理NGO机构的群策群力,120多位参展者及其家属持续的跟踪与参与,38位志愿者耐心的讲解和疏导等等,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要将那些想放弃自己生命的孩子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告诉他们你不是一个人,你不要害怕,世界多美好,你也会更好。”

这是贴在展厅门口的一张告示,小小一张不起眼的纸:但正是这封已经起皱的、有些泛黄的、四号字体、A4纸上,记录着这场展览的初心。


如果说沉浸式展览在某种意义上搭建起了一个独立于现实之外的虚拟空间,促进了群体与群体之间相互的理解,那么一场优秀的沉浸式展览,或许就等同于一次有价值的公共呈现和公共讨论。


讨论今日普遍存在的隔阂、歧视、压力和情绪。


在一场名叫《群生有相》的展览里,选择恐惧症、结婚恐惧症、群体孤独症,以及不敢失恋、超前消费、手机依赖等等,用物品和故事呈现了当代都市青年们正面临着的生存压力与生存情绪;在名叫《正经疯人院》的展览里,策展人在“It is ok or not be ok”的主张下展现了一些潜在的叛逆和疯狂,展现了当代人们是如何发泄成长过程中的压力。


诸如此类的展览还有很多。


走出这场展的时候我和班班沉默了很久。我们既感怀于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有那么多挣扎着的灵魂和悲伤的故事,我们也感动于,将这些故事一个一个收集起来,为他们一个一个安排到相应的位置,给他们一个被理解、被倾听位置的人。


这才是公共传播所应用的姿态。


每每我们提到公共传播与公共新闻,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指征即关注社会问题,既促进社会议题的解困,又能实现跨阶层之间的相互理解:很多时候这样的责任都被归于新闻媒体,被归于专业的从业者。


但其实这与专不专业无关,这与工作的性质无关,这与有没有看到,有没有理解,有没有意识到别人也应当看到有关,也与看到了、理解了后,有没有去做有关。今日的公共传播与公共讨论就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像里投射着我们不同于现实表象的另一面:

其实,不是案板上的猪在哭叫。

是人在哭叫。

还好,我们听见了,还好,有更多的人听见了。



- 晚 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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