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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声散文 | 刘一达京味系列《四合院变奏曲》演播:洪伯

 gaolaw878 2021-06-10

“话是人说的,语言的根在民间。要想把北京话写活,不能绷着脸,不能玩儿纯学术。”——刘一达

自1978年起,刘一达陆续发表了小说、散文随笔、话剧剧本、纪实文学等80余部作品,其中字里行间无不浸透着浓浓的“京味儿”。

“我是在北京的胡同长大的,亲身经历了胡同的改造和变迁,对北京文化的情感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胡同文化早已渗透到我的骨血里,因此当我从事创作时,我所使用的叙事方法和语言,自然而然地会带有京味儿特点。”刘一达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北京的地方风物、人情规矩,对他的写作方向有着深远的影响。

明白晓畅、朗朗上口,是刘一达作品的特点,他也常在文章中提及“如果读者能找到跟作者面对面聊天儿的感觉,那作者就心满意足了”。

中国有声阅读特别制作刘一达京味有声系列散文,在声音中领略老北京的风物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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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刘一达  演播 | 洪伯

该音频为中国有声阅读原创

四合院变奏曲

老北京关于住的地方,有句顺口溜儿:“贵不贵看瓦,富不富看砖,穷不穷看院。”

什么意思呢?

您是不是贵族,看您住的房子是什么瓦就明白了。老北京房子上的瓦是有讲儿的,皇上住的紫禁城,是一水儿的黄琉璃瓦;皇亲国戚的府邸,是一水儿的绿琉璃瓦。高门大户的豪宅是筒瓦,一般老百姓的房子都是灰瓦。

通常规矩的四合院都是磨砖对缝,整整齐齐的,所以才有“富不富看砖”一说。

“穷不穷看院”是怎么回事儿呢?老北京居民住的院子,主要分为这四个等级,即府,宅门,四合院,大杂院。

清末民初,北京的房价不贵,一般的有点钱的主儿,都能住上独门独户的四合院或三合房。

只有做小买卖的,拉洋车的,干苦大累活儿的劳动者,因为买不起房子,才住大杂院。

那会儿的北京人买卖赔了钱,或者抽大烟败了家,一旦沦落到住大杂院了,那便是成了真正的穷人。

当时的大杂院,百分之百都是出租房。老北京专门有“吃瓦片儿”的人,房主买个十几间房的院子,自己住两间,或者自己单住一个院,剩下的房出租给房客。

房主靠每月房客的租金过日子。当然,租房住的主要是社会底层的人,做什么的都有,所以才有这个“杂”字。

其实,京城最早是没有混居的大杂院的,您去过农村吧?村里的农民有大杂院吗?没有吧。

农民住的都是一家一户的院子,甭管院子大小,房子高矮,都是自己房自己的院。当年北京城的居民也是这样,这种格局一直到清末民初才被打破。

换句话说,我们现在说的、看的、住的大杂院,是在清朝末年才逐渐形成的,之前,京城几乎没有大杂院。

那会儿,北京人主要是住的四合院,当然,四合院在北京话里是一种广义的说法,或者说它只是“院”的概念。

说是“四合院”,但并不标准,可能是三合房,也可能是两合房,甚至可能是三间房子的一个院。

在四合院没有成为大杂院的时候,北京人是以四合院引为骄傲的。

有人考证京城的四合院始于十世纪的辽国,北京是辽国的南京,当时叫析津府。

虽然辽国以游牧民族的契丹人为主,喜欢住帐篷,但那是在草原,在都城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自从辽国的圣宗耶律隆绪与宋真宗签订“澶渊之盟”之后,国风渐渐汉化,南京(即北京)人住四合院自然就顺理成章,跟帐篷相比,当然人们更喜欢四合院。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四合院并不是北京人发明的,或者说是老北京人的“专利”。最早的四合院可追溯到西周时期。

考古发现,“陕西岐山凤雏西周住宅遗址”就是典型的中国合院住宅,虽然不是“四合”,但“天人合一”的理念,“合”的院落形式已经有了。

西周以后,随着人们对居住舒适度的追求,以及筑屋理念的进化,合院的布局才逐步形成“四合”的样式。

四合院的构建渗透着古代宗法制度观念与《周易》八卦的风水学说,从文化的角度看,四合院与西南各地的穿斗廊楼,西北高原的屋台洞窑,少数民族的土筑石舍、毡房篷包,江南水乡的河街架筑、怡水敞轩,皖闽湘赣的青砖素墙、窄巷高垣,形成了不同的建筑风格和文化气息。 

老北京的四合院,跟其他地方的有所不同,因为首都是首善之区,又是在天子脚下,所以更重视规制的严谨和等级的规范。

北京的四合院布局严整,院落敞亮,东南西北房,长幼有序,各居其室,老家儿(父母)住正房,晚辈儿住厢房或南房。院子有砖墁的十字甬路,通到各屋,街门都在东南方的“巽”位上。一般都是清水脊的门楼,两扇对关的街门,旁边两方石礅为上马石。

讲究点儿的北京四合院,有两进或三进之分,进门有影壁,二门是垂花门,院子有回廊,房子磨砖对缝,黄松木架,风火双檐,上支下摘的窗户。

院子里栽的树是“金玉满堂”,即柿子树、玉兰、石榴、西府海棠。

夏天,在院子高搭上天棚,构成天人合一的景色,即所谓的“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

老北京的四合院,真是让人回味无穷。

远了甭说,直到清朝末年,北京人没为住房问题嘬过牙花子。据著名红学家周汝昌介绍,曹雪芹他爸爸在江南当官犯了事儿,纱帽翅儿丢了,还被抄了家,回到北京,皇上赏给他十七间半房作为安身之所。

一个犯了罪的人,皇上还赏他十七间半房。您咂摸咂摸那当儿京城的房子富余不富余吧?

老北京的城区,特别是东西城,四合院像撒芝麻盐儿。那会儿的房子,一般都挺规整。当时京城人口少,住房并不是费神的事儿。

北京的大杂院最早出现在外城。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穷人,别说买不起四合院,有的连租房住都租不起。怎么办呢?

有道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饿都饿不死,没住的地方怕什么?

这些无家可归的穷人,只能在坛墙根儿或城墙根儿,像鸟儿筑巢垒窝一样,用捡来破砖破席头,自己搭个小窝棚先猫着。好赖这也算有了遮风挡雨的“窝”。

接下来,他们会一点一点儿地再拾掇这小窝,由窝棚变成碎砖搭的小房。由一间扩展到两间三间。再由小房扩展成小院,由一个个小院,逐渐形成一条条小胡同。

南城、北城等城根儿,还有天坛、地坛等坛根儿的胡同大杂院,就是这么形成的。所以,老北京住城根儿和坛根儿的人家最穷。

当然,老北京的大杂院形成比较复杂,除了自己盖的小院演变成的以外,还有原来的寺庙、兵营、大车店、甚至妓院,后来住进了人,逐渐演变成了大杂院等等。

老北京的寺庙比较多,那会儿有“三步一庙”之说。当然这有点儿夸张,但到新中国成立时,北京登记的寺庙有三百多,自然庙的大小不一样。

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家开展破除封建迷信运动,除被列入古建保护的知名寺庙道观外,许多寺庙被“废除”,庙产归公,或建成小学校,或住进居民,变成了大杂院。

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穷与富也是在相互转化的。别瞧他广亮大门的四合院住着,没准儿过不了几年,就倾家荡产,住大杂院去了。这种事儿在老北京司空见惯。

有人说,人是“活”的,北京的四合院是“死”的。事实上,这句话是错的,人是“活”的,北京的四合院也是“活”的。

因为四合院不是固定不变的,随着主人的变更,它也会发生分化瓦解,甚至最终成为大杂院。

北京的许多大杂院,就是由原来规矩的四合院演变而成的。

北京四合院的演变,主要受时局的变化,新旧政权的更迭,以及大的政治运动,还有城市的改造和变迁等几个方面的影响。这种演变在“文革”期间最为明显。

“文革”不仅让传统文化受到毁灭性的破坏,而且对北京四合院也造成了历史上少有的肢解,许多四合院经过“文革”的“洗礼”,变成了大杂院。

以我亲身的经历来说吧,我从小在我外祖父家生活,我外祖父住着两进的三合院,当时这个院只有我们一户人家,三世同堂。当然房子是私人的,房产主是我外公。

“文革”开始后,所有私房一律“公有”,一点没商量。我外公的祖父做过大官,在老家又置地又建房,是远近闻名的富足乡绅。这种家底肯定是革命对象,“文革”开始后,外公就被红卫兵抄家,紧接着就被轰回老家。

很快,院里住进两户工人,没多久,又住进两户,四合院就这么变成了大杂院。

一年后,我外公从老家回到北京,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只好住到我们家,之前,我们家已搬到了大杂院。

这种情况在“文革”期间太多了,我所住的胡同就有四家,由原来的独门独院,后来变成了大杂院。

上个世纪90年代,我在朝阳门外红庙西里小区宿舍楼,拜访了著名红学家周汝昌。

周先生对北京的大杂院感慨万端,沉思着对我说:“京城最早的民居,是单细胞的四合院。大杂院的出现,是特殊历史背景下的产物,或者说是向现代化住宅发展的过渡。”

周先生告诉我:“我原先住在东城的北竹竿胡同,那个院本来是夏衍的,原本是非常规矩的四合院。'文革’时,他挨整受批,住进了牛棚。原来的院子前后住进了八家,一家住改为八家住,成了名副其实的大杂院。”

北京大杂院的特点是杂和破。不过,这个“杂”与“破”也与“文革”有关。

说老实话,直到“文革”前,北京的四合院,基本还都“四合”着呢。别看有的院子住着几家或十几家,叫大杂院,其实并不“杂”,因为院子的格局并没变。

人们在一块堆儿“杂居”,宽也罢,窄也罢,轻易不动砖动土,张罗着扩建,也没有擅自“改造”四合院的想法。住着不可心,您可以换房住,但不会擅自“拆改”。这就是老北京人规矩的一种体现。

但是,到了“文革”,当那些传统的老“规矩”被打成了“四旧”,人们的行动也变得无法无天了,别说拆改院子了,您住得好好的自己的房子,都可以抄你的家,让你“滚蛋”,在院里盖间房算什么?

要不怎么说“文革”是一场“浩劫”和“动乱”呢?特别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以后,人们借搭防震棚之机,拉开了在院里私搭乱建的序幕,完整的院落纷纷被蚕食,原有的公共空间被肆无忌惮地侵占,而且没人敢管。

七八年的光景,老北京的四合院,就被折腾得面目全非。昔日夏天搭天棚,种花养草,大人们喝茶聊天,孩子们游戏的院子空间,便被私自搭建的房子“填满”。

有的院子,别说种树养花,连推自行车都要侧身,晾晒衣服都没地方了。

到上世纪80年代,谁要想在京城找个像样儿的四合院,比老北京人上街捡煤核儿都难。到这会儿,四合院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大杂院。

北京有句老话:东贵西富。东城区被列为国家、市、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四合院有六十多所。

当年我采访胡同时,东城区的文物管理所的头儿对我介绍:“即便是文物保护单位的四合院,原有格局一点儿没动的也不多。拿东城来说,基本保持原貌的四合院几乎没有。”

他的说法,在我采访中,得到了印证。

在我采访的上千个北京大杂院里,最大的大杂院就是东城区内务部街11号院了。让我想不到的是,这个大杂院,居然是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

其实,这个院在《京师坊巷志稿》都可以查到,它是乾隆时一等诚嘉毅勇公明瑞的府邸,明瑞死后,此宅被他的子孙世袭,成为公爵府。民国初年,这个宅子被盐业银行的经理岳乾斋买下,成了岳乾斋的私宅。

北平解放前夕,岳乾斋跑到台湾,这所宅子空了下来,解放以后,成为解放军总政的临时办公地,后来总政搬走,这个院子变成了家属宿舍,以后逐渐演变成了大杂院。

这所宅子在没有成为大杂院之前,是一座设计和构建独特的四合院,这种四合院目前在北京属于“独一份”,它是由三进并独自延伸、但彼此又相通的院落组成。

这三组院落又分为五六个小的四合院,可以说是大四合院套小四合院,中间和两边有三个花厅和游廊。

院子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带假山和亭台楼阁的花园,堪称是北京四合院的代表作,难怪它被列为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

我的一个朋友住在这个院,所以对这个院比较熟,但最初进这个院时总是迷路,因为大院套小院,每个院又很相似,走着走着就转了向。

每次进这个院,我都未免生出许多感慨,因为当年这座那么深幽灵秀的清代宅院,如今已被私搭乱建的小房和四处堆放的杂物,弄得面目全非,望着断垣残壁、塌陷的石阶和苍然的古树,能够体味到这所有二百多年历史的老院子的沧桑。

老院子后面的花园,现在已经成为陈迹,原址上建了两栋灰砖三层小楼,假山上的亭子被安上门窗,成了居委会的办公室,旁边是锅炉房,有一个很高的大烟筒。当年,姜文拍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就是在这儿取的景儿。

我的朋友的母亲跟大院居委会的康大姐比较熟,康大姐带着我在院里采访了几位老住户。她告诉我,现在这个院住着一百七十一多户,大约有五百多口人,分布八十多个工作单位。五百多口人的大杂院,在京城真是太少见了。

像老北京的任何一个大杂院一样,看着不起眼,却藏龙卧虎。这个院也如是,康大姐告诉我,这个院住过将军梁必业,也住过军旅作家王愿坚。

出了主院,康大姐指着后院接出一截的两间南房,问我:“你知道这是谁的家吗?”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这是姜文的家。”康大姐笑道。

“哦。真的吗?”

康大姐对我说:“姜文的爸爸原来是总政的,他和他弟弟姜武从小都是在这两间房长起来的,”

我恍然大悟,难怪姜文拍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会选择后面的那个大烟筒。

“他小的时候,常上烟筒那儿玩。”康大姐说。

她还告诉我,在这院里见过刘晓庆,那是她跟姜文一起演电影《芙蓉镇》的时候。姜文是住这个院时出的名儿,当然现在他和父母早就不住这个院了。

说北京的大杂院藏龙卧虎,真是一点不假,就是康大姐带我在内务部街大院采访那天。出了大院,迎面碰上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大姐,看上去有六十多岁,身子骨儿很硬朗。

康大姐对我介绍,这是内务部街的居委会主任。主任非常热情,邀请我到她家坐坐。

主任家在这条街的西口路北,是一个很普通的大杂院,她带我进了里院,引我进了她的家。

她家是两间北房,房子很普通,屋里的陈设也很简单,但很整洁,看的出来主人是个利落人。

她把我让到沙发上坐下,转身给我沏茶。这时,我发现迎门的柜子上有个合影的照片,我细看了看,发现上面有当时的北京市副市长孟学农。

我忍不住对这位居委会主任说:“你们居委会的工作搞得不错呀!连副市长都接见您了!”

老主任听了我的话,抿嘴笑道:“他呀?他是我儿子!”

原来这是北京市副市长的家。您说北京的地面儿水有多深吧!

说实在话,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谁没住过大杂院?解放前,北京有几座楼房呢?有,也得在前边加个“洋”字,自然跟一般市民无缘。

有人说北京的历史文化和风土人情都是从大杂院里派生出来的。这话不假。过去北京人就生活在大杂院里嘛。

老作家萧乾这辈子走过不少国家去过不少城市,可是甭管走到哪儿,也忘不了北京的大杂院,忘不了一到下雨,和面的瓦盆、搪瓷脸盆甚至尿盆在小屋接雨时奏出的交响乐。

大杂院的魅力在于它的文化氛围。老舍先生是在大杂院长起来的,他的《四世同堂》也好,《骆驼祥子》《龙须沟》也好,写的都是大杂院里发生的事儿。

他去过英国,去过美国,可是他说:“不管我在哪里,我还是拿北京作我的小说的背景,因为我闭上眼想起的北京是要比睁着眼看见的地方更亲切、更真实、更有感情。”您听听他对咱北京爱得有多深!

《四世同堂》是他在重庆和美国写成的,但是他对“小羊圈胡同”的大杂院,描写得那叫具体。敢情小羊圈胡同就是新街口附近的小杨家胡同,这条胡同的八号院,是老舍先生的出生地。在《四世同堂》里,它成了祁家的院子。

大杂院留给老舍的印象太深刻了,他说:“它们是自自然然地生活在我的心里,永远那么新鲜清楚,一张旧画可以显得模糊,我这张画的颜色可是仿佛渗在我的血里,永不褪色。”

著名京味儿作家陈建功是我的老朋友,他曾经说过:“离开大杂院,我简直写不出东西来。”

他所说的大杂院,显然是大杂院所浸透着的市井文化。他最成功的作品是写大杂院的京味小说。尽管他已然由大杂院搬进了楼房,可时不时还要到大杂院走走,寻求创作灵感。

当年,我采访周汝昌先生时,他对北京的大杂院是持否定态度的。可他的女儿却笑着对他说:“大杂院那么乱和破,为什么当初让您搬楼房住的时候,动员了您两年,您才肯挪窝呢?”

周先生沉吟道:“情感,情感呀!”

您瞧北京人对大杂院的心态够多复杂?我曾在采访周先生后,专程到他住过的东城区北竹竿胡同113号院,看了看周先生住过的房子。

那是一所典型的老北京四合院,但已然被东一个西一个接出来的小房,几乎占满了院子的空间,院子原来的格局早已经看不出来了。

周先生住过的房子,已经换了新的主人,门框和窗棂的红漆早已退了色,廊柱上贴着两年前的春节,周先生写的一副对子:“五风十雨皆为瑞,万紫千红总是春。”

这是否能描画出住过大杂院的人的一种心境呢?是的,不管院子里的房子是不是漏雨,院子里的住户眼睛里却到处春天。北京人历来是随遇而安的,甭管住高楼,还是住大杂院,都能找乐儿。

北竹竿胡同六号称得上是典型的大杂院了。院子最初紧贴从前朝阳门城墙的墙根儿,就是我前面说的城根儿房。

据从小在这院长大的张连成老爷子说,早先这儿是个大空场,后来一个捡破烂的在此盖了几间小房,再后来煤铺掌柜的在边儿上堆了许多煤,以后成了大车店,后来,又改为卖鸡蛋的小市,再后来成了大杂院,左近的人都叫它“鸡蛋大院”。

当然,在我采访完的两年后,这一带的胡同都拆了,这个“鸡蛋大院”也没了,现在这里已经建起了金融大厦。

记得我采访这个大杂院时,院里住着七十一户,小房盖得大院套小院,小院套胡同,过人都要侧着身。我在居委会两位主任的陪同下,探访了院里最老的住户谷老爷子,他那年78岁。

老人说:“我从十岁就在这院住,赶了一辈子大车,眼下儿女都大了,我跟儿子一块堆儿住。”

我猫腰进了他住的小屋,太黑,白天都要点灯,两个大鸟笼子迎门,“百灵”在里叫得正欢,床上狗皮褥子上摆着一对铁球,电视里播着京剧。

“挺好,这日子我挺知足!”老爷子皱皱巴巴的脸上裂开笑纹。

一位胖乎乎的大嫂凑过来道:“甭瞅院子乱,日子过得都挺和美,街坊四邻谁家有了难处,各家都能伸把手。这不,头些日子电线老化要增容,大家伙儿都自动掏腰包。”

胡同拆迁时,我又去了一趟,见到了这位胖乎乎的大嫂,她说:“别瞅住的这个大杂院这么破,真拆迁了,大伙儿还舍不得走呢。”

您说这大杂院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北京的大杂院,我住了有十多年,闭上眼睛,大杂院的场景就能浮现出来:碎砖烂瓦破油毡,高矮不齐的小房,搭得没有站脚的地方,赶上下雨,屋里漏雨,院里成了河。

全院十几户人家,只有院里的一个自来水龙头,水池子既淘米洗菜,又洗衣服涮尿盆,夏天还有人家在里头泡西瓜,冬天家家轮着每天“回水”,不然就会把水管子冻裂。

院子倒是“开放”型的,谁家有屁大的事儿都得在院里曝光;户与户只隔着一堵墙,有的只隔一层木板,家里那点事儿,一点儿不糟践都到邻居的耳朵里。赶上好事儿,您还能仰起脸来;碰上坏事儿,得,擎等遭白眼珠儿,或让人戳后脊梁骨吧。

提起大杂院,年轻点儿的有几个不皱眉头的?不是实在没办法绝不会在这儿窝着。可是在上岁数人的眼里,大杂院却另有一种情感。您觉得住着窝憋不是,他却感到亲热。老北京人的古道热肠有时真让人咂摸不透。

其实,大杂院最让人念念不舍的不是简陋的房子和破败的环境,而是人与人之间的那种浓浓的人情味儿,这种人情味儿是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的。

进入21世纪,首都的城市改造和建设速度日新月异,北京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随着一幢幢高楼的拔地而起,大杂院将要成为历史陈迹。

当北京人告别大杂院,搬入新楼时,对生活了几十年的大杂院总会含有一种留恋之情,它像咱北京的“二锅头”酒一样,味儿那么醇厚浓烈,这种韵味儿是在楼房里找不到的。

知道这一点,就会对一些海外游子故地重游时,放着高级宾馆不住,宁愿住大杂院的心情就不难理解了。也许他们是在寻找逝去的大杂院的情怀,重温大杂院的那种醇厚的京味儿。

只有离开的东西,我们才会觉出它的珍贵。

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们只能从记忆中去寻找北京的大杂院了,在文物保护单位去重温大杂院的脉脉温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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