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了，不当面说出口的“如果……”
文 |萍儿
爹推着侄儿在街上玩耍，碰上刚拉完煤被送回村的骏骏爸。
“这是威威的儿子？”一脸煤黑色难掩骏骏爸眸子里的亮光。
“是。9个月大了。你快抱抱！”爹说。
“不抱了，我这浑身黑兮兮的，别弄脏孩子、吓着孩子！”骏骏爸有些不好意思。
“抱抱吧，咱哥俩都是庄稼人，不那么讲究！”爹懂骏骏爸，他从心底是想抱的，再说下次偶遇还不知道啥时候呢。
骏骏爸从婴儿车里抱出孩子，眼里泛起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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骏骏爸和爹都是1962年生人，俩人房前屋后一起长大，1984年春夏之交，骏骏和我的哥哥威威前后不差几天出生，俩发小喜当爹。虽然包产到户富裕后，两家都盖了新房子，骏骏爸家搬到村西，我家搬到村东，但距离并不妨碍哥俩日常走动。尤其是骏骏和哥哥出生后，俩新爹因为孩子来往得更频繁了。
爹说初为人父的感觉是美妙的，和好哥们一起当爹更是别有一番滋味。二十几岁，俩新爸爸还都有些贪玩，闲下来就想打打小麻将，可老婆让看孩子，得，两人相约去麻将场。一人哄俩娃、一人“垒长城”，看娃、“坐庄”两不误，你照顾孩子我放心、你输我“上阵”！还有一次爹和妈拌嘴，妈一气之下一个人回了娘家，赶上奶奶生病，爹只好把哥哥托给骏骏爸妈。五六天后，爹妈和好了，去骏骏家接哥哥，这下可不妙了，骏骏哭着喊着不让哥哥回家，哥哥也泪水汪汪地要留下来。不得已，爹妈把骏骏和哥哥都带回了家，当晚小哥俩熟睡后骏骏才被他爸抱走。
骏骏和哥哥一块儿上的幼儿园，俩小朋友在学校根本腻不够，放学了还要到一家一起看动画片、吃饭。爹说“呦，这'发小’还能遗传”，骏骏爸回应“这叫'发小二代’”。然而，就在他们上完幼儿园第一年放暑假期间，发小“遗传”戛然而止了……
1988年盛夏，阴雨连绵四五天后，天儿终于放晴了。村西边的沟渠里积水外溢，渠里传来青蛙的呱呱声，走近了看还有蝌蚪、小鱼儿，这些都吸引着懵懵懂懂的孩童。那个中午，烈日当头，大人们都午休缓解上午的疲累，而骏骏和他邻居的三个孩子都满血复活，操着罐头瓶、塑料桶等家伙来到渠边要“大干一场”。蝌蚪、小鱼儿，孩子们在岸上捞了个够，可就是逮不住青蛙，你一言我一语就都脱了鞋、挽起裤腿走进水渠里。
他们只是在浅处走着，眼看着一只个头不小的青蛙出现在水渠中央，骏骏扑了过去。没有扶手、骏骏个头矮，一个踉跄，他倒在泥潭里。三个小伙伴先都懵了，然后想过去拉骏骏，但个子都矮，其中一个上了岸，穿上鞋疯了似的往家跑，去叫大人。等几家的大人赶来时，只见岸上两小孩在呜呜地哭，小骏骏在水里被淤泥吸着一动也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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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中午，骏骏爸妈的嚎哭声刺破了村庄的宁静，看着活蹦乱跳的小生命陨落水里，赶来的男女老少也都潸然泪下。哥哥只是个孩子，骏骏出事后爹并没有第一时间接回正住在姑妈家的哥哥。不出爹预料，两天后哥哥到家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想骏骏了，哥哥不明白爹妈听到这话怎么都哽咽了。爹骑车载着哥哥去骏骏家，本是一条轻车熟路，那一次爹却觉得车子蹬得很沉、路也很远。刚到骏骏家门口，哥哥就跳下车喊骏骏，骏骏不在家，他爸妈都眼睛红肿，告诉哥哥骏骏去另一个地方睡觉了，不会再回来了……
连着好几天，哥哥都折腾着爹说要去骏骏家找他玩，一个下午，妈坐在清凉的院子里让哥哥坐她怀里，语气舒缓地说：“威威，骏骏不在了，你要记住他，记住他他就会一直陪你玩。”妈说她忘不了哥哥听后眼神里的那股落寞。开学当天，哥哥一直注意着骏骏的座位，总觉得一抬头就能看到骏骏背着书包走进教室。第二天调整座位，骏骏的座位被别的同学占了，中午爹接上哥哥，哥哥哭闹着说要去骏骏家。一进门，哥哥就拽着骏骏爸的衣角哭起来，“叔叔，叔叔，快让骏骏回来上学，我不喜欢别的小朋友占他的座位！”骏骏爸蹲下身子抱住哥哥也哭起来。
骏骏离开的最初几年，骏骏爸最爱去两个地方，一个是乱坟岗，一个是校门口。在我老家，小孩离世后不埋葬，尸体放在乱坟岗让野狗、野猪吃掉，骏骏爸总觉得骏骏还能活过来。不知多少个清晨和傍晚，他都要有意地去骏骏最后躺的那块地看看，骏骏也许刚坐起来在找回家的路呢。还有就是有空去学校等骏骏，村里人开导他孩子没了要往前看。
哥哥快上完幼儿园的一天下午，年迈的爷爷去接他，在校门口碰到了骏骏爸。骏骏爸说爷爷年纪大了，载孩子不安全，说什么也要把爷孙俩护送回家。爷爷心里明白，如果骏骏还在，也和哥哥一样又长两岁了，他没有再推辞。就这样，骏骏爸推着车，哥哥坐在后座上，爷爷跟在后面，一路上爷爷没有多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骏骏爸对哥哥的关心，静静地感受着这个年轻人无处安放的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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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几年，我和弟弟、二骏和三骏相继出生，爹和骏骏爸也都步入孩子上学养家糊口的艰难期，走动不再那么频繁。只是两家人每一次见面都有不说出口的“骏骏”。
一次，爹领着哥哥去小卖部买零食，冰激凌、饼干、小面包，哥哥十来岁，正是“馋猫”。挑着挑着，骏骏爸进来了准备打醋。他执意要为哥哥付钱，爹知道他们的生活也并不宽裕，但没有拒绝。回家的路上，哥哥哽咽了：“爹，如果骏骏还在，叔叔就能给他买好吃的！”爹也语重心长地回应哥哥：“是啊，威威，这么多年了，你叔叔就是不说这个'如果’，他心里的苦，咱爷俩最懂。所以他给你买东西，爹不推辞，我们得满足他对骏骏的这点儿念想！”
哥哥上初二那年的一个中午，回到家就不停地抽泣，饭也不吃，爹妈还以为他是被同学欺负或考砸了，哥哥说是回来的路上碰到了许久未见的骏骏爸，说如果骏骏还在，他爸爸就不会老得那么快。原来，在镇中学通向村里的那条路上，哥哥远远地就看到一个步行的背影，身形有些佝偻、身上油乎乎的，近了才看出是骏骏爸。一阵寒暄后，骏骏爸让哥哥骑车赶紧回家吃饭，哥哥却说想和他一起走走。一路上，骏骏爸关心哥哥的学业，哥哥询问骏骏爸的工作和二骏、三骏……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个中午，哥哥回到家又是一顿哭泣。是985高校，爹妈猜这泪又跟骏骏有关。果然，哥哥刚从大队部拿到通知书，出来迎面就碰上骏骏爸，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抱住骏骏爸跺着脚说：“叔叔，我考上了！我考上了！”然而这一抱竟让哥哥想到了20多年前因为骏骏座位被占的那一抱，欣喜秒变感慨，泪珠涌成脸颊的两行泪。“好孩子！”骏骏爸的眼眶也湿润了。他们依旧闭口不提骏骏，但骏骏分明是那个催泪的人儿！
哥哥的婚礼上，爹妈把骏骏爸妈请在了家长席，有人嘀咕出了那句我们两家人从不当面说的“如果骏骏还在……”，爹妈和骏骏爸妈听到这话都泪流不止。嫂子问哥哥咋回事，哥哥摘了眼镜抹抹泪水，说回头给她细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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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奇怪，认生的侄儿被这个黑脸爷爷抱起来后，两眼眨巴着好奇地打量着他，还拿小手挠挠他脸上的煤黑，很乖。骏骏爸的泪珠滑落下来，黑脸上开出两道白。
回到家，侄儿乳白色的衣服上多出几只交错的黑手印，两手也都黑黑的，小脸蛋上还打着两片“腮黑”。妈质问爹怎么把孩子弄这么黑，爹说了句“碰上骏骏爸了，让他好好抱抱孩子”，妈就沉默了。一旁的嫂子叹息道：“如果骏骏还在，孩子肯定都比咱家的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