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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廖华歌/父爱如山(三题)

 河南文学杂志 2021-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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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题)

廖华歌

       我是那样想念父亲,但除了把父亲放在内心深处,放在生命深处,我还能做什么?

——廖华歌

父亲的百合

      庚子春节,因新冠肺炎疫情,为尽可能不出去采买,宅在家里的日子便将可吃的东西都找了出来。把以往买来的黄花苗、茅草根、鱼腥草、苇子根、小叶勒马回、金银花、菊花全放在一起熬茶喝,把母亲和亲戚们给的干马氏菜、拳菜、木耳、香菇一一泡开了慢慢吃。这些菜虽然都很好,可一旦没有了别的菜搭配,就立刻单调乏味起来,几顿吃过再也没有了丁点胃口。看来万事万物都需要合力,缺失了丰富的食材,单一的菜再好也依然难吃。

        做稀饭时,也是将能往锅里放的红枣、花生、豆类全放进去。这时候我自然想起,家里还放有父亲特意留下的一大包干百合瓣,记得我们只吃过两次,后来因不舍得很快吃完,就收起来了。现在特殊时期,正好找出来食用。

       几乎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我掂了掂,足有七八斤重,心喜够煮老大一阵子稀饭呢。当晚,我们就吃上了百合粥,我还特意在父亲像前摆放一碗给他“上供”。吃过几次后,先生突然跟我说,他之前没有注意,今晚饭好后去给高压锅放气,才闻到有很大霉味,这百合恐怕是不敢再吃了。我很惊讶,自己没感觉有什么异味啊,经他这一说,我急忙细品碗里的百合,果然就感觉味道不正,确实有点问题。我想了想便很艰难却又很坚定地下决心:既是这样,那就不要再吃,扔掉算了。父亲费尽千辛万苦,为的是想让我吃了滋补润肺,清心安神,对身体好。可现在百合霉了,我们若是吃出病来,怎会能是父亲的心?他一定最不愿看到这个结果。当即,我们就从碗里把百合瓣挑拣出来。

       我将那一大包百合瓣拿起又放下,放下再拿起,心是那样温暖、疼痛而难过,一时间泪流不止……父亲离开我们四年多了,这些百合瓣一定是我存放不当,一直把它们紧扎在塑料袋里不透气给霉坏的。立时,我有一种很强烈的罪恶感,深觉是对父亲的辜负和伤害!经书上说,一个人犯了一件罪,他的心上就会出现一个黑点,如果他能戒除所犯之罪并求饶忏悔,那么他的心则会变亮;如果他继续犯罪,那么黑点就会增大,最终蒙蔽了整个心。我多么想照此去做,让心明亮起来,可是我的父亲他能听得见、感知得到吗?……也只有我最清楚,要晒出这么多的百合瓣,父亲需要在偏远老家的山山岭岭走多少趟,跑多远的路,他要一棵棵地去寻找,找到后小心翼翼将其挖出,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到父亲爬坡上岭的艰辛与苦累,以及在苦苦寻找中好不容易见到一株百合时的激动和欣喜……

        印象中,古今诗人吟咏百合花的诗词不少,但真正写百合的诗句却不多见。宋代诗人舒岳祥曾有“渍蜜蒸根润上池”,这个“蒸根”自是指的百合了。苏轼的“宿根已得土,绝品皆可寄”,“宿根”亦即百合。至于陆游的“更乞两丛香百合,老翁七十尚童心”及晁补之的“永日向人妍,百合忘忧草”,虽也写到了百合,但终究不似前二位具象。而且,诗人们笔下的百合,当然都是自然生长在山野田地里也即我父亲挖的这种,而绝非现在人工种植的百合。

       在老家,村人对自然生长在山谷、岭坡、田间地头等处的百合,从来不叫野百合,一辈辈人都称它们为百合。他们视百合为大补之物,这种得天地精华在山野里自然生长原汁原味的百合,无论从营养价值还是口感上,都是人工种植的百合远无法相比的。家乡的百合有两种,多是初夏开花,一种开红花,美艳明丽,但根部的百合却很小,也不好吃;另一种开白花,百合相对长得大且味道面香鲜美,父亲挖的全是后者。秋天最是挖出根部百合的时候,为了抢季节,哪怕是风雨天,父亲也要上坡去寻找,每回他都淋得浑身水湿,为此不知感冒过多少次,家里人谁都劝不住他,在他心里,只要能使体弱多病的女儿吃到百合,什么苦累对他都不是事儿!这些百合中有相当一部分并不好挖,它们或生长在石缝里,或生长在树根下,或生长在荆丛中,或生长在崖头上,要挖出它们并非易事,父亲的双手时常被扎烂碰伤,双腿也没少摔破流血,有几次还滑跌崖下……挖来百合后,便将那大若拳头小若核桃、茶盅、样子颇似蒜头的百合一瓣瓣剥下,父亲剥得特别认真仔细,一定要将百合外边的烂瓣、枯瓣、黄瓣全都去掉,只留下饱满、鲜净、完整的那些好瓣。然后将留下来的好百合瓣拿到河水里一遍遍淘洗,直到洗得白白亮亮没有一粒尘土,再放太阳下晒半干后置阴凉通风处阴干,这样的百合瓣不仅色正,味美,还营养最好。做这些时,父亲从来不要家人帮忙,只有他自己亲自去做才可放心。那每一瓣百合都是父亲至爱女儿的一片心啊,这父爱太深、太重、太具体、太大而无际……

       考虑到我整天忙碌繁乱,没有时间煮稀饭,父亲就决意要把那些百合瓣打成粉,让我吃起来更方便。谁知还没等他将这工序做完,亲手把百合粉交给我,他就一病不起,再也无力来完成了。

        父亲病重期间,几次昏迷过去,我哭着呼喊他,每回都要大声反复跟他说:爹您不能就这样去呀,我还等着吃您给打的百合粉啊……在我痛断肝肠的一阵阵哭喊中,父亲总会缓慢艰难地睁开眼睛,连医生护士都说,我这话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看得出来,这百合粉是父亲最放心不下、最不甘心的大事情,他一定想亲自完工再亲手交给我。父亲清醒的时候我总会特意跟他说,听医生讲吃百合瓣如何如何好,尤其是像我这样身体孱弱的女性吃了会更有作用。父亲听得极其郑重,微微的笑意里饱含着极大的满足和成就感。对于从来都把我看得比他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父亲,他为我完全可以付出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

       然而,可恶的病魔并没有给父亲这个机会,而是残酷地夺去了他的生命。这是我永远锥心泣血的悲痛,也是父亲永远的遗憾和不甘心!这种无法消减的蚀骨的痛,伴随着我的每一个日子。无数个暗夜,我披衣独坐窗前,想念父亲,很想很想,乱风吹打着窗子,树枝摇摆不定,衰草用尽一生的力气在挣扎,默然的泪水泡软了夜的黑……后来,母亲坚执不肯留下,一定要把这包百合瓣和父亲为我精心剥出的一大包栗子仁,全都交给我。我捧着这两大包山一样重的父爱,泪水汹涌奔泻,心碎疼得无法收拾……

       只要一闭上眼睛,父亲就会很清晰地浮现在我面前,他的慈爱、善良、清明、正直、宽容、厚道、铮铮骨力都令我永远崇敬、至爱且以他为典范、标杆,我为有这样的父亲无比骄傲和自豪,因为父亲,我比谁都富有!父亲智慧和人格的力量,让我即使在暗夜里也被光芒暖照,深感这个世界不再寒冷!

        我一直不舍得吃,仅吃过两次百合瓣稀粥,那滋味真的是非同寻常,是我吃过的所有百合都不能匹比的。后来为想尽可能延长这味道,我便将这包百合瓣、栗子仁、以及我特意留下的父亲穿过的一件衬衫、他戴过的一副眼镜都放在一起珍存,只想让它们天天陪伴着我,这样就感觉日子里依然是和父亲在一起,直到我走完自己的生命里程。

       可是,现在这些百合瓣却因无知的我未能好好保存而生生给霉坏了,真的要全部扔掉它们吗?我是那样痛心疾首,悔恨不已,怎么也下不去手……打开这包百合瓣,我抓起一把又慢慢让它们滑下,再抓起一把,再任其滑下,如此反反复复,直如万箭穿心!这每一瓣百合上都重叠交织着父亲密密的指纹与手印和他特有的体息,我分明是在紧握着父亲温厚的大手,感知着他的呼吸,那和父亲在一起刻骨铭心的时光重又回来,春花正开,秋果飘香,闲月白云,雁阵长空……

       尽管百合瓣已经不能再吃了,可我决定还要把它留下。我找来桑棉纸,重新将这些百合瓣包好,就让它珍物一样永远放置在我的书桌旁,每天我只要看到它,就有念想和希望,就离父亲很近,就是和父亲在一起,有父亲山高水长满满的父爱做支撑,我人生的天空就永远阳光灿烂,鲜花盛开……

我最想做的一件事

      外面正在下雨,这雨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仿佛正在努力积聚着什么。没有声息的风,可能累了,暂时撤退休整。虽还在疫情期间,但我居住的这个城市,已连续七天无新增确诊病例;省里也连续三天新增确诊病例为0;除湖北省外,全国新增病例也已下降到个位数。

        如此的大好消息,正是我们大家所期待和盼望的,相信每个人都和我一样深感振奋与欢欣!

        这时候在外地市儿子家过年、退休前一直是优秀教师的姑表妹琴发微信给我:二姐,我闲着没事问你一下,疫情过后,你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咱不说觉悟话哈。我正在回复她,她却又发来一条:我最想和我的亲人包括你聚在一起,吃个饭说说疫情期间我都想了些啥。

        我的回复是:修理手机呀!手机已坏十几天了,既

打不进来电话,也打不出去,好则还能发微信,不然我就真成一座孤岛了……当然,然后就是和包括你在内的亲人们一起相聚畅谈啊!

       琴妹再发:那好,一言为定!等疫情过后,你定地点我们相聚吧。不等我回复过去,她就又发来了:不对!老家空气好,水好,人烟稀,我看最好选在我纸房的家里。

       我回复她:好的妹妹,我非常期待着咱们纸房相聚一起畅谈。

       琴妹说的“纸房”是一地名。据说旧社会这儿有个很大的水坑,人们把构树皮、桑树皮等原料放进去,沤好后再加上一些配料处理,捞出来一张张揭下晒成纸供人们使用,此地便由之而得名。提起纸房,人们说得最多的是非常支持“造纸”的马秀才。早年地主马秀才也在这里居住,现在还保存着他那一进三道院宽敞气派曾经作为乡政府办公地的旧居。马秀才在家乡一带没有民愤,因为他有文化,思想进步,和他的祖、父辈完全不一样,为人行事讲规矩不曾作恶(这每每总让我想起身为贵族却执意离家出走的托尔斯泰)。至今方圆百里还流传着马秀才心善的事情,比如,他家晒粮食,每次总要多晒一些,摊得厚一点儿,让想偷粮食的人更方便去偷;比如,周围的老百姓们,谁要是顺便给他家送点柴禾、果蔬及土特产什么的,他家每每回赠给来人的东西,要远比送来的那些值钱得多;再比如,灾荒年,他家把粮食都平价借给村民……居住在这儿的琴妹,离我老家也就十多公里的样子,只不过我老家更在山深处。

       其实,我没跟琴妹说实话,是不忍在这时候败她的兴致,破坏她的好心情。修理手机算什么事呀,毛病已基本可以确定,简单得很,无非新换一个手机卡而已。而疫情过后,我真正最想做的一件事儿,就是回老家看望我敬爱的父亲!

       还在腊月二十三前,弟弟就给我打电话,说他要回老家给父亲“送钱”。那时从网上图片可看到老家已经下雪,路上还有青黑色的溜冰,电话询问村人得知,一天一趟通往家乡的班车也已停开。母亲和我都劝阻弟弟一定不要再找车回去,妈一再强调:你爹一辈子明白,对外人都从不计较,何况自己的儿女!这大雪天你回去,万一要是路上有个好歹,那可不是你爹的心,他可不想让你这个时候去冒这险。我也拿这话劝弟弟,可弟弟根本不听,他还是坚持找车回老家了。

       后来疫情爆发,哪儿也不能去,我给弟弟打电话说,要是现在我们在老家就好了,那儿山高林密,多见树木少见人烟,空气又好,肯定没人传染。弟弟却告诉我,现在老家的情况才不好呢,还没有他所在的县城安全。老家邻村有在武汉打工的人回来过年,现已被隔离;加之现在各处卡点严禁通车,今年正月十五不能给父亲“送灯”了。我反复宽慰弟弟,父亲一世清明,他完全理解并体谅我们,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果强行回去,那父亲一定会非常生气的!

       正月十五,给故去的亲人送灯的习俗据说是从明朝开始的。朱元璋当皇帝后,在元宵节这天去寻他母亲的坟,但没有找到。于是他在每个坟前点了一盏灯,然后不停地磕头,哪个坟前的灯没有灭,哪个就是他母亲的坟。为了纪念朱元璋,弘扬孝道,于是每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百姓们都给故去的亲人坟上送灯。所谓的“金灯”、“银灯”、“铁灯”……也就是各种点燃蜡烛的灯笼、玻璃罩油灯、装上电池的挂灯等,这灯与鞭炮、纸钱、供品一起祭奠,让故去的人感受到亲人的问候和温暖,他们依然还被子孙惦记、孝敬、关心着,并不孤独。

       今年元夜,没有人给父亲送灯,父亲该是多么孤独凄寂,清瘦的父亲一定很闷很冷吧?我也曾动意想跟弟弟商量让老家的堂弟帮忙给父亲送灯,但思来想去又觉得多有不妥而作罢。我不清楚在家乡习俗中,如果亡去的亲人有后代,是否可以再托别人去送灯,我害怕稍有不慎会闹出不堪的后果!自从父亲走后,尽管我处处小心翼翼,不得不因随便一个什么人的话就成了必须遵循的所谓的“风俗”,而谨言慎行,而心怀忐忑,而如履薄冰,父亲的衣服、鞋袜等用过的一应物品都不准拿坟上烧,个别人竟说烧了后辈人长狐臭,我根本不相信这些胡言乱语却又很无奈,甚至我被限制得连独自到父亲坟上烧张纸都不能够,尽管一应照此办理,可我还是总不能令人满意.......此时,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到,那个时候在阒寂无声的夜的无边暗黑里,独自在另一个世界的父亲,见不到他想念的儿女,没有灯光的温慰,四周黑沉沉一片,该是多么孤苦无助,凄楚伤悲,难熬难过。父亲一定很疑惑,不明白世间都发生了什么事儿,他只是看到别处有灯光而自己却没有便很有些不解,他相信自己的儿女不会忘记送灯的日子,是出了什么事吗?他不敢也不愿再往深处想,任何时候他都希望他的儿女永远无病无灾,遇难呈祥……

       元宵节已过去十多天的今夜,我居住的这个城市正在下雨,山高气候寒的老家,肯定是在下雪。原本人烟就稀少的偏远山村,此时更是不闻人语不见炊烟。那雪落在父亲的坟头,压弯并覆盖了坟旁根根竹竿的绿;父亲和我们共同栽下的几棵小松树也在片片飞雪中,白花坠枝,不堪重负;不远处的柿树、核桃树、山茱萸树等全都被雪夸张得肥大而不真实……没有麻雀的叫声,更没有其他鸟类的鸣叫,这样的雪夜鸟儿们和人一样,都安静地睡在自己家里,听又黑又硬的山风如何把雪团狠狠抓起再重重抛下……大雪纷飞,天地一片茫茫慢慢的白,静寂统领着这白,白又加深着静寂,除了风,雪地上没有任何印痕。狂吼尖叫的风一定使父亲感到很冷很冷,一直冷透到骨髓,那纠缠折磨了他一辈子的双脚上的冻疮,在这样的天气更是骄横跋扈,恣意妄为,仿佛八百里伏牛山的苦难今夜只属于父亲一人……

        父亲,我想跟您说,这个夜晚,我坐在灯光里,静寂落在周围,空气中开着白色的花朵,惨白的光与雨线交织,我冷痛的心无法描述,没有别的,我只是太想您,太为您一个人在如此的风雪夜而惦念担心,任何一种事物,哪怕是细微的响动,都构成我巨大的哀伤,安静令我恍惚、迷茫而虚无……

       等疫情过后,我一定带上父亲喜欢吃的梨子、芝麻饼和蒸馍,回老家看望他。我会告诉父亲,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我都想了些什么,岁月很长也很短,但若能天黑有灯,落雨有伞,雨夜听雨,风夜闻风,晴朗的夜晚仰望星空,就这么静静地活着,便是人间好风景……

       那时候,父亲周围我所熟悉的杏花、桃花、梨花、苹果花、梅子花、灯笼花、紫藤花、连翘花、杜鹃花、玉兰花等,该开的花全都开了,盛放出一片绚丽多彩的花海,初日照高林,鸟儿鸣叫,蜂飞蝶舞,在蕴积而弥散的清芬中,我与父亲幸福地相见……

一棵倾尽父爱的树

       因疫情在外地儿子家已住月余的琴表妹夫妇,今天电话我说,现在有些道路已开禁,他们持有儿子小区特给办理的“健康证”,再戴上口罩和手套,让儿子的司机后天开车送他们回几百里外山里的老家。

       我很不解:急什么呀?你们在儿子家住得好好的,城里有暖气,有超市,水电什么的都方便,更重要的是儿子儿媳都孝敬,饭也大多都是人家做,你们整天除了看电视、刷手机,就是在家锻炼身体,这日子还不好吗?回到山深林密的老家哪有这种种方便啊!

       琴妹叹言:在这儿是好,可我整天老着急,一着急病就犯了(她犯病时瞬间窒息,什么也不知道,很怕人的)。还是回去天宽地阔,心里清静,能在自己院子里转转,呼吸新鲜空气多好。顿了顿,她突然提高声音

说,更要紧的是今年闰月,他们夫妇早就计划着在老家找木匠把两人的“老屋”(即棺材)都做一下,家乡习俗,不是闰月年还不能做呢,做了会很不吉利的。

       我很惊异,再次确认了她这话后,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傻笑着道:你说什么呢?怎么现在就操心做这个?你比我还小两岁呀,真是闲得没事干了……

       琴妹却没笑,她口气很郑重其事:趁现在自己能亲眼看着匠人做,早点做好了放在哪儿,心净踏实,也省得儿女们再操心。阎王路上无老少,谁也说不清哪天会死,反正人终究都要有这么一回事儿,不如早做准备为好。咱老家像我们这个岁数的人,差不多都已做好老屋了。

       我问琴妹他们的棺材是什么木质的,琴妹说是柏木,准备得早了,几年前他们就托人从外地市花大价钱买来的。

      听她说了那价钱,我着实吃惊不小,想不到一贯勤俭持家的琴妹,竟舍得在这两副棺材上花这么多的钱,看来老屋真的是人生最后的一件大事情。我不再嘲笑琴妹,倒是很有点佩服他们夫妇对待死亡的冷峻。虽然我们老家都在大山深处,但可能是气候和山风的原因,这儿百多里的山坡上,很难生长出标直、成材料可做棺材的树木!

       我由老屋一下子想到了老家院里的一棵桐树与一棵楸树,那可是爷爷为父亲、父亲为我亲手栽下且倾尽所有父爱的树啊……

       从我记事起,院里的那棵泡桐树就有脸盆粗了。为怕它长不直,在它四周特用绳子绑起的木杆支撑着。年年春天,桐树缀满喇叭形的紫花,太阳照在花朵上,院里一片金紫透红色,直如紫雾云霞,枝头鸟儿的叫声紫红,人的呼吸也紫红了……爷爷说,这棵桐树是他特意给我父亲栽下的,让父亲将来做“老屋”用。后来家里穷困多病急需钱,父亲几次要将这棵桐树卖掉,爷爷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再后来一场几十年不遇的特大暴风,把桐树拦腰刮断,再也不能做棺材用了,爷爷为此伤心流泪了好几天,一下子消瘦苍老了许多……

       虽然桐树的木质轻而脆,并非是做老屋的好寿材,但家乡人还是大都用此木做老屋,因为这一带的山林中,没有什么树能像桐树那样生长得快且树干直。柏树、楸树木质瓷实,结实耐沤,是做老屋的最好寿材,可是到哪儿去寻找呢,越是木质瓷实的树越生长得缓慢,山坡上很少的几棵楸树早就被老辈人给用完了,村西柏树坡更是没有一棵树能做寿材的。相比之下,也就只有选择桐树了。

       为这事,还在我二十几岁时,父亲就亲自带着两个亲戚,专程到百里外的邻县费尽千辛万苦,买回一棵碗口粗的楸树,栽在老家向阳的房前,说要将来给我做老屋用。

       我笑父亲完全是在白忙活,我根本就用不上,还向他特别强调我们公职人员将来都是要火化的,这是国家法规,必须遵守执行。有着近四十年党龄的父亲很庄重地说他懂,这个他早就知道,当然是要按照国家法规办事的,不过他还是想做个两手准备,万一需要呢?这叫宽准备窄用,总比一旦需要时措手不及强。再说楸树没有桐树长得快,还是要及早栽下才放心。

       我说服不了父亲,只好任由他去做,反正栽下一棵楸树总归是件好事情吧。

       楸树是一种乔木花卉,自古就有“木王”之称。楸树材质优良,寿命也非常长,古代人们有栽种楸树并将其作为一种财产遗传给子孙后代。我国至今保留好多百年以上的参天楸树,山东青州市一公园就有一棵楸树生长了800多年。父亲为我栽下的这棵楸树一天天在生长,村人谁都知道这棵树是“我的”,有人还对着这楸树直呼我的名字。平时无论在电话上,还是乡亲们来城里见我,大家都少不了要说到这棵楸树。他们告诉我,父亲对这棵楸树关爱有加,看管得非常尽心,施肥、浇水、修剪、除虫,天旱时不用近处的井水,而是要从远处的河里挑活水浇灌,刚一入冬就用麦秸和玉米秆把树干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因担心生虫子,父亲还特意请来乡镇护林员给楸树喷洒药液预防……每听一次,我都暖到骨头里,又感到胸口翻腾着的疼,我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说,在父亲心里,这棵楸树就是我,我就是这棵楸树,是他心深处的希望,他只要看见日日相伴的楸树,就仿佛是和远方的女儿在一起,所有有希望的痛苦也就变得能够忍受!

       每次回到老家,我也总少不了要向这棵用父爱喂养的楸树问好,那感觉真的是很奇特。我搂抱着我的楸树,轻轻抚摸它不太光滑的表皮,爱意深深地拍打几下那标直的树干,听鸟儿在叶隙间飞来跳去的鸣叫,看枝叶如何将阳光裁剪出一地斑驳明亮的光……毋庸讳言,我喜欢这棵楸树,可我更知道自己永远无法与凛然挺立在风霜雨雪中的楸树相比。这棵楸树一直是父亲给我的典范和标杆,我深深至爱着它,崇仰着它,它是一棵倾尽父爱的树!

       如今,父亲去了,我执信父亲临走前一定想到了这棵楸树,早已姿势雄伟、高大挺拔、枝繁叶茂的楸树,长得足够做一副老屋的棺材了,父亲他一定会为此而倍感满足和放心,哪怕他明明知道我将来用不着这个,但还是要坚执地把这份心结结实实操到实处,楸树,是站立在天地间至大之深至高的父爱……

       我是那样想念父亲,但除了把父亲放在内心深处,放在生命深处,我还能做什么?我庆幸自己还能活在有父亲亲手为我栽下一棵树的日子里,一棵树远比人要活得长久,有了这棵父亲给我的楸树,我对敬爱的父亲的思念就决非仅仅只是一种安慰,而是具体生动,可触可感可依可靠的了……

(本文刊载《河南文学》杂志2020年第二期)

作者简介


     廖华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常务理事,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河南省优秀专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原南阳市文联主席、党组书记。第十二届、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代表作有诗集《梦痕》,散文集《微雨霏霏》《七色花树》《消失或重生》,长篇小说集《玉皇岭》等。获各级文学创作奖50余次,部分作品被介绍到港台和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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