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涓滴成河·散文 韩佳栋 | 老井

 _黑土乡情_ 2021-06-09

朗读者:毛奎军

       老井,应该很老了。因为它已经同村里作古的老人一样被厚厚的黑土覆盖了。

       那口老井曾经就在贯穿小村的土路旁,在我家房前的柳条障子下。

      老井是口土井,不像南方的井会用青石砌壁,甚至还有雕花的围栏,它没有任何装饰,井壁里只有暗绿的青苔,青苔下隐隐的能看出黑土和黄土的层次。老井的辘轳架子像瘦马嶙峋的骨,弱不禁风地支撑在井口上方,可只要有人把水桶“咣”的一声撂到地上,用粗糙的手握紧光滑的辘轳把儿,井绳登时就绷直了腰身,接着就会“吱嘎吱嘎”地吟唱起来,清亮的井水就会在“柳罐儿”里跳跃着向上攀升,不安分的水珠儿从罐口跌落下去时,会发出清脆而悠远的“叮咚”声。老井,真的就如村里的那匹瘦马,只要为它放上鞍子和辔头,一扯上缰绳,就会勤谨地负重载物,车辕子和车厢板就会响起和老井一样“吱嘎吱嘎”的不知疲倦的声音。

       老井旁没有什么参天大树,甚至连一株小树也没有。北大荒一望无垠的旷野,不知何时才有了这个小村子和村子里稀稀落落的几十户人家。无论是开荒扎根的,还是逃荒投奔来的,都为了那荒草荆棘下能生长粮食的黑土地。在忙着垦荒、播种与收获的过程中,平原上少有的树木不是被砍了搭窝棚就是被扔进煮饭的灶坑里了。等我能分辨树木品种的时候,看到的都是爷爷领着村民栽的人工林,只是那时没人想过在老井旁边栽上一棵树。南方井旁都会有一棵大榕树或老槐树,而我们的老井没得到这样的礼遇,只有夹园子的柳条障子在夏日的葱茏中,会有一、两根枝条在老井的近处摇荡,如面对一份可望而不可及的情感,在不甘放弃地努力着。

       连雨天,老井里的水渐渐没过了井壁的青苔,接近了井口,老井那沉静的禀性一时接受不了这急脾气的雨。可风雨过后不久,老井又谦逊地回到了原来的水位,只不过井口那一圈浓湿发暗的青苔印证它曾经被外力怂恿着、挣扎过,试图超越自己多年来固守的状态。但老井终究是口井,没能成为涌泉。

      炎热无雨的伏天,村里人会更加频繁地来到老井旁。莹润清凉的井水从地下摇到地面,带着凉爽的湿气,和骄阳做短暂的对视后被颤悠悠挑回各家各户,然后扎进大肚子的水缸里,接着被各种样式的容器盛着用来解渴、淘米、洗衣、浇地、饮牛……。老井在人们无休止的汲取中渐渐露出了深深的眼窝,井口的青苔也因为远离了水气的润泽而发黄了,少了以往的滑腻。以前几下就摇上来的“柳罐儿”,现在要费很大的劲儿才会疲倦地爬上来,连跌回井里与水面撞击的声音都显得漫长而渺远。人们太熟悉日子、节气和老井的关系了,熟悉得已经漠然。谁都知道老井是不会干的,除了我在骄阳下无人诉说的担心。

      秋天来了,牛车从老井旁经过,会不经意地抖落几束麦子或柴草,肆无忌惮的秋风接着就会在村子里穿行,夹着枯叶、干草和灰土,有时会一股脑地踅进老井里面。

     下雪了,三九天的雪封门闭户,可封不住那口老井。从远处集中到老井旁的脚印说明老井依然不会因此而得到真正的安静。只不过滴洒出的井水不忍离开,如凝固的泪,簇拥在井口,使老井有了别样的风致。

      老井就这样毫无遮拦地接纳着雨水、霜雪、枯草和落叶以及其他拒绝不了的杂物,包括失足跌进去的家禽,甚至不懂事孩子扔进的死猫死狗。爷爷一边用“二齿子”搭出这些动物的尸体,一边大声地叫骂着,整个村子都变得消无声息,井水随即也安静了。 

       矮个子的男人来挑水了,两个水桶晃晃悠悠地要碰到地面了,大屁股的女人来挑水了,结实的身板随着扁担的颤抖而有节奏地弹跳着。没人在乎井里曾经掉进过什么,水桶里的枯叶、杂草晃一下就漾出去了,水依旧那样清亮和甘甜。常来挑水的人无论男女胖瘦,都健壮结实,粗壮的小腿让负重的脚步更加沉稳扎实,老井附近的土路总是被这些脚步踩踏得干净而光滑。

      吃过晚饭,各家的成年男女就会担着扁担、吊着水桶陆续来到老井旁,打完水,大家都不会急着回去,往往会拄着扁担开始攀谈。男人们往往会唠唠地里的庄稼长势、预测一下今年的年景。妇女们会在不远的一侧“砌堆”,叽叽喳喳地重复着说了多年也不嫌烦的话题。老井俨然成了村民最重要交流场所,也逐渐成了我们这帮小孩子凑热闹、嬉戏玩耍的去处。

       和我最先在老井旁相聚的玩伴叫张五,他就在我家西院,不用特意约定,撂下饭碗听到老井旁逐渐热闹起来,我们就会撒欢地跑出去。

       张五有个会裁衣服的妈妈,蜡黄色的大饼子脸,不爱吭声,很多时候都握着那把乌黑发亮的大剪子埋头铰着那色泽单调的蓝布、灰布。他还有个整天坐在炕上姥娘,黑瘦黑瘦的,眼窝深陷,目光里充满着挑剔、审视和敌意。娘俩都喜欢抽烟,只不过年老的用烟袋,当姑娘的用纸卷,在缭绕的烟雾中,经常会搀杂一两声如粗沙纸打磨物件的咳嗽以及浓痰在喉憋屈的喘息。我很少去张五家,要玩的时候,就隔着两家中间的矮墙喊他,喊过两声,就很自觉地闭嘴等待,我怕招来他姥娘不耐烦的嘟囔甚至焦躁的叫骂。

       那个吓人的老太太后来死去了,本来一个垂暮的老人的离世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可她不与人同的是自己选择了死亡的时间和死亡的方式——在大家都忙农活的时候,扎进那口老井里淹死了。

       爷爷领着众人帮助张罗后事,张五家人都很黯然但没有太多悲痛。在妈妈婶婶们背后的议论中,我才知道张五的姥娘是个“瘫巴儿”,窝吃窝拉的好几年了。在姑爷家养老,又摊上这样死不了,活遭罪的病,这样的结果也许就成了一种必然。奶奶忧伤地念叨:这老太太刚强啊,怕拖累人哪。

       现在想来,自杀也许是老人无奈但又理想的选择了。可当死的决心压倒了生的渴望,死亡的方式对她来说一定又是个莫大的难题。悬梁,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喝药,身边恐怕只有数量不多的镇痛片。用利器割腕或扎进干瘪的胸膛是比较现实的选择,可家人早从她厌倦生命的呻吟中悟到了什么,菜刀、剪刀等器具用完了都会放到她够不到高处。可谁也没想到她会选择跳井,谁也没有想到她会有那样的气力从炕上跌下去,再爬过门槛和院子,最后扎进门前的井里。

       尽管有时人的离世和草木衰败、猫死狗亡一样让人习以为常甚至麻木和漠然,但对于依赖老井的村民来说人,死在井里的人终究不同于落叶枯草和死猫死狗。于是发送完人,老井被填了。填满土的井口,似老井阖上的眼皮,覆盖和遮掩了曾经闪动的眸光。

       老井附近的人再吃水,就要去村西头的那口井里去挑了。习惯就近挑水的人担着扁担和水桶过来,看到封死的井口,便会暗暗骂那死去的老太太几句,然后忿忿地走了。

       老井没了,老井声远了,但每天早上起来,水缸里的水还会是满满的。

作者简介:

韩佳栋,1972年生,明水县人,多年在绥化所属县市区机关工作。勤谨奉公之余,喜欢写点闲散文字,多为博客更新之用。偶有散文、诗歌发表于《生活报》、《中国社会报》、《西部发战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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