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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立岳||【小说】江娃

 白水之湄 2021-06-07








           江  娃

                   文/秦立岳

                 01

你知道过去用的蜂窝煤球有几个洞吗?
 
在堰凹村,遇到这样问问题的,村民们一般都会嗤之以鼻,脸上分明挂着三分的不屑,言外之意是: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搬一块煤球一数便知。
 
问这个问题的人有点“轴”,是个“二蛋货”。
 
当乡邻把那人领进江娃家的时候,江娃正和着煤,见有人上门,原以为是买煤球的,热情地递着烟,谁知那人捋着八字须悻悻地说,俺不买煤球,只为求个证。
 
啥求证?
 
俺就想亲眼看看你拓的煤球到底有几个洞?
 
“你这不是闲哩心疼嘛,咋不去看蚂蚁上树!”
 
江娃把脸拉得老长像竹芭上的刀豆,不过他仍谨记老娘伸手不打笑面人的告诫,忍着没当场发飙。指着屋檐下码着齐齐整整的煤球说,喏,在那儿,揭开油毛毡,你自个数去!
 
“一、二、仨......”那人伸着手指反复数了三遍才数清,有点欣喜若狂,并喃喃自语着:真的是十二个洞。
 
江娃心里默默骂着,啥脑子,怕是给驴踢了吧,蜂窝煤中间八个洞,两边各俩,合起来十二个洞,我是倒背如流、闭着眼睛就能画出来。
 
这是他的老本行,早已烂熟于心。
 
蜂窝煤球有两种:有十二个的,也有十四个的,但最好用的还是十二个的。江娃拓的煤球火力旺、耐烧、不绝火。

                 02
 
江娃早先,可不是这样。他是“三月三穿靴戴帽--真老憨”,更有点溜光!
 
村里给他和他娘分了四亩多地,辛辛苦苦种了小麦、包谷、花生,借老天的眷顾收成不错,卖了粮食换成钱,烧包的不知道自己是天王老子还是地王爷。他率先买了台“燕舞”牌录音机,声音放得震天响。不是“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就是“情网情网最难闯”,原本安静的院落,弄得是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的。他娘,他哥怎么骂他、说他也听不进去,依旧是个混世魔王的主。
 
到了谈婚论嫁的当时,他也把钱挥霍光了。
 
一帮狐朋狗友就怂恿他去县城找他的姑姑要钱。他姑姑师范毕业,在城里当老师,有余钱。开始的时候,他姑姑不明就里,以为他真的缺钱花,是实心的找对象,总会救济个二三十块钱。他前脚拿了钱,后脚就和那帮混子们下馆子胡吃海喝,花光了。后来去的次数多了,他姑姑看出破绽来,绷着脸撂了句狠话,果真有花女看上你,过了“定夺”,摆蒸桌的钱,姑姑俺一定出!否则,一分钱也别想从我这里拿走!
                   03
 
那时,家家户户还分了一小畦菜园,是农民的小天地。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他也不懂这个理,就随季节,别人种啥他种啥。江娃不善于打理,人家的黄瓜架子上结了一茬又一茬的黄瓜,他园里是少得屈指可数。他就问“老菜把式”德昌老汉。德昌老汉说,萝卜白菜葱,全靠大粪催。你该挑几挑沤过的粪水浇浇,地壮了,瓜自然就结得厚实。
 
他照着办了。可在挑粪水时碰到平日里爱“捣鸡毛”的豁嘴九叔,就逗江娃。
 
“娃子,这是挑'黄水汤干啥哩?
 
“浇黄瓜。”
 
“嗯,你这勾担嘴咋恁歪哩是?”
 
“少见多怪了吧,你忘记庄上满票叔那句话咋说?”
 
“啥话?”
 
“勾担嘴歪,工分不歪!”
 
“那个'闷葫芦是说过这么一句中听的话”。九叔见没讨着便宜,俩眼一乜斜瞅见江娃挑着的勾担还在肩膀上担着,就故意东扯葫芦西扯瓢找闲话磨蹭时间,而江娃始终没有放下挑子,只是左肩膀酸了换下右肩膀,这刚好着了豁嘴九叔的道。
 
山炮大娘割完韭菜打边上路过,看出了九叔那花花肠子。冲江娃甩出一句话:
 
“江娃,你个憨货,站那说话不腰疼!快把你的勾担撂地上 ,你九叔在'摆治你呢!”
 
“呵呵,没啥!有些沉重无人可分担,只能自己左肩换右肩。”江娃自我解嘲地说着,说完便挑着粪水一悠一悠往菜地去了。
 
落在身后的山炮大娘和豁嘴九叔却是一脸的懵圈。

                   04

江娃他娘是个老迷糊,经常没来由地发火,吃罢饭看见江娃碗筷搁里不对,不是碗搁在桌沿,就是筷子一头朝南,一头朝北,张嘴就数落开:我日你姐,碗咋搁里,前几天刚卖个碗(打烂个碗),还想爷们再卖一个?
 
江娃反怼着:俺愿咋搁就咋搁,再说我有姐吗?
 
他娘眉头先是一皱,发觉有点冒失,自己哪生过闺女?词穷理屈地翻着白眼破锣般嚷着:你个鳖娃犟嘴啊!
 
江娃接着他娘的话把,抢白了一句:别说俺从落地那天从没见过爹长里啥样,连他老人家的坟埋在哪儿也找不着,年三十上坟烧个纸钱还得东找找,西望望,乱烧一气,他若地下有灵,一定会埋怨你的!
 
这,这......见江娃说到她的心坎处,她心里一阵羞愧。是啊,自从江娃他爹死后忙于扒扯,就再没上坟烧纸,再加上“平坟运动”,老伴的坟茔埋在哪儿早给忘得一干二净。清明或“十来一”前几天,夜里睡觉朦朦胧胧听见老伴给她托梦要钱花......
 
她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嘴里乌拉乌拉着,却又不恳认输,抄起上门边的扫帚甩手就扔向江娃,骂骂咧咧着,我揍你个龟孙子,看你还敢犟嘴。江娃一个闪身躲了过去,忙于其他琐事,他娘也不再言语,默默地收拾碗筷,立在灶台边恍恍惚惚地刷着锅碗瓢盆,干净的抹布擦了再擦,早已忘记往日常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05

村里搞大棚蔬菜那阵子,每家每户都要出义工。江娃抗上铁锨、拎着粪篮也去充个数。

大棚建在东岗上,最主要的活是夯土墙,土墙保温又抗风,是大棚蔬菜天然的避风港。夯土墙首先得打好地基,打地基就要打夯。

打夯时要唱夯歌的。老远就能听到“哟嗬嗨嗨!哟嗬嗨嗨!哟嗬嗨嗨哟嗬嗨!”铿锵的声响。领头的是老队长,开始时他先喊:哎哟里夯!

其他人跟着喊:哎哟里夯!哟嗨呀一个哟嗬嗨,啊嗨哟一个哟嗬嗨哟,嗨嗨呀胡尔嗨!同时众人一起用劲,把夯抬高,猛地平稳放下。

老队长喊道:同志们呐,加把劲呀!

众人回应:加把劲呀!哟嗬嗨!

老队长接着喊:边边角角要打到呀!

众人:要打到呀,哟嗬嗨嗨!

老队长再喊:高高地抬呀,稳稳地放啊!

众人:稳稳地放啊,哟嗬嗨嗨!哟呵嗨嗨!

激越时,围观者也情绪高涨;沉郁时,打夯的节奏也渐渐放缓,夯起夯落,潮起潮落,他们仿佛不是在打夯,而是在尽情地表演。这夯场就是舞台,故乡的舞台,整个天地间的舞台。

地基打好了,轮着打土墙,打土墙是门古老的建筑工艺。得用两寸厚的木板,做成两长两短、可开可合的长方形墙板。然后,将之架在地基上,填土其中。再需要两个壮劳力,拿着长木柄、方锥形的墙杵,以大力气,把墙板里的填土,捣实、砸平。两人中有一个技术较好、又善喊唱号子者。他打的窝另一个必须紧跟着原窝打下。拍墙的人要用木拍把墙体拍实,然后用刷子浇上水,再拍。一层夯实,其上横置数根段木,再架墙板,再夯筑。如此这般,一面墙就筑起来了。

江娃个子虽高,但身体瓤差,村里的豁嘴九叔说他是麦秸垛怪大,压不死个老鼠。鉴于此,他和几个力气弱的负责填土,往往是没铲几锨土,就气喘吁吁,他就装模做样地铲几下,有时丢下铁锨跑一边尿尿,半天不见个人影,老队长看在眼里气在心上,气不过时就扯开嗓门吼了句:“江娃,你干不了,就给我滚一边!支糊谁呢?你这叫豆腐渣贴门神--板都不沾!”

“是哩,十足一个懒驴上套,不屙就尿!”

“娃大不小了,咋没个气力劲,绣花枕头一个!”

“依我看就是虚包三元!”

干活的人也跟着一阵揶揄、哄笑、狠顿。

江娃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根。打肉片汤时早先总是挤在前头,想多打几片,今天像蔫了的胡茄子,怂在了队伍后面。

人要脸,树要皮啊!

                   06

他哥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知道江娃的囧况后给他指了一个门路:拓煤球。

他哥为人厚道,在十里八村落了个好人缘,当即寻了关系先安排江娃在乡里煤场上当学徒,学习怎样筛土过煤,煤土比例、和煤拓煤、翻煤晒煤,俩月出师。用江娃自己的话说:二十一天不出鸡娃的是坏蛋,咱俩月不出师就一头撞死在树上。

江娃俩月出的师。出师时顺便从煤场带了两个煤球模子。(十二孔的和十四孔的,十四个孔并不好用,拓的时候常烂煤球,就丢到一边乃至锈成铁渣。)

拓煤球前要先进行一系列的准备工作。首先是到地里挖到合适的泥土,以表层浮土为最,拉回家放到空地上压碎、晾晒。清晨趁凉快支起一个细网格筛子把压碎的泥土筛一遍,过滤后大的泥土可用铁锨拍碎再筛。土的作用主要是粘合定型,另外烧的时候煤渣也不会掉下来堵住通风口。

就绪后就在院里找一块平地,拖一块约二平方的薄铁皮摊在平地之上,把买来的煤灰以两铁锨煤,一铁锨细土的比例掺和在一起,一直在铁皮上堆成一小堆,像个小山包。再在中间挖个小坑,在煤坑中间倒上适量的水,不要太多,太多会四溢,水和煤的比例是50斤水:500斤的煤,也不能和得太稀了,稀了卵不成块,约莫二十来分钟的时间,让水分洇透到煤灰里。接着就是甩开膀子抬起铁锹来回翻煤泥,直到煤和泥土充分糅合在一块,分不清彼此为最佳。

在砸蜂窝煤球之前还得准备一个小桶,桶里放入适量的水,能浸过煤球模子即可。拓之前一定要把模子在水桶里沾一下水,这样的好处是拓出的煤球“利洒”,不粘模子。江娃经常穿着一件白色背心,肩膀晒得黝黑,像煤块,左右手青筋暴突,铁钳子般紧紧抓住煤球模子往和好了煤上面狠狠地碾压,六七下就好,然后单手拎起煤球模子找个干净高岗的空地,煤球模子与地面保持约3厘米的距离,用左右大拇指轻轻摁一下上面的开关,一个漂亮的煤球就横空出世了。

                   07

江娃,没读过一天的书,更甭提他的名字咋写。

他卖煤球记账却有自己的一套独特窍门。账本是用香烟盒的反面装订的,有白河桥、松烟、湍河桥、芒果,我有幸见过几回。

记账的笔是一支木工笔,扁扁的那种,香烟纸的反面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记着“鬼画符”。

我指着一个秃头,头上留着三根头发模样的画好奇地问道:“这个是啥个意思?”

江娃笑着说:“这个是村里的三毛子,秃顶,只剩三根毛。我给他拉了100块煤球,说是等他媳妇攒够了一筐柴鸡蛋拿来抵账。”

“那这个圆点之后的三道杠又指的是哪家?”我饶有兴趣地问着。

“这个圆点是俺家,三道杠是俺家房子后三排的朝子叔,给他送了50块煤球,用来煎草药,他腿脚有点不灵便,应了我,等几天手头宽了给钱。”

“这个画着两个大门插着一个五角星的该不会是村部吧?”我顺着他的思维,结合图谱,似乎找到了破解他“天书”的密码,试探着说。

他嘻嘻一笑说:“你个黑蛋娃,贼聪明,真真那窗户纸一点就透!”这的确是村部,高会计让我送了一千块煤球,他人也爽快,没几天钱就结了,你没看,我划了一道横线。

我适才注意细看了下,那些划过线的在乡下代表还了钱的,没划的代表还欠着。这是一种普普通通的记账方式,简单实用。

葛洪在《抱扑子.钧世》书中有过记述“上古结绳而治”,我不知道没读过一天书的江娃以这种记账方式算不算独创?
 
                     08

这么老实的一个人,一次在干活歇息的间隙,轮到江娃散烟,发到“阴死炮”莲子娃时,恰好没有香烟了,江娃本身就是个“直杠子”,也不知咋去圆个场,怯懦地连说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莲子娃嘴上没说啥,心里可扑腾开了花:江娃,你这个怂包!分明就是裁缝不带尺--存心不良(量),也敢看不起我!看我非整死你不可!

在村里,人们看人是分三六九等的。最简单的划分就是:光棍、眼子、老鳖一。莲子娃前段时间老婆被隔村的泥鳅娃给哄跑了。这事闹得是纷纷扬扬,到哪就听到人们背后的窃窃私语:什么色的帽子,什么连媳妇都看不住,他成了十足的老鳖一。再碰上江娃发烟这闹心事,莲子娃越想越觉得窝囊,怒从心边起,半夜起来,摸出三棱刮刀,在磨刀石上霍霍地磨着。

天蒙蒙亮,莲娃子看见江娃在地边弯着腰往捞车上装着浮土,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躲到江娃背后照准后腰就是一攮子。瞬间,血涔涔地往外冒,江娃一手捂着后腰,忍着疼痛转过身俩眼直愣愣地盯着刺他的人,见是莲娃子,满脸的疑惑,疑惑这个莲娃子的心咋那么狠呢!

也算江娃命大,他是被早晨上地干活的人发现并送救的。
救过来之后,元气大伤,好长一段时间也干不成活。莲娃子涉嫌行凶被抓去看守所,但给江娃的赔偿很少,他娘找莲娃子他娘讨要了几回,也没个结果,便在心里认定这是奇耻大辱,不住地哀叹,忧郁成疾,没过多久就咽了气,剩下孤孤单单的江娃一个人过。

没娘的孩子磕墙根。

恢复好身体的江娃,重操旧业,只是煤球拓得像炉子的煤火更加炉火纯青了。而他所渴望的“花女”是盼了再盼,望了再望,始终没有到来。每当华灯初上,星火闪耀之时,他也暗自纳闷,自己拓了那么多的煤球,温暖了上百上千的家庭,咋就温暖不了一个姑娘的心呢?

 




立岳:

     原名秦丽月,河南新野人,文风散淡,个性随和,爱书法,好行隶,喜游山水,聊寄情怀。





谷亮:

      70后,自由职业者、主持人、教书匠、演员。无科班出身的光环,千禧之年与麦结缘,而立之年方幡然醒悟:此生应属于舞台,遂创立主持工作室。

      为了传承主持和声音艺术,开始带成人学生,因成人学生时间无法满足教学的热忱,不惑之年起像带小徒弟一样带播音主持与表演班孩子,成立教书匠谷亮私塾。

【联系方式:13803773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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