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迎来了精神世界完全分离的10天) 晚上五点,所有人都集中到食堂,听了一些接下来几天的基本流程、取餐的注意事项、跟COVID有关的一些防护等等。然后正式开餐,吃的意料之外还不错,虽然都是素菜,但有很多好几道菜,有各种酱料、甚至还有老干妈,还有沙拉、蔬果、姜茶。晚饭后,休息了一下,6:30就正式去禅堂集体冥想了。 我之前有过在网上看了一些教程,自己练习冥想的经验。只不过自己在家练的话,总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能坐二十多分钟已经是极限了。这回第一次去打坐就是一个小时,而且也没有什么教程。晚上打坐开始,一上来就是一个老迈的声音长达半个多小时的、充满了异域风情的梵语哼唱……我听得非常不耐烦,心里一阵强烈的烦躁,大脑也是四处游离、完全无法专注。心中一阵莫名其妙,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哼唱好不容易结束后,葛印卡充满了印度口音的英语开始出现,一开始我还听得比较吃力。这教程大意就是说,冥想时,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鼻子和嘴唇上方的三角区域,只关注自己的呼吸。不要在脑子里数数,不要想象自己发出某种声音,就是观察呼吸本身。呼吸在身体最直接产生作用的区域,就是鼻腔,所以关注这个部位,身体真实产生的感受就可以,不用去看腹部、心脏之类的其他地方。教程音频里还提到了“戒定慧”的概念。 “戒”(梵语中是sila),要求人们戒杀生、戒偷盗、戒淫欲、戒妄语、戒酒。感觉放到现代社会,规则有些古老,不过大意还是一样的。人生在世,大部分的痛苦都是来自于自己的”心魔”,在尘世中生活,总有这样那样自己在意的事情,也会因为外界环境的变化,被激发种种负面情绪。其实来到这里打坐,本身就是“戒”了。 让自己减少外界环境的刺激,心绪自然就会更加安宁一些。换句话说,当外界环境已经如此如古井一样不起波澜,如果内心还是有丰富的情绪变化,那就纯粹是自己的问题了。既然打坐的目的是破除心魔,获得更多的内心平静,自然还是需要到一个更加”纯粹”的环境,直接去观察自己的内心真实的状态。“戒”之后的“定” (samadhi),其实就是打坐的意思了。葛印卡说,我们会通过长时间的打坐,训练自己的大脑的定力、专注力,当专注力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会产生智慧(panna)。这句话听的我心头充满疑惑——什么叫产生智慧?这里又不让看书,不允许交流,难道智慧是自己坐在这里观察内心、观察身体,就会忽然出现在我脑子里的吗?第一个晚上的打坐,即使听到葛印卡说只能关注鼻子周围的三角区域,我还是不自觉地开始数数。以前在家冥想时,我总是会听点音乐,或者数着自己的呼吸从1 到6,来帮助自己专注,减少走神。这就让我清空大脑,只是看着鼻子区域的专注变得愈发困难。一个小时,走神了无数次,感到腿疼不停地换姿势,最后终于熬过去了。我叹口气,心下戚戚,想着这才是第0天,后面还有整整10天的打坐呢。 Day 1第一个晚上,我就失眠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席卷了我。不知为什么,我从小就怕黑,怕孤单,怕未知的事情,只有在人群中、或者和亲密的人在一起,才会觉得幸福和有安全感。如今独自一人睡在这个小房间里,感觉自己好像被遗弃在了荒野之中,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好不容易进入睡眠后,居然做了很多关于冥想的噩梦,看到自己进入了完全无法理解的意识状态,吓得我一身冷汗。凌晨三点我从梦中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窗外传来凄厉的乌鸦叫,更是让我毛骨悚然。禅修中心的规则,是每天4点响起床铃,4:30-6:30冥想两个小时,6:30吃早饭。这两个小时可以去大禅堂集体冥想,也可以就在自己的宿舍冥想,全靠自觉。三点起床熬了一个小时后,等到了4点的起床铃,忽然觉得大家都起了,我冥冥之中”有伴”了,觉得没那么害怕了。迷迷糊糊爬起来试着坐着冥想一会儿,一阵巨大的困意袭来……我又倒在床上睡着了。醒来就到了吃早饭的时间,我只能安慰自己说,没事儿没事儿,第一天嘛,还需要适应这种孤独和恐惧,明天争取按时起来。早饭吃得很简单,水果、面包、牛奶,不过跟晚饭的风格相似,有花生酱、果酱、芝士、奶油……涂涂抹抹还是能吃得很香的。饱餐了一顿后,8:00开始到大禅堂集体打坐一个小时,然后从9:00-11:00又是自由练习时间。
(食堂外部的样子) 上午尽管我百般努力,大脑还是一副没睡够的感觉,一直在做白日梦。 各种奇怪的场景纷纷踏来,如梦境一般毫无逻辑、彼此之间没有关联的画面,此起彼伏占满了我的脑子。我时不时就被卷走,像忽然睡着一样,坐着坐着忽然脑袋一沉,赶紧起来晃晃头试着继续专注。大禅堂里的其他同学也好不到哪里去,移动身体的声音、咳嗽和打喷嚏的声音、挠痒和吸鼻子的声音此起彼伏,感觉大家都在这一个小时的打坐之中挣扎。11点吃午饭,又是十分惊喜的环节,与昨天的口味完全不同,是那种墨西哥风味的豆子汤,里面有很多炖地十分入味的蔬菜和土豆。我吃得津津有味,非常满足。午饭后,每个人都可以在小白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跟老师一对一谈话。我去问老师,我在冥想的时候,有时经常能感觉自己的意识进入了奇怪的状态,比如说好像变得很高,身体变得很小,或者忽然开始自己旋转,这是怎么回事呢?其实每一次在冥想中出现这种“另类”体验,我都有点小兴奋。一方面是它跟我们平时生活中对身体的感知方式不同,又好奇又刺激,也带着一点小小的惊惧,另一方面是我总是暗暗觉得冥想这种东西,就像人做任何事一样,总是要看到效果的吧。有时忽然出现旋转感时,我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坐着旋转木马的小孩子,整个身体都十分放松舒服。结果,老师一句话打消了我的兴奋:不要关心这些,这都是大脑在专注状态下的自然反应,不代表任何事情,也不反映你冥想的进度。在这个阶段,就踏踏实实的练”基本功”,观察自己鼻子周围三角区域的呼吸,练专注力和基本的定力。好吧,我虽然有点失望,但也看到了自己有点急功近利的一面。告诉自己既然来了,有十天的时间,就踏踏实实在这里,照着人家教的方法学下去。老师又不断强调,来到这里学习Vipassana,一定要把之前关于冥想的所有印象都抛弃掉,完全按照葛印卡教程说的做。我也点头称是。下午的冥想,我的状态好了许多。我开始摆正心态,不在脑子里查自己的呼吸,也不去追求那种有点”另类”的体验,就是踏踏实实的看自己的鼻腔区域。按照葛印卡教程里面说的,这个阶段,就是观察鼻腔区域产生的真实感受。比如说空气是从左鼻孔出来还是右鼻孔出来?是热的还是冷的?是湿的还是干的?能感受到鼻腔内部的触觉吗?空气喷到嘴唇上方的皮肤,会产生什么感觉?我屡次尝试专注在那个区域,渐渐发现大脑的专注力是可以被”调动”的。这种感觉就好像打开一本期待很久的书,忽然进入了书里的世界,外界环境都如行云流水一样消失在感知之外了。那种“忽然专注”的感觉,在大脑里似乎是有一种生理上的变化的。就好像我们忽然用力举起一样东西,手臂的肌肉会感觉到变化。大脑里的神经网络可能也有类似于肌肉的运转机制,让每一次在冥想中试图专注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颅内某个地方稍微疼了一下,然后意识会清明一会儿,鼻子区域呼吸带来的感受变得极其清晰。但这种清晰的感受只是暂时的,大脑仿佛有一套自己的自动化系统,专注一会儿就要跑来跑去,完全不受我控制。中午吃的菜、工作的情况、朋友的生活、狗狗好不好……莫名其妙的思维涌来,我只能不断的去让大脑”使用”专注力。几次走神后,我开始非常崩溃,感受到心里巨大的挫折感和沮丧感。这比在家里听音乐+数呼吸的冥想方式难多了。我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学这些我完全感受不到力量的东西?自己在家偶尔练习一下也是一样的吧?这种挫败的情绪,激起了我更多的念头,我想起自己的工作、生活,那些想法如同波纹一样荡了开去,给我描述了一个充满黑暗和落寞的世界。我开始觉得自己一事无成、生活失败,现在还要在这个地方浪费十天的时间……巨大的痛苦让我几乎想立刻从禅堂飞奔出去回家。我只能拼命遏制住自己这些念头,好在平时学习的那些关于正念、心理学、佛教的知识还是有用的。理性的大脑让我意识到,所谓”起心动念”,就是如果心乱了,沉浸在一个情绪里走不出来,对待整个世界的认知都会发生变化。这时候不能任由着这些负面的想法和念头自由发展,第一个要做的就是停止这些偏离本源的思考,回归到情绪和当下本身。我意识到,那种让我觉得”挫败感”的情绪,是来自于打坐屡次走神的不顺利。为什么打坐走神会让我这么痛苦?我忽然意识到,因为我自命不凡,觉得自己学习过关于冥想的知识,自己又有过练习,来到这里应该一日千里地有进步才对。也许是我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做什么都要成功,所以不接受挫折和失败。我回归到这个深层的念头,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降低对自己,和对这十天的预期,我就是个弱鸡,这十天浪费了就浪费了,都无所谓,只要能坚持下来就是一条好汉,根本不求获得什么精神上的成长了。不断给自己灌输”降低预期”的念头,果然我开始平静了下来,那种挫败感渐渐消失,我又回到了”当下”,唯一存在的就是我在这里,我在呼吸。 下午的日程和上午很像,1点到2:30自由练习,2:30到3:30集体冥想,3:30到5点自由练习。5点到6点茶歇。没有晚饭,只有水果和茶,老生还被要求不能吃水果。茶歇后6点到7点继续集体冥想,7点到8点看开示(就是葛印卡专门为十日课程设计的讲座,全球通用)。开示结束后继续冥想到九点,然后回宿舍睡觉。看开示的时候,我第一次在视频里看到了葛印卡老师的样子。那个在音频里老旧沉闷让人犯困的印度口音英语,终于有了一张对应上的脸,长得像弥勒佛一样,一脸平和慈善。在开示里,葛印卡也终于开始讲冥想的技术原理,我也从原理上明白了,为什么我们只能专注在鼻子周围的三角区域,不能数呼吸或想象发出某种声音、或观察身体的其他地方。葛印卡一直提到一个词叫“sharpen your mind”。意识的专注力是需要练习的,就好像一束探照灯,如果照的范围太大的话,就不够亮,但把范围缩小到一个小区域,就能发出最强的光。当我们只把意识放在鼻子周围,不去在全身游走、或观察腹部的时候,提高专注力的效果是最好的。这种意识的专注力,就好像修行一门高深武功时,最最基础的基本吐纳一样,必须要把基础打好了。在最开始练习时,如果想象发出一个”om”的声音、数呼吸、或者听音乐,的确会比较容易集中注意力,但在冥想的练习中属于“作弊”——就好像戴着游泳圈练游泳一样,很难真正学会什么叫做”专注呼吸”。所以Vipassana,就是这样一门踏踏实实的学问。从最基础的观呼吸开始,单纯观察鼻子区域的感受,用最纯粹的办法、借助最少的外力,来提高自己的注意力。万丈高楼平地起,练好基本功才能体会到冥想对精神发展的意义。葛印卡老师的开示给了我极大的鼓励。一天的练习下来,我也终于明白了这种枯燥的好处和意义。开示快结束时,葛印卡提到了一些更为宗教,或灵性性质的东西。他讲到呼吸是意识和物质的分界点,世界的真相不在于外部的物质世界,而在于内部的精神世界。我们生而为人在世界里感受到的所有的痛苦,都并不是因为外界的变化刺激,而是自己内心的桎梏。所有人面临的痛苦都是一样的,本质上都是自己的问题,也只有自己才能解决。我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当我感到生气、沮丧、难过的时候,肯定是因为外界环境变化,从而自然而然引起了内心的感受,怎么会是自己的问题呢?葛印卡说,十天的Vipassana练习,最终是为了让人看到自己身体内部的变化,意识到解决痛苦的方式在于”内观”。这个过程,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极其痛苦的。我们在遇到问题时,总是习惯向外归因,认为都是别人的错、是环境的问题、是自己运气不佳,怨天尤人,或被情绪操控着去控制一切。人总是不肯掌握自己生活的主动权。当Vipassana冥想告诉人们,问题的根源在于你的内心时,人们往往不愿意接受,不去看到真实的自己。所以十天的课程里,第二天和第六天都有大量的人放弃。但那些坚持下来的人,都会得到巨大的收获。心里沉积的障碍被一扫而空,而且人生中很多从前积累的问题和痛苦会不断的浮上来,再通过内观被解决掉。我忽然想到,如果把大脑比作电脑的话,这种感觉好像是给大脑”杀毒”啊。当电脑有病毒时,打开网页、玩游戏、回邮件都会卡,我们都知道根本原因不是我们用电脑操作这些事情,而是电脑自己内部的问题,内因决定外因。葛印卡说的用内观来解决痛苦,就是只有先把大脑的病毒清理干净了,它才能够高速运转,帮助我们更有效率地面对日常生活。开示结束时,我的感受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从理论上了解了Vipassana试图做到的事情后,我的雄心壮志又熊熊燃烧了起来——我一定不会放弃,会在这十天坚持下来,把自己大脑的病毒清理干净,收获一个全新的自己! Day 2虽然昨晚听完开示感到信心满满,等到黑灯自己试着睡觉后,还是挣扎了很久。又一次响起的乌鸦叫,依旧吓得我寒毛直竖。我甚至想着,反正也知道内观才能解决痛苦,如果还是睡不着或者做噩梦的话也不行啊,明天就走吧,大不了自己回家练呗……不知道几点睡着的,居然没怎么做梦,睡得很沉很香,连4点的起床铃都没听见,睁眼直接七点了。我记得7:15早饭就结束了,赶紧简单洗漱一下冲了出去。8:30的集体冥想,我本来想着今天精神不错,这次一定要踏下心来好好观察鼻子的三角区。结果又开始做白日梦,身子不自觉地晃来晃去。一个小时,能真正感受到自己呼吸,而不是被大脑里出现的奇怪场景带走的时间,屈指可数。集体冥想结束后,我试着自己继续在禅堂练习,还是一样的白日梦,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沮丧极了……只能不停安慰自己,我平时在家也是上午精神不好,要喝很多咖啡,下午就好了。中午我小睡了一会儿,想着可能还是没睡好才做白日梦。到了下午的集体冥想,我满心期待着自己终于可以专注了,结果大脑依然不听话的四处乱跑。这种乱跑,完全游离在我意识的控制范围之外,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一艘小舟,毫无任何控制能力,只能跟着乱飘。一个小时一到,我就第一个站起来冲了出去,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出来。禅修中心不让快跑,我只能怒气冲冲地走回宿舍,拿起枕头在床上砸了两下,心里更多是对自己的愤怒。凭什么?不是说好清理大脑病毒吗?为什么我就这么没用!天天做白日梦,怎么内观啊!无声地发泄了一通后,我平静下来,擦干眼泪,告诉自己不能轻易放弃。吃完饭的时候,我在食堂对面碰见了昱辰。我们隔得很远,只能站在属于男生和女生不同的区域里,但他充满担忧地看着我。集体打坐是男女生都在大禅堂,他就坐在我斜后方,应该看到我哭着冲出去的样子。他指了指车,意思是问我要不要回家,我此时冷静了很多,摇摇头,又比个大拇指,意思是我还能坚持。吃完饭后,我没有像以前一样回宿舍休息。这时正值傍晚,阳光正好,我坐在禅修中心草坪中央的树桩子上,闭着眼睛听着空气中此起彼伏的鸟鸣,感受着微风拂在脸上的感觉。忽然开始越来越放松,感觉一整天的烦躁和痛苦被治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