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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伦勃朗:我的荷兰国家博物馆朝圣之旅

 锦里春风故人 2021-06-04

偶遇伦勃朗:我的荷兰国家博物馆朝圣之旅

撰文/陈篁

疫情以来,出游不便,只有在家坐游、卧游、神游天下 ,书籍、照片、画册能把我带到未曾游过,曾经游过的世界各地,使我对新奇的东西产生无穷的好奇,又像牛反刍一样回味从前的好时光,产生出更多有益思想的养分。窗外雨还在下,气温降了一些,是读书的好时候。我走向书架,不经意地抽出一本画册,是前不久买的由湖南美术出版社引进费顿出版社(Phaidon Press)出的经典画册《伦勃朗》。我看着费顿版画册一贯精美的封面,思绪似乎把东方和西方,过去和现在勾连在了一起……

画家伦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16061669)的大名,我从小就熟悉,那时候,喜欢画油画的父亲说起油画总会两眼发光地提到“林布兰”(从前汉译“Rembrandt”为林布兰,现在台湾依然这样译。)的大名,父亲收集的画册和图片中有不少伦勃朗的作品。我刚买到费顿版这本画册时,着实有点吃惊。费顿出版社是国际最顶尖的艺术类出版商,1923年创办于维也纳,1938年迁到英国伦敦,从一开始就以出版最重要艺术家的高品质画册而闻名。这本《伦勃朗》是费顿出版社20世纪3040年代出版的一套6本画册中的一本,出版时间是1942年。当时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在惨烈进行中,英国处在最黑暗最艰苦的岁月。1941年至1942年,收藏伦勃朗作品最丰富的英国国家美术馆被纳粹德国的飞机轰炸过九次,尽管所有馆藏品都转移了,其处境可想而知。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费顿出版社却依然劳神费力出版了这部经典之作。这似乎是在用文明对抗法西斯的野蛮,永远相信文明的力量。我手头这本费顿版《伦勃朗》是新世纪的最新版本。

费顿版《伦勃朗》出版70多年来,每个新版都会根据最新的伦勃朗研究成果对图片进行增减,对图片说明进行修订。然而,世界著名艺术史学者、艺术评论家芬兰人唐克雷德·博雷纽斯撰写的颇富“洞见”的“引言”一直没有动,成为上世纪伦勃朗研究的重要论述。博雷纽斯在这篇引言的最后这样写道:“伦勃朗阐释同情的能力和诗意的想象力是如此伟大,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与伦勃朗笔下人物和艺术理念的神交,几近可以变成一种宗教行为。这当然是一种享受,但无疑只把我们带到'艺术开始的地方'。”

伦勃朗:《浪子归来》

伦勃朗:《亚里士多德与荷马半身像》

我先后多次在不同的博物馆看到过伦勃朗作品原件,包括最早2002年在圣彼得堡艾尔米塔什博物馆见到《浪子归来》,最近一次2019年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看到《亚里士多德与荷马半身像》,而在荷兰偶遇伦勃朗《夜巡》的短暂经历最令人难忘。那是2007年,我第一次随团到法国意大利等五国旅游,日程单上除了主要游览的法国、意大利和瑞士,旅行社还用很短的时间安排了比利时、荷兰。看日程就知道,比利时是路过,荷兰就是半天的游览,基本是为5国游充数,我也就没有对比利时、荷兰之行抱什么期望,也没有做更多的游览攻略。

柯罗:《风景》1

柯罗:《风景》2

霍贝玛:《风景》1

霍贝玛:《风景》2

记得那天一大早旅行团坐大巴从法国出发,在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吃中午饭,下午到达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由高处往世界上地势最低的国家,一路景色就像是画廊,从柯罗的风景画一直看到霍贝玛的风景画,赏心悦目。下午4点过我们到达阿姆斯特丹,按照惯例,汽车直扑一家珠宝商店,导游告诉我们,要抓紧,1小时之内看完珠宝,赶紧去吃饭,留足时间,晚上还要参观市容。说完,他指着珠宝店街对面一栋不太起眼,不高不低的大楼说,对面是荷兰国家博物馆,这里收藏了不少伦勃朗的画。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的兴趣马上就上来了。等团员们都进了珠宝店,我跟导游说,我不去珠宝店了,我到对面的博物馆看看。因为在巴黎的时候,我也请求脱团去奥赛美术馆转了几小时,导游知道我对购物无兴趣,答应了,并再三叮嘱,1个小时必须赶回来。

我看天色不早,已经快五点,赶快穿过街,再走两三百米就到了博物馆游客入口。所谓国家博物馆大门,其实是很小一道门,门口两位老年保安,一台安检机。我正想进大门,被保安拦住了,他指指入口处贴的提示,指指手表,意思是已经到点,不能进馆了。我有些懊恼,颇感运气不佳。这时又有一对老年夫妇想进去参观,也被拦住。我只好悻悻地走开,拿着相机对着大楼入口拍了几张照片,留个纪念。我正在照相的时候,守大门的保安远远向我招手,又大声叫喊,示意让我跟那对夫妇一起赶快进博物馆,估计是那两位老人交涉的结果。还有半小时闭关,门票也给我们减半,大概是4欧元。一进到博物馆大厅,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抬起手臂指向二楼楼梯,催促我们赶快往二楼去。我心想,该不会是半价门票就只能参观一部分展馆,也只得顺手势所指小跑步奔上二楼。一到二楼我就明白了,博物馆的管理人员一定是希望我们在仅有的二十多分钟里看到馆内最精彩的藏品。原来,收藏伦勃朗的作品展馆就在这一层。我不得不快速浏览,尽可能多看几个馆。

伦勃朗:《犹太新娘》

上到二楼最先映入我眼帘的伦勃朗名作是《犹太新娘》,画册常见这幅画。看到原作,印象最深的是作品有很厚的颜料堆积,这是从印刷品上无法体会到的。新郎金黄色服装与新娘红色裙子都用了很厚的颜料,以比较快的笔触画上去的,这是我没想到的。以前见过伦勃朗的肖像画,也常常有金黄色、古铜色的服饰,但多以非常细腻的笔触,表现出精致古雅的趣味。这一幅作品依旧用了金黄服装,笔法却大胆而快速,新娘的红裙也是以同样手法完成的。如此大块的黄色与红色占据画面多半的空间,给人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在那个时代,荷兰绘画都是比较精致细腻的油画。另一位同时代的荷兰著名肖像画家弗兰斯·哈尔斯的笔法似乎比多数画家要更洒脱大胆,但像伦勃朗这样的色彩厚涂方法,还是非常少见的,这样的风格在伦勃朗晚年的画作中尤其突出。后来我看到有资料说,梵高在1883年曾光临刚开业的这家博物馆,32岁的梵高被这幅名为《犹太新娘》的作品所震撼,他说:“如果能在伦勃朗的画前啃着干面包坐上两个星期,哪怕我少活10年,也心甘情愿”,是什么使得梵高在这幅作品前如此感动呢?

伦勃兰:《夜巡》

为了赶时间,很多画都来不及细看,走马观花而已。大概看了两三个馆后,进到一个厅的大门,一幅高近4米宽达5米的巨幅油画把我吓了一跳,《夜巡》的真迹在这里?完全出乎意料,就这样与《夜巡》不期而遇。我想,今天真的值了,哪怕看《夜巡》一眼,这趟荷兰之行也是值得的。我站在这幅伟大的作品前,连眼睛也不愿意多眨一下,想尽可能多看几眼。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仍然使我血往上涌,脸颊发热。面对突然出现的《夜巡》,我一下子不知从何处看起。伦勃朗的光线,闪着金光的服饰和刀枪,处于亮光中萨斯基亚模样的小女孩,都看到了,也是我熟悉的场景和人物面孔,跟以前看的图片有什么不一样吗?当时也来不及细想。然而,画面的一个细节却让我的目光停留下来,这是我以前在图片上没有看到的一个形象:巨大画面右下角一大片阴影中的一只小狗。记得当我看到这个细节时,颇感惊奇,还专门走近看了一下,看看伦勃朗是如何处理这个不起眼的形象的。

伦勃朗:《夜巡》局部,右下角那只小狗

《夜巡》的印刷品和网络图片不知看过多少次,为什么以前没有看到这只小狗?小狗在画面中被画得太不起眼了,伦勃朗用与周边色彩很接近的非常暗的土黄色,用近似平涂的笔法画这只狗,狗身体的边沿几乎完全与周边大面积的阴影融为一体,还被置于极不重要的右下角阴影之中。离开博物馆后,我的脑子里时不时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伦勃朗为什么要画这条可有可无的小狗?

哈尔斯:《圣乔治市民警卫队官员之宴》

伦勃朗:《尼古拉斯·杜普医生的解剖课》

伦勃朗《夜巡》被称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画作,是当时阿姆斯特丹第二区民兵连官兵们集资请伦勃朗画的集体群像。十七世纪的荷兰是世界上最发达,最富有的资产阶级共和国,社会和经济管理由很多行业协会和市民组织实施。这些协会和组织会请画家们给他们画集体群像,挂在协会的大厅里。当时另一位画家哈尔斯最善于画这种群像,如其名作《圣乔治市民警卫队官员之宴》。伦勃朗画《夜巡》那会儿,正是他名声和财富如日中天的时候,之前也曾画过一些类似的集体像,如《尼古拉斯·杜普医生的解剖课》。不过《夜巡》给伦勃朗带来的不是荣誉和金钱,而是官司和破产。集资的这些官兵们不接受伦勃朗这幅画的画法,他们希望看到画面上每个人的大小基本一致,清晰度大致一样,要跟大家平均的出资相匹配。但是伦勃朗画这幅画的时候,完全忽略了这些平均化,股份化的要求,他把很大一部分民兵画成了背景,画得比前景人物小很多,且五官模糊,有些人的面部因为构图和角度光线等原因没有完全展现在画面上,与大家习惯的处理方法大相径庭,委托者们不接受这样的安排。伦勃朗坚持己见,没有按照大家的意见修改或重画这幅画,他按照自己对艺术的看法处理画面,这就要伦勃朗的老命了。伦勃朗悲惨的最后十来年就是从这幅画开始的!伦勃朗因此没有收到钱,还惹上了官司,名声和经济大受损失,他的生活从此走向困境并最终破产。

我猜想,伦勃朗画这只小狗,一定不是出资人的要求。伦勃朗也大可不必把精力花在群像角落一只模糊不清不起眼的小狗身上,似乎更应该集中精力和画面构图,画出跟以前群像画一样人人清晰,人像个个大小差不多的集体像。该如何理解伦勃朗这样的安排呢?依我所具有的绘画常识和艺术史知识,最初我是这样看的:首先,呼应画面总体气氛。这幅画总体构图和画面效果活泼而有生气,民兵连的士兵们在弗兰斯·班宁·库克队长的带领下个个跃跃欲试,气氛活跃。右下角大片阴影里的小狗也正活蹦乱跳,有点呼应气氛的意思。其次,模糊且几近平涂的画法,符合光影效果,使得画面有生动的细节,有自然的生活场景,同时又有极强的整体感,绝不会喧宾夺主。很多年后我读到著名艺术史学家沃尔夫林《美术史的基本概念》一书,似有所感悟,又有了新的看法,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认识,这只小狗在画面中起到传达空间纵深的重要使命。这正是巴洛克绘画对文艺复兴以来古典绘画空间处理上的重大突破。

沃尔夫林在《美术史的基本概念》中揭示了巴洛克艺术与文艺复兴以来古典主义艺术在建筑、绘画、雕塑艺术三方面的审美观念不同之处。他在书中写到:“伦勃朗对光线运用如何超越了题材,获得了独立的生命。在形式和内容之间不存在矛盾——这样说似乎是一种指责——但是,往昔的形式从属于内容的关系被取消了,只有在这种新的自由中,巴洛克时代的图画景象才首次荡漾出生命的气息。”他又写到:“非常强烈的光会消泯形体,非常弱的光会消融形体……巴洛克时期,形象则同黑暗融为一体,只剩下个大致模样。”沃尔夫林所谓“对光线的运用超越题材”,可以理解为绘画对象的形体服从于画面光线的安排,成为光线的一部分,而不是光线成为形体的一部分。伦勃朗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创造性地为巴洛克绘画的空间表达找到了更加迷人更神秘的手法。不仅如此,他在巴洛克绘画中独树一帜,还在于他以自己苦难经历尝试表现最丰富的人性同情与命运关怀。难怪有西方艺术史学者在对19世纪中期出现的印象派进行艺术史溯源时,一直追到了伦勃朗。

这次参观荷兰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总共不足30分钟。要说看清楚了什么,看明白了什么,倒不如说触动了我纷乱的思绪,引起了我更多的问题,激发了我想重游的愿望。虽谈不上博雷纽斯所说的与伦勃朗艺术神交,以至于成为一种宗教行为,不过与《夜巡》不期而遇和站在旷世杰作前的惊喜,我只能说有朝圣的感觉。

艺术杰作与观众

荷兰国家博物馆门前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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