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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静静的乡野之一 裸童

 书虸 2021-06-05

倾情抒写大地、母亲、故乡、亲情、爱和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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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乡野

文| 原野

第一章:裸童

    童年纯美 ,纯美得一丝不挂。他就是一个一丝不挂的小男孩。太阳全身赤裸,月亮星星没有穿衣服,门前菜园里的青菜、瓜果也没有穿衣服。不穿衣服的,还有天空、大地与树木,以及在河畔草坡上吃草的牛和羊。

父母望着他光着小身子,从堂屋门槛里跳出去,又蹦进来,挑逗着小花猫。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娘们,经常看到他骑着自家的那头白山羊,从小巷里经过,瞧他那顽皮笑脸和饱满下垂的山羊乳房,一起摇晃。看麦场的瘸腿老光棍,见他在打麦场边的草丛上,跑来跑去,追逐着花蝴蝶,腿间的小鸟欲飞欲落;还有看守生产队甜瓜田的倔老头,目光更是不肯放过他——甜瓜地旁的小河上,漂浮着他那黑黑的头发。圆圆的屁股在小河里一沉一浮……阳光与河水在杨柳树和灌木间静静地流淌,刚出浴的小裸体站在红色的石板桥上,他那洁白的乳牙、黑黑的头发和水漉漉的身子,都镀上了一层阳光。

    他看到东一处、西一处的那些甜瓜,在青绿的瓜叶掩映下半含半露地闪现,激起了他的小小的欲望,令他那本来就好幻想的小脑瓜又增添了一层幻想…… 他偷看一眼挺大的太阳,强烈的阳光晃得他闭上了眼睛,他再一次从石板桥上扑通一声跳进河里……看瓜的倔老头望着河面上溅起的水花,消失的孩子,便自言自语:这只小野鸭子!这时,太阳下的小河显得格外明亮。

    他的家院门前,有一个好大的菜园。是父母用大泥蛋蛋摞起的墙围成了一圈;墙头上还斜插着密密的山枣树枝子。春天的菜园里生长着黑菜、黄瓜与四英子萝卜。夏天里盛产芸豆、辣椒和茄子。秋天里有豆角、芹菜、大白菜……不论是什么季节(除了冬天),一直吃不完的,是一茬又一茬的韭菜。菜园的泥蛋蛋墙挡住了村庄放养的牛犊子、驴驹子以及猪和羊。而墙上的山枣树枝子又挡住了扑棱扑棱乱飞的鸡。他是看园的孩子,早就知道各种各样的牲畜和家禽都爱吃菜园里的东西,它们明明吃不上,可心里还老是惦记着,就像他老是惦记着生产队甜瓜田里的那些甜瓜。

    五月的菜园里有黄灿灿的杏;六月里有毛茸茸的、红了半边的桃子。一到九月就有绿生生的苹果了……当它们在不同的季节里成熟的时候,村庄的那些野孩子自然老是惦记着。其实他也和他们一样。

    刚开始看守菜园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挺好玩的。因为菜园里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爱挑哪个就挑哪个。可时间一长他就觉得没啥意思了,心里就烦了。他望着菜园旁边的小巷里走过一拨又一拨嬉笑的孩子,他们都是自由自在的。想去哪里疯野就去哪里疯野,真眼馋他们。他也想和他们那样,可他又不敢离开菜园;要是菜园里丢了东西,那他的屁股可就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当他在菜园里闷得慌的时候,就望望近处灰黑的稻草屋顶、远方鲜绿的树木,或看看蓝盈盈的天和飘游的云彩,到底有没有驾着祥云的神仙。要是他实在不耐烦了,就索性趴在高高的石井台上,将头伸进井口,对着和他一样姿势同样面孔的小家伙挤眉弄眼、做鬼脸,或隔着深深的井筒子说着悄悄话。一会儿又突然翻脸吵起架来,他吼“他”也吼同时吼,整个井筒子便发出嗡嗡的声音。还有蝉鸣。原来井旁枣树上的蝉鸣也落到井里去了。

他从石井台上爬起来,仰望着枣树叶簇掩映的枝干上,趴着那么多的蝉儿,都排成了行!浏览着它们心里高兴极了,他怎么还能把它们忘记了呢。他想,你们就唱着歌儿等着吧,我有办法捉住你们。

他从家中的小瓷缸里抓了一把麦粒放在嘴里嚼着,一边嚼一边走出了家院。嚼一会儿就稍微松开嘴唇流出嘴里多余的唾液;唾液落在井台的红石板上。刚开始的时候唾液是黄色的,慢慢地唾液就变成了羊奶的颜色,不久嘴里只剩下了越嚼越少的面筋。越嚼越粘的面筋粘着他的上下牙齿,几乎让他张不开嘴了,好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有一根长长的细竹竿,稍头扎紧了一根更细的扫帚枝,这是他以前做好的,随时都可以拿过来使用。捏着嚼好的面筋感觉真粘啊,他张开了右手的食指与拇指,将拉长的面筋在扫帚枝的顶端缠成一个小面筋球。他在井台旁的枣树下握着竹竿慢慢地竖起,躲着枝叶往上撺,一边往上撺一边盯着扫帚枝顶端颤动的面筋球,当那颤动的面筋球接近瞄准的一个蝉儿时,他便果断地戳向它的翅膀。

呵呵,蝉儿的翅膀被粘住了便哇哇地叫着,扑棱着翅膀难以挣脱,急撒的尿落在他额头上凉苏苏的。同时也惊飞了趴在同一枝干上的其它蝉儿。他一边往下收杆,一边仰望着颤动的扫帚枝和乱飞乱叫的蝉儿,心里非常激动。他终于抓住了它!除去它翅膀上的面筋,掐去它的翅膀尖,只留下大半截翅膀,就是松开手让它飞也飞不到天上去了;只能在井台附近低低地飞,不久便落在地上或井台上。

他轻轻地捏住蝉儿让它仰面躺在地上,它便不高兴了,就哇哇地叫着扑棱着半截翅膀,不断地上下摆动着身子在地上转着圈儿,这叫做蝉儿打簸箕。好玩极了!后来他又粘了好几只蝉儿,而最后粘着的那只蝉儿却让它挣脱飞走了,为此他感到遗憾也有点懊恼,因为那个面筋球越来越小被太阳晒得不太粘了。井旁的几棵枣树上剩下的蝉儿也不多了。不久小巷两边树上的蝉儿又会飞过来一些。

用麦子嚼出面筋需要的时间太长了,也太麻烦了。他将扫帚枝上变硬的面筋球撤掉,换上牛尾丝打成的活套去套蝉儿。有的蝉儿是一只前爪离开了树的枝干,有的蝉儿是伸开了一条后腿。只要将牛尾丝的活套套上蝉儿的前爪或后腿,然后往下猛撤竹竿就套住了它,它便哇哇地叫着扑棱着乱飞,和刚才粘住的蝉儿一样难以逃脱。

他要套的这只蝉儿,前爪和后腿都抓着枣树的枝干,让他无法下套。这时蝉儿正沿着枝干慢慢地往上爬,他想,它有可能发现了在它附近一直晃动的活套,因为活套是用黑色的牛尾丝做成的,在枝叶间的阳光里太显眼了,如果是用白色的牛尾丝做成的活套,和阳光一样的颜色它就看不出来了。

想着想着,他发现这只蝉儿爬得更高了。他慢慢地往上延伸了一截杆子并稳住,然后屏住呼吸瞅准蝉儿突然往下一撤杆子,又一只蝉儿被捉住,它是被套住了头。他一连又套了几只蝉儿,其中两只是母的发不出声音,叫做哑蝉儿。……井旁几棵枣树上的蝉声稀了,而井台周围的地上却是一片密集的蝉鸣,并伴随着众多半截翅膀拍打地面的声音,还激起了地上的浮尘在阳光与树影里弥漫。

在枣树上下互相呼应的蝉鸣中,他在想着怎么获得那些白色的牛尾丝。在老黄牛尾巴稍里边的中心上才有那么几根。就在几天前一个比他大好几岁的孩子,从一头老黄牛的尾巴稍里硬扯那几根白色的牛尾丝,可能是扯疼了那头老黄牛,他便陡然挨了它一蹄子。他总算得到了那几根长长的白色的牛尾丝,也另外得到了一个不轻不重的牛蹄印,在他的大腿上圆圆的青紫一片。从此以后,孩子们再也不敢去惹那些老黄牛了。

小巷两边的树上蝉声一片,就连地上那些被他捉住的蝉儿也没有片刻的安静。真有点烦它们了。他的兴趣已经转移到蜻蜓上。夏天雷雨之前到处都很闷热,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让他感到奇怪是,天气越是闷热蜻蜓就聚集的越多。多得简直就像扬场时的麦糠纷纷扬扬,他也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从哪里飞来的。他可不是在抱怨,而是非常喜欢这样的好时光。浏览着菜园墙顶的那些山枣树枝子上落满了蜻蜓,他心里高兴极了,激动得想跳起来又怕惊飞了它们。

他蹑手蹑脚地伸着头、弓着腰,一步一步地挪近蜻蜓……他突然伸手捏住了一只蜻蜓的尾巴,立即惊飞了落在同一根山枣树枝上的其它蜻蜓,也惊飞了两旁树枝上的蜻蜓。那只被他捏住尾巴的蜻蜓一下子弯过身子来,勾着头狠咬他的手指头,他根本不在乎它那报复性的袭击,因为这种淡黄色的普通蜻蜓袭击能力太无关痛痒了。如果是那种黑、绿斑纹相间的大蜻蜓,村里的孩子们称它为大马勺,那你可就得小心点了;大马勺能狠狠地将你的手指头咬破,流出血来。

    那次路过村西河湾时,他发现了一只大马勺,它就落在岸坡近水的一棵折断的芦苇上。他蹑手蹑脚地挪近大马勺,悄悄地刚要伸手去捏,它就突然飞走了,沿着河边水面低低地飞走了。他当然有些失望。他踏着岸坡上的青草和野葱回撤了几步,耐心地等着,希望它过一会儿再飞回来。他望着因为大马勺的飞离而颤抖的那根芦苇,也慢慢地静止下来了。在青草、野葱和水芹的混合气息中,他茫然地期待着。

在期待中,他浏览着辽阔的河湾水面:一大片绿色浮萍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黄花。那边的芦苇丛和水草之间生长着一片菱角。这边的荷叶高高低低、层层叠叠。一些水珠子映着阳光在荷叶上一动不动。一只青蛙突然从水中跳出落在一片荷叶上,眨着突出而水淋淋的两只小眼睛,起伏着白色的下颚随荷叶一起晃动。

青蛙刚才带上来的水珠子与原来荷叶上的水珠子一起滚动:有的滚到河里,有的滚进荷叶中心汇成一个左右滚动的大水珠,映着阳光烁烁生辉。时令荷花纷呈,莲子房宛如婴儿胖手握拳,拳拳举向空中。远处的芦苇丛在晴霭里一动不动,不时地从那里传来芦莺的叫声:割瓜吃!割瓜吃!

芦莺的叫声在河道上传来了回声。河里的腥味越来越浓。河湾浮萍、花穗低垂的水蓼与荷花一起在阳光中灿烂,也显得一派慵懒。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惊喜令他身心一颤,他一直期盼的大马勺又飞回来了!大马勺绕着那根芦苇转圈儿,有几次它也想落下来,但它就是不肯真正落下来。眼睁睁地看着它就要落下来了,他的心紧张得咚咚地跳个不停。随着大马勺不断变换的飞行动作,他的心突然悬了起来,咽了几次唾液才把心咽回去。

他的目光一边跟踪着飞翔的大马勺,一边在心里默默地祈求着它落下来吧,落到那根断芦苇上吧!它刚落到那根断芦苇上还未停稳身子,就被它降落时芦苇的颤动给惊飞了。这次它只是没有飞远,继续在那根断芦苇周围绕来绕去。当它再次落在那根断芦苇上,虽然比上次摇晃得还厉害也没再起飞!只是频频地颤动着翅膀和尾巴来掌控身子的平衡。

呵呵他终于捏住了大马勺的尾巴!几乎同时,它也弯过身子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指头,不论他怎么甩手它就是不松口,疼得他活蹦乱跳。情急之下,他的另一只手捏着它的身子一扯,它的身子和头便分开了,藕断丝连地分开了。可是它的头依然咬着它的手指头不放!

 他哭了。不知是痛惜身首分离的大马勺,还是因为疼痛流血的手指头;结果费尽心思捉住的东西却是一场空。前功尽弃的懊恼与失败感,让他对前方的水草和浮萍围起的一片静水视而不见。这时,突然落水的一群野鸭搅乱了天空、云朵和太阳。两只野鸭之间猛然跃起一条鳟鱼,在空中的阳光里一挺一闪又落入水中,激起的涟漪套住了刚刚稳定的太阳,却放走了白鹭的倒影与一河的蛙鸣。

菜园墙上的山枣树枝子,落上了好多蜻蜓呀。有一根树枝子,上上下下落上了五六只蜻蜓。这些淡黄色的小蜻蜓却无法伤害他,他捉了一只又一只。他的左手捏着许多蜻蜓的重叠在一起的翅膀,那无数的小爪子空抓着,拥挤着的颗颗头颅像一盘晶莹剔透的碎宝石。他的嘴唇也夹着一摞蜻蜓的翅膀,它们在他的鼻子下方纷纷摇头晃脑乱抓乱挠。他的右手又向那些歇息的蜻蜓发起一次次偷袭。在晃眼的阳光和暑气蒸腾中,汗水在他的头上、脸上、脖子上流淌着,他的小脚丫也感到地上的浮土越来越热。他再次蹑手蹑脚地走近歇息在山枣树枝子上的蜻蜓……他的胸脯上有一道弯弯曲曲的汗水溜子,感到痒痒的像小虫在爬,最后一头栽入他那凹型的肚脐眼里。看麦场的瘸腿老光棍悄悄地过来了,从他背后胯下突然抓住了他那翘翘的小鸟:“我也捉个大蜻蜓!”

当又一个炎热的黄昏降临他家菜园的时候,在众多淡黄色的蜻蜓里,他发现了一只红蜻蜓像血色的蝴蝶,在不高不低的空中平飞着,连它的翅膀都是血红的。他以极大的耐心用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捉住了它。原来它的翅膀尖是淡红的,翅膀越是接近身体的部分也就越红,几乎和它的身子一样鲜红!他想把它放掉。而那些淡黄色的普通蜻蜓都被他掐去了翅膀,抛撒了一地,成了母鸡们争抢的美食。在他放飞唯一的红蜻蜓之前,他找到一根细小的荆刺插在它尾巴尖上,然后顺手一抛,它几乎是直直地飞起,在夕阳晚照中像一只血红的箭头直插天空。

蛙鸣和布谷鸟的叫声远了,蝉声与蜂鸣也稀疏了。当紫红的蟋蟀唱落了太阳,螽斯的合奏引起一团满月的时候,他还是没能遇上比他放飞的那只更美的红蜻蜓。

家院门前的菜园,成了他童年的乐园。他还是送菜的使者。一到青菜的旺季,他的母亲经常会在菜园里高喊一声:“童儿,你把这捆菜送到庄北头你三叔家里。”于是他应声跑进菜园抱起那捆菜就走了。回来以后,他又抱着一大抱青菜送到了隔着三道小巷的五叔家。一趟又一趟,青菜把他的胳臂、肚皮和手都染绿了。他每到一家都会迎上一张张笑脸,几句夸奖。他的心里便乐滋滋的想蹦想跳也想笑。有时他还会意外地得到一些稀罕的小食品或小礼物。

    最后的一抱青菜被他抱到较远的二叔家里,他放下青菜就要走。二叔让他吃饭,他说他吃过了。二婶劝他玩一会儿再走,他服从了。他望着二叔二婶还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他们都在围着桌子吃饭。

    二叔一边吃着饭一边望着他噗嗤一声笑了。然后用筷子指着他对家人说:瞧瞧童儿的肚子都让菜给染绿了,像个叫乖儿(蝈蝈)。大姐接着说:他的小胳臂小腿都绿了,真像个带缨的大青萝卜。二姐又说他:左看右看,童弟弟都是个菜,谁见了谁爱。

     大哥的目光迅速地扫过他,然后盯着他的肚脐眼说:“你看你……往后你该穿个裤衩了!”

    二哥接着说:“他还小,还不知道害羞哪。”

    三哥也说他:“再过两年,你就是叫他光屁股他也不干了。”

    二婶瞅了二叔一眼,然后盯着他的小鸟笑着说:“你看看童儿的小家雀,头儿翘翘着多像茶壶嘴儿。”

    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双手并拢捂着小肚子下方蹲下了。当二叔笑着、假装着要拿开他的小手时,他的双手便捂得更紧了。他的身体弯得胸脯几乎盖在小肚子上。他撅着屁股往后退,一直往后退。他这副好像做贼被人当场抓住的窘态,逗得二叔哈哈大笑起来。除了他以外,所有在场的人都笑了。

    结果他哭了。他一路哭着离开了二叔的家。三哥一直尾随着把他送到家并笑着向母亲说明了原委。

    从此以后他便穿上了衣服。

    赤裸裸地面对父母和世人,赤裸裸地面对天空和大地,赤裸裸地面对树木、牛羊与河流的夏日猛然折断!晚上睡觉前脱衣服的时候,他感到无地自容。他感到羞辱像无处不在的夜色,一波一波地涌来淹没了他,呛得他流下泪来。

多年以后他才明白,他的童年是多年前在二叔家突然结束的。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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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野,本名顾维超,1986年在《黄河诗报》发表诗歌,1987年在《当代小说》发表小说《父亲的使牛鞭》,1997年在《群众艺术》发表小说《拔猪草的孩子》。著有长诗《天鹅和太阳》。历20年时间完成长篇小说《静静的乡野》。中篇小说《大地悲歌》获第十届万松浦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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