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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师

 新用户3134eDv6 2021-06-08

张老师退休了。

四十二年的勤勤恳恳,为张老师赢得了一身的敬重。临走的那一天,同事们,孩子们,齐刷刷地围着他,孩子们扯着他的衣襟,同事们拉着他的手,眼里写满了依依不舍。

那一刻,张老师的眼泪终究没有忍得住,居然一下子稀里哗啦地顺着他刀刻一般峻峭的脸颊滚落下来。

张老师一生,听说年轻时候是一个随时都笑眉带眼的勤快小伙子,中年以后一直就是慈眉善目的模样,学校里从来没有人见过流泪的张老师。

可是,我知道过一次张老师流泪。

张老师很早时候是一个民办,这在山村学校里很普遍。

那一年他读完高中,因为家里太穷,父亲病重,家里一个妹妹还小。为了减轻母亲肩膀上的担子,他把大学录取通知书偷偷地藏了起来,回到里村里。

十六七岁的张老师,在山村土地里的嫩胳膊嫩腿,就全然显露出来一副“弱相”。有一天,村小学校长找到队长,说张老师读书的时候是县里顶呱呱的状元,又懂事勤快,学校央他来教孩子。

“好啊!”队长也为这个主意叫好。“给他记工分吧!”

于是,张老师就成了村小学的一名教师——民办身份,以工分来抵工资。

张老师读书时候的灵性,在他的教学中更惹人竖拇指。从他的课堂上回来,孩子们总要喋喋不休地跟家长讲学校里的事情,讲上午或者下午才学到的东西,很多时候,饭都放凉了,孩子们嘴里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时间长了,惹得很多孩子家长有了很浓的好奇心,纷纷也在农闲的时候,去学校里趴在窗户外面听。张老师讲课柔气风趣,又经常很适合地引用一些诗词名句或者歇后语和成语,把一段深奥难懂的话,很简单通透地揉碎解开来。孩子们听得一个个的小脑袋像鸡啄米似的,大人们也听得醉了,忘记了时间,好几次耽误了给孩子做饭。

张老师在村小学教了六年,县里的考试第一名就没有旁落过。——我们村小学成了人人都在打听家长都很纳闷的“名校”。

是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巴掌大个山村小学校,居然让那么多县城小学断后,这让从上到下的很多人都挂不住面子。

俗话说的好,“名头太响,难免被抢。”张老师被调到了一所离县城不远的镇中学。

镇中学一百多号老师,两千多学生。其时他虽然自学考到了大专文凭,但“民办”的身份却依然没有褪去。所以,作为新人,他也受到了许多的不待见。

“融入”的过程很难,教师群体里,公办老师是很不屑于对一个初来乍到,而且还穿一身“民办”衣着的人表示认同的,连最起码的礼节性接纳也很困难。

张老师的房子被分在学校很僻角的一个土坯房里,旁边就是操场。张老师仿佛对这一切都不在乎,很欣喜地把简单的行李搬进来,就安然入住了。

有人说,“梦想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也有人说,“舞台有多大,梦想就有多大。”谁也没有想到,在镇中学这个大舞台上,张老师只用了一学期的沉寂无声,就绽放出了令人炫目的光华:他所任教的两个班级语文,在全县期末统考中把第二名落下六分还多。

盯着文教局的成绩统计单,校长的眼睛睁得比鸡蛋还大个个儿,拿手把那登记册翻过来倒过去地抠了几遍,才最终确信。在那一次的教师大会上,校长不吝褒奖之词,把张老师从头到脚地狠狠表扬了一遍,期间甚至还几次卸下金丝眼镜,挥着右臂做了个“大家要向张老师一样努力”的壮语。

自此,学校里几个身段姣好,姿色颇佳的年轻女老师,在遇了张老师走过的时候,才不再伸长了脖子看天空的白云或者大雁了。有时候,还会跟张老师打趣,“张老师,啥时候让我们也听听你的课嘛……”然后互相打掐着,扔下一阵哄笑把张老师尴尬在树下,脸颊通红得像十月过后的临潼石榴。

办公室里的一位热心大姐,也张罗着要给那一年二十三岁的张老师介绍对象。

“我,……”张老师很感激,有很羞怯。“家里条件很差,再说我还是个民办身份。”

 “我还是先考了试,转成公办教师了再说吧!”张老师两手不住地搓动衣角。

那时候,虽然张老师的工资已经不再以工分计算,但也只有公办教师的三分之一那么多。身份决定待遇。在政策面前,张老师没有过抱怨,除了努力工作,还是努力工作。

那几年,也总有民办转公办的考试,可是机会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落到一个土里生地里长,除了成绩好之外,既无门又无路的他身上呢?

眼看着有关系的领导大舅子小姨子们一个跟着一个“灰姑娘”变凤凰,张老师的“民办”身份,就像孙悟空的紧箍咒一样,死死地缠在他的身上,嵌在他的肉里。虽然大家都很为他抱不平,他也从不抱怨,但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心里总有一股隐隐的痛。

九六年的时候,据说民办转公办考试以后不会再有了。大家都鼓动张老师去找找主管的专干,争取一个名额。

已经四十岁的张老师把二十年来荣誉证书,捆了高高的四大捆,用袋子提了去找镇上的专干。

专干方脸盘,身体很魁实,年龄跟张老师差不多。但张老师瘦削的身板,在他跟前却明显小了一圈。

其时,专干正两脚搭在桌子上,身子斜靠着背椅,惬意地刮着胡子。尽管下颌已经青光发亮,但剃须刀依然在吱吱作响。

“有什么事儿么?”专干斜了一下眼。

“听说今年民办考试名额下来了,您看我……”

专干好几分钟地盯着张老师的脸,冷冰冰的,却不说话。张老师打心底里一阵发毛,两条腿竟不自主地抖了起来。

“这事儿倒是有,可是名额已经分配完了。”专干终于说了话,不过那话让张老师愣怔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

“那名额是大家会议研究的。”专干收了双腿,站起来,装了剃须刀,平着脸说。“你可以向县上再要个名额。”

张老师把手里的袋子放在了办公桌上,整整齐齐的四摞,很喜人的红色。“您看,我这些年的荣誉证书,我合计着怎么评也该轮到我一回了吧?”

“凭什么?”专干冷冷地看了看张老师的可怜相,“可我觉得这名额全镇的老师谁都可以有,就是轮不到你。能干就干,不能干就回家!”

那一刻,张老师悲愤得失声痛哭,听说住了几天院。

后来,张老师的一个学生听说了张老师的事情后,拿了张老师的所有荣誉证书,向县领导陈情张老师的成绩,才最终让张老师搭上了民办转公办的最后一班车。

在拿到公办教师证书的那一天,张老师把同事们都叫到了家里,满满地摆了五大桌。大家的庆贺声里,张老师的激动,都浸泡在热泪里,那泪水晶莹发亮,在眼眶里不停地滚动,但终究没有落下来。

“公办”以后的张老师,仿佛焕发了人生第二春,精神头儿比年轻小伙子还足,脸上的快乐和慈祥融化在一块儿,大家感觉里好像总有着一个暖洋洋的太阳一样,有暖热,有光亮,有力量。

那一天他跟我们说要退休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呆愣了半天,办公室里出现了好长时间的沉寂。

然后,几个年轻人赶忙动手帮张老师收拾东西:四十二年,教案本摞起了一米多高,码成了整整齐齐的四摞。

“孔夫子搬家——全是书(输)!”张老师一声慨叹。

美国著名牧师内德·兰赛姆在94岁临终时留下这样一句遗言:“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世上将有一半的人成为伟人。”

如果时光真的可以倒流,张老师的一生一定是一条波浪翻滚的河流,每一朵浪花都会跳跃成一首美丽的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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