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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奖小说:变化

 欧珠的远方 2021-06-09

连续三年落榜,父亲听了风水先生的话,认为考不上大学是因为我老爷爷的坟地没有选好。我从来没有见过老爷爷。父亲说,他的爷爷在饥荒中被饿死了那时天灾另人祸,闹饥荒不知饿死了有多少人。思索了几个晚上,父亲拉了几次调动情绪的二胡,动了迁坟的念头。

虽说拿定了主意,父亲还是希望有人能理解,于是想法说给别人听。有人说,你就别瞎胡折腾啦,我看更生根本不是上学的那块料,考了三年没见考上个啥,这大脑就像齿轮子,滑了。有人说,考上了又怎么样?那么一大笔学费你怎么弄去?养儿为防老,把儿子送进城里去,他吃香的喝辣的去啦,到时还能记得起你们不也不一定。父亲还是一心想我上大学,他觉着上大学是一条出路。母亲虽然也希望我能上大学,但性子急躁,经常发脾气的她意志不坚定,对上大学没有什么信心,别人说三道四她就对我失望了。认为我退了学,订了亲,过两年娶个媳妇到家里,隔年生个娃,这日子过下去不比别人差就行了。祖祖辈辈这么过,还能指望鸡窝窝里面飞出个金凤凰?

父亲对母亲说,咱们家三代都没出个人才啦本来有许多人可以成为人才,可是因为没有坚定的目标就成了庸才!我相信铁杵磨成针,只要功夫深!如果咱儿子将来出息了,你脸上也有光啊要把眼光放远啊!

母亲说,咱就这一个儿,将来他到城里去了,想见也不能见咋办?

父亲说,咱儿子上了大学,成了人才,那怕有一天我死了,别人指着我的坟头说,这是大学生的父亲,我也就值了咱儿上了大学,一个月的工资比咱一年挣得都多,到时候再娶个城的媳妇,生个又白又胖的娃,让你抱去,让你去亲去。到时更生把你接到城里,让你吃香的喝辣的去!到那个时候,你就知道我是正确的啦!

父亲的三句好话哄得母亲喜笑颜开母亲回过头来问我,你这个不气的给我说一说,到时候,你会不会像你父亲说的那样?

我不好意思,不知将来地点了点头。

父亲有些生气地说,你要大声说,肯定地说,是!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你要把你那口气提起来,这样才有可能成功!

吃过饭,母亲去厨房收拾碗筷。

父亲卷着烟说,你娘就爱听人哄,你不要有压力。不要以为我是为了图你考上大学享你的福,你错了。俗话说得好人向高处走,水向低处流,我是希望你能向高处走。我是想让我们李家的子孙后代能像城里人一样过着文明先进的生活!你在城市里有个工作的本事,能立住脚,有间歇身的房子我也就满足了,我与你娘住在这房子里,能动就能有饭吃,不能动了还有你妹妹照顾,你放心过你的生活吧——如果你真的能考上大学的话!

我反对父亲迁老爷爷的坟,觉得那是迷信。

父亲沾了唾沫在八仙桌子上写了个“井”字,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风水的事不能不信,不能全信,风水先生三年前就说了,咱们家要想出个人才,得迁坟。咱们村有七个出口,分别是东、南、西、北和东南、西南、西北……缺一个东北不能成个“井”字。我们的政治文化中心,首都北京在咱们的那个位置?东北方!这个“井”字像什么?像古时候的八抬大轿!轿子缺了一条脚怎么抬得起来?风水先生说得很有道理,这就是咱们村不出人才的原因啊!我想让你老爷爷的坟迁到东北那片洼地。那是片风水宝地,把你老爷爷埋在那里等于是铺了一条通向大学的路,等于是有了支起八抬大轿的轿夫。你的老爷爷都给你做轿夫,再不用功学习,可真就白活人了!

母亲在旁边说,这迁坟还得请人劳亲,吃喝下来得一两千,这钱哪儿来啊?

父亲看了母亲一眼,顾左右而言它地说,李林家有一个孩子三岁的时候还会说话,可是到四岁时变成了个哑吧。他们踏破了医院的门,济南、北京的大医院都去了,也没瞧出个啥原因。风水先生说这是祖上风水不好。李林不信这一说,倒是他内人迷信这些,请人看了风水。风水先生拿着罗盘说,你们家孩子的病出在他爷爷身上。孩子他母亲感到奇怪,问,他爷爷都死了八年了,怎么会出在他身上呢?风水先生说,他爷爷坟上有棵大树,树根钻透了他爷爷的脖子,孩子就哑了。不信孩子的病不好,结果打开坟一看,还真是那回事。迁了坟,孩子不久就能开口说话了。依我看,迁了坟,咱们儿子就能考上大学!

母亲也听说过这事,见父亲拿了个身边的活例子,便不心疼钱了,说,把咱家养的大肥猪卖了吧,办事。只要能考上大学,我什么都豁出去啦!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在乡村乐队吹吹打打的声响中,父亲请人挖开老爷爷的坟。潮湿的黄土被一层层挖开,露出了腐朽坍塌的黑色棺木。揭开棺木,一股难闻的气息弥漫开来,工人捂着鼻子退了出来。父亲上前给那人发了一支过滤嘴香烟。

那人接过烟来说,跑跑味再起吧!

我老爷爷的骨身像植物的茎块一样展示在众人面前时,我的父亲看到已变得灰黑的骨架,内心十分沉重。

父亲用手抱着老爷爷的头颅,情绪激动,有些哽咽地说,爷爷啊,您在这一片土地上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罪,不想让您的重孙子也像您那样吧?要是不想,就帮忙想法子让咱们家孩子考上大学。我没有什么指望啦,我的指望全在他身上种田不会有啥出息,他能飞就得让他飞,飞向广阔世界。要是实在不是那块料,也只能留在田里家里做牛做马!可咱家孩子是个想飞能飞的好孩子,你要在那边想一想办法扶他一把啊!你就放心吧,过年过节我会多给您老人家烧香烧宝,该花钱的地方,您在那边千万别省着……

父亲用手把老爷爷的骨头一根根放到崭新的棺木里,让人抬到相好的那块洼地埋了。洼地添新坟,我老爷爷的坟地显得孤零零。

我看到满地娇嫩的小花草,忍不住动手采摘了一些,放在了老爷爷的坟上。

父亲看着坟头上的花草,若有所思地望望天。

蔚蓝的天上飘着几朵白云,安静悠然。

第一次高考,父亲从乡下早起赶到城里,守候在我的学校门口。父亲信心满满地对村里人说,儿子上战场,老子给儿子压阵去!结果第一年我没考上。

村里人说,看更生他爹那积极的样子,如果是换了他考,说不定能上个清华大学咧!

父亲听了这话,黑脸堂子成了红猪肝。父亲对我说,明年给我挣口气。

复了一年课,又到高考时候,父亲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成竹在胸地说,没问题。

父亲没敢对村里人说什么,进城时遇到村里人,他说,我进城看看去。第二年我又没考上。

村里人说,更生他爹守在考场外面,一支支抽烟,像是给儿子上香呢!

父亲听了当作没听见,回家问我,是不是他去了我有压力?

我说,不是,是今年的考题出得偏。

父亲说,咱明年再考,我不信考不上。

第三年父亲偷偷地守在考场外,见我出来忙问,考得怎么样?

我说,不知道考得怎么样。

放榜的日子到了,我又没考上,差八分。

村里人说,更生没考上像没个事儿似的,落榜的好像是他爹李秋生。

第四年父亲本来不准备去考场,但是还是忍不住去了。

我考试前父亲一言不发,只用信任而坚定的眼神看着我。他也用眼神制止我说话,似乎我说话所用的力气也应用在考场上,似乎我想说什么他都能懂,我不必说,一说似乎就破坏了一种通向成功的意境。

我感觉良好,考完出来带着疲惫的笑容说,今年要是考不上,再也不考啦!

父亲从我的眼神里看到成功的信息,等待放榜的日子里,他的心情愉快且焦急。

村里人又传出话来说,更生他爹见人就问放榜的日子,像是没记性似的,儿子上学没上傻,像是傻啦!

终于到了放榜的日子,父亲一天在家没出门,等我看榜回来听成绩。

我回到家,父亲看着我的脸问,怎么样?

我说,我考上啦,670分,上个北京的大学没问题。

父亲把手掌狠狠地拍在我的肩膀上,把我拍了个趔趄,说,好小子,中,终于挣了口气!

当天晚上,父亲喝了酒,又拉起了他的二胡。二胡声声,时而悲切如泣如诉,时而激昂如万马奔腾,时而清丽如高山流水,把村子里的一些闲人都给吸引过来了。我们家的院子里站满了人,意气风发的父亲一边拉着二胡,一边敞开嗓子唱起了戏文,唱的是《王天宝三下苏州》:

  他两人拜罢天和地,入到洞房喝交心(酒)

  两个喝罢交心酒,就好似两朵鲜花合一盆

一入洞房花烛夜,可喜才子配佳人……

我的母亲心里也高兴,感觉好像她的儿子中了朝廷的状元朗,她便也成了戏书里说的诰命夫人。我是村子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那天晚上村子里的人在我们家玩到晚上十二。村子里的人都渐渐散去后,我的父亲仍然兴犹未尽。

父亲抬头看看夜空中的星子,想到我不久就要离开家,去北京读书,心中有点感伤。他喃喃地说,你准备好了,要飞起来了,飞吧!飞吧!

我大妹那一年是和我一同进考场的——大妹比我晚两年上学,在高中也复了一年课。那一年大妹没有考好,只上了个地区的大专学校。

我和妹妹上大学的时候,村子里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生意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好做了。虽说父亲那时已经有了机动三轮车,但家里一下出了两位大学生,压力徒的增大了许多。我们上学的钱有三千多是父亲和母亲求亲戚告朋友的借来的。

父亲把借来的钱交在我手里说,在外面缺钱了,给家里写封信,我给你弄去。

母亲把借来的钱交在大妹的手里说,早点毕业赚钱,到时可别忘了家里!这借来的钱终是要还的,我这皮夫病入秋后像是更严重啦!

一向强势的母亲说着像个孩子似地抹起了眼泪。

父亲看了一眼母亲说,你别给孩子增添思想负担,你这病我挣了钱就给你治!

那时我低下头想说,这学我不想上啦,把钱给母亲治病吧!在我看来那等于是一句虚话,说了也等于没说。母亲怎么会因为自己的病让我失去上学的机会,父亲又怎么会同意呢!

我大妹从小想离开我们那个家,但在当时大妹还是表达了自己不想上学,把钱留给母亲看病的话。虽说那是句虚话,母亲听了心里还是宽慰了许多。

父亲却有些生气地对大妹和我说,你们都已经是大人了,在外面学习生活,将来要开辟出一番新天地,不能那么心软!我与你娘甘心情愿为你们受苦受罪、牺牲你们以为我不想给治你们的娘治病啊,可钱就这么多,还是借的,要怪就怪我没本事!

母亲对我父亲的话不满,她说,这病没生在你身上,你不知道难受!

父亲皱着眉头,一脸痛苦的样子那时的父亲又黑又瘦,背也微微驼了,头发又脏又乱,有些头发还白了。那时的父亲还留着八字胡,八字胡给四十多岁的他增加了成熟的美感。胡子下面是微微张开的,可以唱出快意戏文的嘴巴,嘴巴露出被虫子咬坏的牙齿,牙齿被劣质的烟叶熏得黑黄。当时我在心中暗想,等我有钱了,一定给我父亲买上一箱子好香烟,让他过上舒服的生活,再也不用起早贪黑,风里雨里的去做生意了受罪了。

我和大妹上学走的时候,父亲放了一盘鞭炮,劈里啪拉的响声吸引了村子里的人,穿过浓重的硝烟味儿,我和大妹坐上了三轮车。父亲要送我们到县城里去搭火车去。母亲挥着手,流着泪水,依依不舍地跟了好长一段路,就好像再也见不着了我们一样。

母亲渐渐远了,村庄渐渐远了,过去刻苦读书的生活渐渐远了,我向住的,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不久就要开始了,我开始兴奋起来。

父亲开着三轮车突突地在乡村的土路上行进,不时还回过头来,大声对我说一些正儿八经的话什么考上了大学只不过是万里长征只迈出了第一步;什么以后发达了不要忘本,常记着给家里写信;什么在一个新的环境里要适者生存,韬光养晦,好像我是一个非凡人物怕人陷害似的。

大学第一个学期过后,又得交一笔学费。为了凑学费,父亲放弃了他做的贩卖青菜的生意,把三轮车卖了,决定跟村里的年轻人一起去北京的建筑工地打工。包工头是村里的李大胜,我得叫叔。那时我还没有开学,父亲比我走得还早。

父亲有些兴奋地对我说,我也要坐火车,去北京啦!

村里的人开玩笑说我父亲,大学生的爹也出门打工啦?

父亲高兴地说,我要给我儿子女儿挣学费啊!

那是父亲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与我们的母亲长久地分离两地。父亲走后,我看到母亲在厨房烧火时偷偷地哭了。

我走过来想安慰母亲,母亲却说,哎,眼里进了沙子。

我蹲在厨房里看着灰头土脸,脸上已经有了皱纹,也不再漂亮的母亲,第一次觉得母亲也为我们付出了很多。

母亲终于叹了口气说,你说你们上大学有什么好,你这么大岁数了还得去外面打工!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们一家四口都吃不下饭。小妹想起父亲,第一个哭了。接着大妹也哭了。我也忍不住掉了泪。

母亲却一拍桌子说,不准哭,都给我好好干,活出个人样子,别让你累得不值!

头戴安全帽的父亲在北京郊区的一个工地上做着运沙泥的工作。他推着一辆独轮小铁皮车,车上装的是沉重的沙泥,沙泥压得小车吱吱扭扭直响。小车摇摇晃晃像要把瘦弱的身子给晃荡散了。走路趔趄的,像一只大鸟一样的父亲,脸上冒着热气腾腾的汗水那时父亲每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能挣三十元钱。除掉三元的火食费,能落下二十七元钱。二十七元钱,当时赶一天集也不见得能赚那么多。

一个星期天,我打通包工头大胜叔的电话,说要去工地看看父亲。

大胜叔挑着一副高嗓门说,来吧大侄子,来了我请你爷俩喝酒!

我坐公交车七拐八拐,又走了一段路才摸到父亲所在的工地上。时间正是中午,春天白得耀眼的大太阳让我有点头晕眩。

大胜叔戴着一顶红色的安全帽,用一个小喇叭把正在运沙泥的父亲喊过来,他大声地说,李秋生,李大哥,你的,你的大学生儿子,我大侄子他看你来啦!

父亲没想到我会来看他。他走过来,看了看穿干净运动装的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泥点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你怎么来啦!

我说,我想来看看就来啦!

大胜找了一个人接替父亲的工作,然后拉着我们去了工棚。在工棚里我看到父亲挂在墙上的二胡。

我问,爹,你拉二胡了吗?

大胜叔接过话说,怎么不拉,我们干一天活累了,想听大哥拉二胡哩!大哥的二胡简直绝了。我坐地铁见人在地铁里拉,拉得不咋样,过路的人还往碗里丢钱,要是你大哥去拉,准比在工地上挣得多!

我看着父亲黑瘦的脸问,父亲,累吧?要不咱别干了!

父亲笑笑说,不累,不累。

大胜叔递给父亲一支中南海香烟,扭头对我说,你也来一支?

我说,我不会抽,谢谢!

大胜叔说,哟,上了几天大学变得文气啦,你别给我说谢谢,我不习惯!

我笑了笑。

大胜叔又说,说在工地上活不累,那是骗人。大哥有胃病,吃不下饭,还得干活。我说让他歇着吧,他不肯。我说你去买点治胃病的药吧,他怕花钱。我说大侄子都是大学生了,将来能挣大把的钱,你还稀罕那几个钱?他笑。我看大哥他是不准备要命啦!

父亲看着大胜叔不想让他说,大胜叔却又说,让大哥回家吧,不然在工地上出了问题怎么办?他身体不好,我看他吐了几次血啦!

我看着父亲灰黄的黑脸,看着他身上脏兮兮的,散发着汗臭味的破衣服,一阵心酸。

大胜叔带我们去餐馆吃饭,吃饭的时要了几瓶啤酒,我们边吃边说话。

大胜叔问,你在大学里谈女朋友了没有?

我说,还没有!

父亲说,不要谈那么早,学业未成,何以为家?

大胜叔说,我听说学校里的男娃女娃还没结婚就租房子同居啦,有没有这回事呢?你不会找个女娃,你是大学生,有条件啊!

父亲一脸严肃地说,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圣贤的话不能不听啊!

我点点头,喝了一口啤酒说,父亲,我知道!

喝完酒我得回学校,临走时父亲说,你要把握好你自己,夫志当存高远……

从工地看父亲回来,过了大约一个多月,大胜叔把电话打到我的宿舍,说父亲实在不能再在工地上撑了。大胜叔给父亲结了工钱,让他回家去了。

我觉得父亲回家是件好事,可没有想到父亲并没有离开北京。

父亲用大胜叔给他的二千块工钱变成了收破烂的资本。他在旧货市场买了辆七成新的人力三轮车,在一个大杂院里租了间小房子,开始收破烂。

穿得太破旧有些地方进不去,进去人见着也躲,父亲花了五十元置了一身体面的衣服,花了十八元买了一双新球鞋。父亲在捡来的破镜子里瞧了瞧自己,他挺了挺腰,摸了摸胡子,发现自己的头发长了脏了,又跑到小理发店花了三块钱理了理。父亲回到房子里,又好好地洗了一把脸,这才觉得差不多了。

父亲骑着他的三轮车走街串巷,收旧报刊、包装箱、饮料瓶、破铜烂铁。后来父亲在工地上还收了个破喇叭,给喇叭按上了两节五号电池,又把自己的山东口音录在喇叭里:

收破烂喽,收破烂咧,旧报纸,塑料瓶,啤酒瓶,破麻袋;旧家具,电视机,电冰箱,废铁块。收破烂啦,收破烂咧 ……

父亲骑着那辆二手三轮车,左手支车把,右手揣着那只小喇叭,下面的两只脚不紧不慢地踩着车。他的两只大眼睛期待着有人从楼上、从路旁走过来,耳朵期待着有人喊,喂,收破烂的,过来!

生意来了,父亲常常是微笑着的,他那种略带诗意的微笑常常会让人觉着不自然:一个收破烂的人怎么有那样的笑?那种笑是天真的笑,欢快的笑,带着乡村的泥土气息的笑。

父亲来到北京看到许多高楼大厦,认识了一些人之后,与在乡下时的他发生了很大变化。他觉得北京城很漂亮,他也很满意自己收破烂的工作,虽然收得多了时骑车会让他的汗水打湿衣裳,遇到过城管要没收他的车,但是那的确算得上是一份收入不错,还算自由自在的工作。有时胃病犯了,父亲就用手捂着肚子,捂一会,运运气,看着城市的风景,调调神,感觉上也就好些了。

父亲早起看到城里人穿着运动衣晨练,心里非常羡慕,有时也会把三轮车放在一个不碍车和人的空地上,站在河边或花园里伸伸胳臂伸伸腿,扭扭屁股扭扭腰。他做着深呼吸,似乎要把酸痛的胃呼出来。

父亲稳定下来后给在宿舍里的我打了电话,说自己的胃病好啦,说他每天早起锻炼身体,身体越来越硬朗,说现在他穿着体面的衣裳不会被人看不起了,他现在很好。

父亲靠着收破烂,还了家里欠的一些账,还给我和妹妹交了学费。

我大三的时候,我父亲让母亲到城里来,说再挣了钱给她看病。没想到母亲来了不久,父亲的病就严重了,因为胃出血住进了医院。

父亲从医院里出来后连收破烂的本钱都没有了,他埋怨医院收费太高太不合理,老百姓看病都看不起。他后悔自己怎么就住了院,花了那么多钱。

在父亲感觉自己身体好些了后,他想着我和大妹的学费还没着落,便白天就骑上自行车带上母亲去拣垃圾,晚上一个人跑到地铁里拉二胡卖艺。

父亲不会拉流行歌曲,他拉的是革命歌曲,有时还边拉边唱戏文,五出革命样板戏,他样样精熟。父亲在地铁里拉了二个多月的二胡,有一回照片还上了报纸。

父亲被报纸称为来北京的盲流,被称为破坏首都形象的街头艺术家。我看到那张报纸特别气愤,把报拿给父亲看。

父亲高兴地说,你看北京的机会就是多,没想到我还有机会跑到报上露露脸,你好好读书,将来在北京发展,干出个样子来。

我母亲不喜欢大城市,看着城里的高楼大厦和滚滚车流心里发急,总怕大楼会倒下来砸着,汽车会不长眼睛碰着她。母亲背着个麻袋过马路的时候小心翼翼,但有几次还是差点被撞着。父亲用手扶母亲时,母亲觉着城里的文明人看见她会不好意思,便用手甩开父亲关心她的手,显示出她孤独好强的个性,显示出她的封建意识——大白天的父亲用手扶母亲的肩,这在乡下是要被人编排什么笑话的。

大四时一位同学共同为一家公司翻译了一本管理方面的书,得了三千多元的稿费我告诉父亲,父亲很是高兴

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说,能挣钱了,一下子就是三千多,行啊!

我请父亲和母亲在一个饭店里吃了次饭,还给父亲要了一瓶二十多元的白酒

父亲喝得很舒心我也很高兴。没想到父亲的胃病又犯了,那一次胃出血,看起来好像不是太严重,于是父亲坚决不想去医院。上次住院花钱怕了。

去后,父亲还是吐血。我硬是把父亲送到医院,一查是胃溃疡,要做手术。

父亲不想做手术,他说,你别听医生瞎说,我没有事,我知道。

说,片子都拍了,医生的话咱得听!

父亲从床上坐起来,有点固执有点急地说,我谁的话也不听,我要回去收我的破烂去

我说,父亲,你不用担心钱的事,我能挣钱了,我会想办法。

父亲说,你看这个城市那么大,能人那么多,你要想在这儿立足,干出一番事业来,你就不要想我和你母亲——我知道我这病治不好了。

父亲坚定地要回老家。他答应我会看病,说在家乡小县城里看,省钱。那时候的父亲把钱看得特别重,因为我每学期都要交学费。另外,也一直排斥医院,觉得医院没有办法治好自己的胃。临离开北京的时候,我父亲说起了母亲的皮肤病因为当初让母亲来北京,是打算了为母亲看病的,没想到来了之后,他的胃病,顾不上了。

父亲说,你母亲的皮肤病一直没钱看,这几年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我最怕的是见你姥爷和姥,最怕的是春节走亲戚,你母亲见了她的亲人就说自己难过,是啊,不怪她娇气,是皮肤病让人痒得受不了啊。要不是你上学,你母亲的病也早该看好的啊……

父亲说着落了下来

我送走了父母,回来退他们租来的房子,处理一些东西。

我看那辆跟随了父亲三年已破得不像样子的三轮车,似乎看到父亲右手着车把,右手揣着喇叭像大鸟一样在风里雨里飞翔。感觉中,父亲飞过了大街小巷,飞过了人和楼群,飞到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一个自己的世界里。我似乎看到父亲在自己的世界里表情丰富,动作夸张地拉着二胡二胡声中,父亲变得笑逐颜开,而我的眼却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大学毕业后一直在认认真真上班,工作之余,尽可能地揽些活做。

大妹毕业后结了婚,对象条件也不算太好,但大妹把工作后的第一个月的工资寄给了家里,在过年过节时也总是会给家里打上一些钱。后来在我和大妹共同的努力下还清了家里的欠账,父亲的胃病渐渐好了起来,母亲的皮肤病也有好转

父亲在家里闲不着,他买了一辆新的机动三轮车,重新开始做生意

父亲打算攒钱为我在城市里买套房子。不过那时候父亲年龄大了,精神再也不像以前。几年后的一天,父亲早早赶起来,拉上了一车批发来的红薯去赶集,没想到我父亲开车时打起了瞌睡,车开到坡下,翻了。

父亲的腿被压断了,白色的骨碴露出来,血汩汩地淌。

母亲急得眼都红了,她搬不动车,只好站到路中央,见人就拦,求人家帮忙抬车,后来几个人合力终于把父亲从车下抬了出来,送进了医院。

那个时候,大妹家刚刚买了套房子,家里的钱也借给了大妹。我也刚好买了台笔记本电脑,手头没钱。我们可以凑到钱,但当时还没有办卡,打钱需要时间,因此我父亲住院的钱还是母亲求亲戚朋友才借到的因为当时交不上钱医院不给做手术。

有人借一百、两百,多的也不过五百块,总之母亲给许多人借了钱才凑够了给父亲住院的钱。没想到,父亲出院后半年,腿又出了问题

由于过早活动,父亲的小腿弯曲变形了。

有一年多时间,父亲走路离不开拐杖,母亲看着父亲走路时一拐一瘸的样子,看着父亲变得弯曲的小腿心里特别接受不了。

母亲一心想让父亲重新再做一次手术,把腿变直。

从小到大,我印象中的父亲一直是完好无损的,我也不愿接受那样的现实。我和两个妹妹也商量着要给父亲重新动手术。

父亲说,我这么大岁数了,不想看了,你们都忙你们的,我不需要你们操心!

那一年的国庆和中秋节,单位放了七天假。我母亲特别期待我回家,说没有我动不了手术因为父亲谁的话都不会听,只有我的话才管用。

接到电话,我却越发不想回家。

父亲的腿做手术的话还需要从身上取一块骨头补上,我担心手术不好父亲又要受一回罪。如果不做手术一直那样下去,父亲的腿也会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我还是主张父亲重新做手术,但不愿意面对那个现实。

放假前我拿出所有的积蓄给家里打了八千块钱当时打钱的时候我想,钱打过去,看不看随他吧。

那个假期,我终于没有回家。

我给家里打了电话,是母亲接的。

母亲接了然后给大妹说,然后是大妹的孩子给我说话。

说完我又让小妹接电话。

想到小妹还年纪轻轻的也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我觉得两个妹妹虽然生活得困难,但谁都比我生活得好。

小妹开口喊我哥,似乎还像小时候叫我哥时的那种口气,亲切。

我的心里一紧,觉得酸了。

那时我不像以前的我了,我觉得自己已开始习惯了城里人的生活,不知何时也喜欢上了逃避,我与所有的亲人都变得有些陌生了。也许是距离和不同的生活环境让我们之间变得陌生了。尽管那种亲情还在,甚至越发会刺痛我的心,但我仍然会感到我与父母,与两上妹妹之间变得陌生了。

我有些烦躁,想听父亲给我说话。

小妹不敢说父亲的去向,把电话又给了母亲。

母亲忍不住生气地说,你那个父亲,他谁的话都不听,开车去卖苹果了,拦不住他,一辈子受罪,没有受够!

我的心一沉,眼泪忍不住就落了下来。

母亲又说,你打的钱收到了,你父亲他说要留着将来给儿媳妇当见面礼……你赶快谈个对像啊,不能老这样下去,别人笑话哩。

我听了心里很难受,又说了两句,挂了电话。

我在自己的房子里来回走着,想着要不要回家的问题,那时回家还有几天的时间和家人团聚。我觉得那个问题很容易解决,一张票就可以回,回的路也并不算太远,只需几个钟头的车程。我不愿意面对父亲的腿,似乎那也是个借口。我不愿意回家,似乎是不愿意看到两个妹妹和她们的孩子而我作为大哥,却仍然孤单一个人,那样会尴尬。

当然,所有的借口也许都不重要,重要的还是怕见到父亲那张又瘦又黑的脸,怕看到他那复杂而又执拗的眼神,怕看到他弓腰驼背不再年轻的样子。

父亲从北京回来,胃病好了以后,除了赶集,还会批发了苹果、梨子或甘蔗开着车到附近的村子里去做生意。几乎所有村子里的人都会认识父亲。他会把车停在了某个村子的街上,把瘦弱的身子倚靠在车箱上,手里掂着称,在别人的挑挑拣拣中称好了称,然后收钱、找钱。在伤了腿后,或许那些熟悉的人会这么说,你看你的腿都成了这个样,你还出来做生意!你的儿子,你的女儿都在城里工作了,你还用这样拼命干吗?

我想不出父亲会怎么回答,不过我确定父亲会是笑着的。做生意的招牌,首先是要给人笑,父亲也许会用比平时夸张的笑来掩饰和有意忽略什么。没有谁赶着父亲去做生意,是他想去,也许他是在家里实在待烦了。

我知道,如果我回家,父亲就有可能在家里陪我,那怕我们一句话也不说。

两个妹妹与妹夫在家,父亲放下他们去做生意,这也是不合情理。然而父亲除了去做生意,他再也找不到对抗孤单的办法了。我的父亲和妹妹和妹夫没有知心的话要说,他觉得与其那样,不如借口批发的货物需要卖出去,去做生意以此来逃避。

许多年来,我有奋斗,也有消沉;有努力,也有懒惰;有热情,也有冷酷;有优雅,也有世俗。我终归是我,父亲也终归是影响着我的父亲。我真的是想不管不顾走自己的路,在我给家里寄钱时我就那么想过:钱如果不寄,我父亲也是不会在意的。父亲的一颗心只是希望我好,他自己怎么样都是无所谓的了。事实上,父子贴着心,怎么样都是贴着。只是我觉得不能再以自己的理解方式,以冷对待父亲,已经为我付出了太多了。

父亲为了我们,从来没有舍得给自己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从来没有奢侈地吃过一次饭菜,也从来没有抽过一包超过十块钱的香烟。父亲总是那么瘦,总是灰头灰脸的,不是我理想中体面的父亲。父亲并不十分清楚自己也是一个高贵的、有爱的、可以享受生活的生命体,也应该爱惜自己,保护自己,让自己健康完整地、体面地活着的人而惟有这样,才能让我敬爱、放心,而不是为他心痛。

在父亲的腿断过之后,大约已不再觉得我是一个可以当官或做大事的人了,对于他而言,我能顺顺当当地结婚生子,在城市里过上正常的生活他和母亲就知足了。

在当年,我还在求学的阶段,父亲是有野心的,他觉得我是一个可以成就一番伟业的孩子。甚至希望变成我的羽翼,让我高飞远翔,似乎那样可以带着他未竟的,模糊的人生理想,成为一个受人尊重,对国家和社会有贡献的人

父亲变了。他的年纪大了,过了知天名之年,心劲退了。另外时代的变化也太快了,在天翻地覆、日新月异的时代,他可能会越来越感到自己微不足道,感到无法把握时代的变化,把握我。

晚上八点多钟,我又给家里打了电话,父亲那时已经回到家,接了电话。

父亲认真郑重地对我说,你该找个对像结婚了,你看你两个妹妹的孩子都那么大了。

父亲相比,算不上是一个意志坚定,肯吃苦耐劳的人。我对家人有的只是无力的爱,用心遥寄着对父亲,对家人的祝福。我不了解自己那颗心在期待着什么,什么时候才能在一个地方生根发芽,有自己的家。

我除了做翻译工作,还是个诗歌爱好者。我在日记本上曾经写过:谁将声震人间,必将深自缄默;谁将点燃闪电,必将长久飘泊!

大学时我曾狂热地写诗,毕业后我对诗歌的热情也淡了下来。我觉得在一个喧嚣的物质的年代,谁能借助于诗歌来安身立命呢?我没有信心。尽管讨厌工作,但不得不硬着头皮做下去。尽管渴望自由,想过无拘无束,没有压力,四处走的生活,一想到父亲,我觉得自己不能那么自私,我得找个女孩结婚。

一年后,我和一位叫马丽的女孩结婚了。

我们认识的时候,彼此并没有一见钟情的感觉,也没有谁一定认为对方是自己铁了心要娶或要嫁的人。我们仅仅是觉得对方还不错,彼此又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后来彼此还是有了感情,至少在我心里是愿意和她白头到老的,因为我也想过一种正常的,我的父母希望我所拥有的生活。

结婚后的一天,我母亲打来电话说,她要与我们一起生活

不久父亲和母亲来到了北京。

我的父母习惯了随地吐痰,吃过饭不洗碗,睡觉前不洗澡,上厕所不关门……

马丽对此无法忍受,想到我的父母从此要和我们在一起住下去,感到绝望。

我们吵了一架。马丽威胁我说,如果我的父母和我们同住,她便要和我离婚。

吵完架,她回了自己大学的同学那儿去。

我看着变老了的父母,我感到了时间的速度,是一种生命的心灵的速度。我的父亲母亲一生没有过什么奇迹,只有平平淡淡,但那种平平淡淡细细盘算来却那么的艰辛不易。

父母老了,真的是老了,他们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尤其是父亲,头发白了一多半,也很少再像以前那样笑容满面了。不和何时,我父亲的眼睛里开始有了对整个世界的不理解,不宽恕。或许他早就承认了人生不过如此,世事不过如此的现实,也不再把我,他亲爱的儿子当成梦想和追求了。

我所有的成功虽说也会使父亲欣慰,但也不过如此。因为他老了,感到任务完成了,力量用尽了,强大的现实生活让他感到无能为力了。

父亲躺在床上不想起来吃午饭,他借口自己晚上睡得晚,困了。事实上是因为他知道我和马丽闹了矛盾,他心里难过

为了我们能合好,父亲是决定带母亲早些回去。

我看到父亲湿润的眼睛,心里也难受了。

我找父亲谈时说,我和马丽离了算了,你们别回去了,就和我一起生活。

父亲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说,你不能这么想我们还是回家,乡下空气好。

母亲生气地说,婚是随便离的吗?你给我听好了,我也不许你离,我和你父亲不碍着你们,我们回乡下去我一早就不喜欢城市,北京有什么好?大得让我心慌!

我有了自己的生活,和父亲缺少了心灵的沟通,彼此在感情上也越来越隔膜了。父亲来到北京后,我忙于工作没有找机会与他多交流。其实我很想与父亲像以前那样敞开心扉,什么话都说像他当年鼓励我要求我那样让他重新对自己,对我,对未来产生信心,激发他对生活的热情与干劲可是,我们再也找不到共同的话题了。

父亲变了,我也变了。

我们的变化是一种内心的精神上的变化,那种变化表现在我们各自的神情上。

我看父亲不顺眼了,他的头发白了,皱纹多了,背驼了,因为腿伤过,走路也慢了。父亲说话也不懂得客气,对我的印象还保留在以前的状态,而且还有着一种对我的不信任

父亲可能还会觉得我会对他不够好尽管我给他买了西装,让他们住我们的主卧,吃好的,用好的,还把一枚金戒指给了他,他还是会感到不满意因为他感受到了我对他的不满这可能才是最重要的。

父亲应该知道,即使我再看他不顺眼,对他再不满意,我仍然是很爱他,甚至可以为他去付出一切。

我的变化则是放弃了对诗歌创作的理想,放弃去考公务员成为国家干部的追求。我承担起生活的责任,去努力工作赚钱因为房子贷款以及生活的压力,因为工作和生活中遇到的一些不公平不顺心,因为在了解到社会上发生的一些不美好的事件后,渐渐的我的眼神里有了对任何人与事的冷淡。父亲会觉得我没有了追求,不再是他想象中的儿子应有的精神面貌。

马丽走后,我的父亲和母亲喝了很多水。一桶矿泉水,半天就喝光了喝水或许可以减轻他们的焦虑感。尤其是父亲,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水,好像他远远落后于这个时代了,有些不服气,需要不断地喝水来找回自己的体力,让自己重新年轻起来。

后来,母亲终于说,都是她多心坏了事她觉得到老了的时候我和马丽会嫌弃他们,因此特意前来试探一下另外我们买了新房子,她也想过来看看。他们并没有打算和我们长住。在他们还能劳动,还能独立生活的时候,是不会放弃地里的庄稼和我在乡下的小妹妹和她的两个孩子的结果马丽真的不行。马丽,他们没有生养,不行也理解。可马丽的离开还是让父母感到失望和难过了。

我的父母离开的两个月后,我和马丽离婚了。

我没有去哄她求她,请她回到我的身边。

半年后,我的母亲才得到我和马丽离婚的消息。

母亲对我说,怎么离了半年了也不跟家里说?你心里还有没有我们?你给我去把马丽找回来,你得给人家赔礼道歉……

我想了想说,马丽重新嫁人了。

母亲不相信,说,才半年就重新嫁人了?

我说,你们要是非得让我再结婚,半年后我也可以再给你们结一回!

母亲不吭声了,她大约感觉到这个时代变化得真是太快了。

我离婚的事大约激发了父亲,他接过我母亲的电话说,你还是要长志气,你要是特别优秀,对人家特别好,我不相信马丽会离开你!

我想父亲说得是对的,我不知为什么就变得特别焦躁,我大声说,从今以后我不要你们操心我的事了,我要一个人生活!

挂了电话,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北京城里走了很久。我在想,我为什么会以那样的口气给我父亲说话呢?

(这篇小说的初稿,是我最初创作小说时的作品,语言还是那时的风格。后来重新修改过了。这篇小说曾获东亚文都小说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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