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芒果树，藏在绿叶间的一串一串芒果，胖了一圈又一圈，胖了的芒果，果肉退却芒果皮一样的青涩，露着丝丝的芒果香甜，等芒果肉彻底黄橙橙的柔软，芒果便彻底成熟。松鼠像是流蹿在树上的一串的精灵，明明有着老鼠般的体型，一支柔弱的树枝却能支撑那飞速敏捷的身体。从芒果树下经过，芒果被小松鼠们啃咬，或整个从高高的树枝掉地，砸裂开来 ，或啃食一半掉地，掉地的另一半一片齿痕，或将芒果皮纷纷啃咬抛地，院里树下被或果皮或半个芒果或果核，被松鼠祸害一片狼藉。那年，山上的寺院，初到山上的我一切不懂，站在院里的师父，越过人群，忽然看到神情茫然而怯怯不知如何是好的我，指了指需要上楼诵戒的地方，告诉我跟着大家。师父口气温和，众人之中，师父竟能注意到一个刚刚来的小沙弥，而且能如此温和的指导。当年师父的样子，像是当年山上诵戒时敲响的钟板声，让人感动而又记忆深刻。师父气质安静，温和低调，最初一直以为，像师父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一定没进过厨房。直到年纪小小的典座师父做出让人唇齿久留香，大起贪念的面条，啧啧称叹之时，小师父告诉我，典座师父的厨艺是由师父指导，师父当年可是在厨房一待十多年。我惊诧，典座师父这样的厨艺水平都已经达到让人惊艳贪恋的水平，师父的水平岂不是大师级别更让人望尘莫及。师父在厨房的十多年时日，烧火做饭，记录写出一本笔记，像书一样，后来被人发现，纷纷手抄一份，全面细致，难得的简直是僧人厨房事物宝典。时隔我听到这样消息的当时，特别想打听，那本原版笔记本究竟流通到哪里去了，这样能被人拿去手抄的宝典就应该印刷流通。而当我看到师父，已经成为当家的师父，那一身淡然安静的气质，几乎除了斋堂过堂从不吃东西，甚至桌上发的水果都被他放置不动舍了出去。这样一个人，竟然在厨房一待十多年，十多年间还有这样鲜为人知的事，彻底打破了我心里，进厨房的人都应该是那种吃得胖，而且对美味来者不拒的人，这样一种根深蒂固的印象。当年师父指了指小众诵戒的二楼，不慌不忙的跟随大众上去，悠长响彻大山的诵戒钟声仍在继续。问师父，为什么人又不是特别多，而且是山上，诵戒还要打板，敲钟，而且持续时间要这么久。师父说，你不知道有的人即便不在寺院，万一住山附近，也是要来诵戒的。师父说，万一寺院有人用功，这样只有诵戒才敲响的报钟和特殊的打板声，即便没有忆念今日需要诵戒，也能被这些声音提醒，而且赶回来，不致于着急慌乱。诵戒从前一天的剃头沐浴，到当天上午的上供念诵，每到初一十五，对我来说是十分慎重的大日子，被心里当成仿佛度劫一样的日子，而每当初一十五结束，立马能心里偷偷松一口气。过于慎重，过于当回事，也过于仪式感爆满，僧众唱诵忏悔开始，香炉里烟气缭绕，菩萨圣号悠悠扬扬，僧众整齐威仪具足，站在诵戒殿堂里的我，仿佛一刹那能体验出佛法那种高贵的味道。而这仅仅是佛陀灭去千年之后，中国化的佛教，僧众这样一个集体赞颂的唱念，不知道当年佛陀讲法时，菩萨云集，圣人布满，三界六道欢庆，一时有天女散花，天乐齐奏该是何等盛况。往昔所造诸恶业的忏文，在空旷的大山，一声大罄声响，每一个字都像是对自己内心的叩问，在忏文中，一句一唱匍匐在地的时候，果真泪流，不知道自己造了多少恶业，也不知道自己过去如何，更不知道自己如何精进修行。但总有一种情感明晃晃的撞击了心里，人生的短暂无常，生命的孤苦无依，刹那消散，回归像这空旷寂寥的大山一样，成为一抹黄土。很久未曾听诵戒敲响响彻空旷大山的钟声，也未曾看到当年师父们排队一站许久，听环绕寺院一圈的板声，静候次第入堂缓缓慢慢的情景。虽然诵戒仍然是半月半月心里头等的大事。今日诵戒毕，师父开示说：越上年纪，越要利利索索，出家人又不是要养家糊口，一切都要整的清清楚楚。师父说，凡事都有因有果，学佛应该是智慧，知道这回事。当融入僧团的那一刻，便不再是一个人，却又是一个人。没有自我的个人，却要看护好自己的念头，生死是个人的事，正如《地藏经》中说，父子至亲其路各别，纵然相逢，无肯代受。诵戒毕，又从芒果树下经过，一地的狼藉已经被阿姨清扫的干干净净。不是菩提本无树的根基，就需要时时勤拂拭的精进，心忏悔后的清凉，就像时时被清扫干净的院落。待在厨房十多年的师父，能将厨事做成一种极致，离开了厨房，却不占一丝烟火气，像极了当年的弘一大师，做一样是一样，做什么是什么。师父说，越老越要利索，这种利索，大概是一种一生需要培养的习惯和修养，就像虚云老和尚，一张百岁高冷端然而坐的照片，看一眼，都能让人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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