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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李世青:刘家河就是我们村

 李彩石 2021-06-10

刘家河就是我们村

出延川城到黑龙关,沿210国道北行六华里,过秀延河,进沟二里处就到我们村了。再行一里,上一个坝坡,往后走就看见李家老院了。白家硷上,康家院前,邓家院里,刘家圪崂,一处处窑洞群依山而建,错落有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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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画家刘文西为村庄题字

陕北这地方,大河有名,两岸称川。而我们村所在的这条沟,虽然历经千百年来无数次洪水的冲刷,却仍然只是一条小沟,小到无可名之。沟无名,沟里的河也就无名。诗有无题诗,人有无名氏。沟无名,沟就是名,河无名,河就是名。一个姓氏后来和这条河有了联系,就被命名为刘家河村,刘家河村就是我们村。

刘家河曾经一个时期也叫李刘家河,追其根由其实无他,只因,为村民执笔代书的先生的几次笔误而已——此为传说,莫论有无,在此说来可资一笑尔。

以前,我们村五个姓氏的人中,有“春光不老”(匾额)的乡贤达人,有“妙手回春”(匾额)的仁心乡医,有善木器制作、修建石窑和漏粉的匠人,有懂丝弦善弹唱爱红火的艺人,更多的人则是务农的高手以及信天游的歌者。现在,我们村的人正紧跟着时代的步伐,在地球村里不同的岗位上谱写着自己精彩的人生。他们中有科学工作者、教师、医生、企业家以及作家、书法家、画家、曲艺家。

我们村在贺家湾乡乃至延川县也是个较大的自然村。据《延川县志》记载,淸道光十一年(1831年)前该村已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村里居民共107户,535人。耕地面积2400亩,生产小麦、玉米、高粱、糜谷、豆类等农作物,粮食总产量33.28万斤;林业面积2600亩,其中经济林400亩;种草290亩,大家畜58头,羊250只;农机具8台(件)。经济收入达5万元。有小学1所,合作医疗站1处。

从我们村前庄到后庄有五六华里的路程。村落两边十几条小小的山脉自河两岸延伸至河湾中,好像一条条静静低头饮水的龙兄龙弟,似乎在印证着“龙生九种,种种不同”这样一句老话。它们相貌不同,形态各异,龙须成树,龙牙为石,龙唇成土,龙毛为草,龙涎成泉,龙吟为风。而龙兄龙弟之间便是一条条深浅不一宽窄不等的沟壑,这些沟壑中有泉水清流者甚少,大部分是一条干沟两塌荒山,内藏奇形山峁怪状疙瘩,或隐小口口大肚肚一两绳多深的窟窿,以及如削如劈的陡峭山崖。

后村有一座龙王庙,旧时这里是村民和龙神有关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一类话题的沟通场所。这种沟通总是在香烟缭绕中进行,一方跪拜、供献、祈求以及祷告,一方木然、漠视、无言。即便如此,村民们也似乎心领神会了一些什么,于是,在往后的日子里就显出底气很足的样子,他们相信受苦人的劳作必定会有个丰硕成果的回报来。然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村民的日子还是在衣不裹丑处吃不离糠菜中一辈一辈的煎熬着。

现在,这座龙王庙和村中山上以及前村河边的另外两座庙,已经被衣食无忧幸福满满的村民们拆除或封门了。

我们村有一个李家老院。

“欲知山东的衙门,先看李家的大门”

相传李氏先祖有一弟子官至济南府台,这位祖先便择日寻访。路见弟子的八抬大轿鸣锣开道欲上前拦轿,却被衙役呵斥推搡路旁,先祖情急之下直呼弟子乳名。弟子闻声即落轿搀扶其师同轿而归,视为上宾。先祖久住无聊便四处游玩,一日至厨房见满地死鸭,遂问究竟,答曰:府中来一先生,只食鸭心故弃鸭肉。一日又去厨房不见主厨,问之何去。答曰:先生席间举箸见发问弟子何物,弟子羞恼即杀主厨。祖上顿悟,连日怏怏不乐。自思,我言喜食鸭心,弟子摘鸭心而弃其肉,我老眼昏花不知箸上何物,弟子见发屠厨。我若久住此地何异于图财害命,故辞弟子执意离去。弟子挽留无果,便送一瘸腿骡子并开府台印函烦同僚过境接待,以延先祖归途期限。数月,先祖行至村前泉眼饮水,见远处自家田地施工修建,叹曰:子孙不孝,乘我出门数月卖地求生。心寒之极上前询问,方知是弟子遣人以府台衙门后院图样规划修建。至此,旗杆未立,观楼未建,不等完全竣工当即驱散工匠。

有人说先祖愚钝,为何不等竣工就驱散工匠。小时候我也疑惑,现在我们吃糠咽菜,衣不遮体,不知府台为什么就有那么多的钱来修建这么大的院落。隐约觉得当官的就是有钱的人,可以吃鸭心杀厨师的人。现在我也疑惑,当年用以修建宅院的钱粮不知是朝廷俸禄还是官库银两。

李家老院虽为未竣工之窑洞建筑,但是,其整体规模布局大气雅致,方圆百里无出其右者。从我记事起,没有立起的旗杆石宽约二尺、长约八尺,依然完好无损地横立在大门之外。二门、三门早已坍塌,但是迹象犹存。东巷边窑地下有见方七尺的地窖可储藏宝物,西巷中窑有一地道通往一里以外的沟壑半崖,遇匪患可以逃遁。西巷墙壁有一小洞可拾阶而上至三间正房窑上观景楼(未建),通常作为我们玩耍上窑顶之上的近路。我在儿时做过统计,李家老院大小窑洞房舍不下三十余间,部分李姓家族十二家五十二口人居住在这里,有时红火热闹,有时饥寒凄凉。

夏日夜长,大人们因无副业(资本主义尾巴),饭后聚在大门外,或坐在硷畔上,或蹲在旗杆石上乘凉。孩童们则手持木质大刀、长矛,分红白两军追逐吆喝厮杀,难解难分。我通常扮的是红军首长,自然常享受得胜回朝的荣耀。玩累了,我也会坐在大人们跟前,听他们说些夜观天象收成好坏或者“农业社好滩滩,留下个精精捉憨憨”之类的话来。寒冬腊月,总盼着大雪纷飞的日子,尽管饱受寒冷之苦,但堆雪人打雪仗的游戏极具吸引力。也盼着过年的时候,分几片年夜饭里的红烧肉和初一起早去光景好的人家捡几个未响的炮竹。

长大后,我外出求学,工作。每回去一次就听说有人搬出老院去住新的窑洞了。后来,我家也不住老院,我就更少去那里了。现在老院只住着一户人家,那里几乎成了废弃的宅院。前不久我去老院的时候全然没有物是人非的感觉,只有一种睹物思人的淡淡忧伤。

我们村有一个冰帘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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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帘洞

时至寒冬腊月,李家老院对岸数丈高的石崖上,就会有无数个洁白而水灵的锥形冰柱从悬崖高处凌空垂下,这些粗细不一长短各异的冰柱,伴着冬日的寒冷在不知不觉中冻结成几十米的冰帘洞。这洞巧在中间开门,可供观赏者由门入洞分向深入冰的世界。洞中多有冰柱子未完全合拢的缝隙小孔,从这些缝隙小孔和薄冰浅层处向外看去,或现牛、马、鸡、犬、犁、耙、斧、镰之形,似真似幻,有种神仙看烟火人间的感觉。冰帘洞外有冰鼓可供人们顺坡滑行玩耍。有兴趣者就用冰车在冰川之中飞速滑行,那些就要飞起来的男女,形如雀鹰起飞,尽显风姿,惹得老少爷孙直叫喊。

我们村有一股温泉水。

康家院前路下石崖上有两股甘甜清水自半空中涌出,长长的水柱落地后经石槽导入一口方形人凿石井中。此水,曾经省级机构检验富含多种矿物质和微量元素,是可以直接装瓶饮用的优质矿泉水。此水,夏日清爽透明,冬日热气如烟,冬暖夏凉,四季宜人。平日里供村中人畜饮用,寒冬腊月常有妇女在此洗衣洗菜,手脚不冰,人称温泉。行人常在此解渴润肺清嗓子。也有城里人慕名而来,桶装车载,运至家中当福水享用。

我们村有一个爱好婆姨。

我们村的婆姨女子俊美,而且大都爱好。农业社时,有位干部被派往一户村民家吃饭,这位干部上了炕,坐姿还算端正,但他的两只鞋却呈“八”字型无趣地躺在脚地,而且“丿”高“乀”低。这家婆姨出门倒水时踢一下“丿”,抱柴进门时踢一下“乀”,在她进进出出几个回合以后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了炕头,而那双“丿”高“乀”低的鞋也被踢成了“11”型,好似两位列队的士兵,整整齐齐地立在脚地。在一般人看来这一切都是无意之举,但大家都知道,凡干部者都不是一般人,于是经这位干部向人学说,此事便在乡间传为一段爱好婆姨的佳话。

我们村的婆姨不只爱好,还会“叫妈”。有一次,婆婆在邻家炕上陪亲戚拉话,门里进来一个女子问,妈,晚上吃什么饭?亲戚就问,是女儿还是媳妇?众人说是刚过门的儿媳妇。那位亲戚惊讶地说,啊呀,你们村的儿媳妇会叫妈哩!还叫的甜“安安”的,众人就笑,新媳妇也笑,笑的婆婆都忘记铺排吃饭的事了。

我们村有一个刚正的男人。

我们村的男人后生憨态如佛,但遇事则有理必争。清末民初,我们村的一位乡绅去清涧县衙议事,城里人恼恼地说,自办城防以来,乡里人满没受害。我们村的这位绅士,笑笑地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此时县官出面“和泥”:浑身一体,不能四肢麻木不仁。这位厉害的男人,五十多岁时被一伙土匪挂在树上烧烤致死,但并不曾将一文税银交予恶人。近百年以后,他的后人在庙会上,被当地一伙流氓恶霸围住,强迫他将税务所收到的税款给庙会上布施时,此人表现出了与他那位厉害祖父同样的刚性与智慧,国家税款一分都没有落到歹人手中。

我们村的人说话有些讲究。

我们村的人说“口”不说“嘴”,嘴这个字只针对动物说。如,狗嘴獠牙。晚辈不能对长辈说“气”这个字,只有长辈可以对晚辈说,如:你把老子气死了。他们的言语不但风趣幽默富含哲理,而且常常表现出乐观的精神情趣。比如,公公看见儿媳妇追赶着一掌打在孙子的颈项间,便会说,大人打个娃娃么,忙什么了!要的“沟子”(臀)种菜哩?比如,山里受苦,家里送来饭食,一看无汤,再看无菜,揭开笼布,瞅见里面的糠饼子时恨的一把捻住说,啊呀,这糠饼子,一点眼色也没有的,人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不吃你,还等菜的哩!又比如,有人问吃了什么时,有一位村民一生的回答都是同样的一句话:包子,“扁食 ”(饺子)!此人并非三天不吃饭还要装个卖米汉,而是所食之物皆为箩子上面的东西,实在不忍说出而已。

我们村有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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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一代接一代传承着老秧歌

我们村的秧歌被列入非物质文化名录。旧时秧歌队中文身子都是男人装扮的,所以也有阳歌一说。正月初八是我们村转灯(转九曲)的固定日子,秧歌队领着村民和亲戚转完灯以后就去转院子,要从前村或后村的第一户人家开始转完全村的院子,每转一家的院子都要闹一两个会会秧歌(吹拉弹唱,说笑逗趣的小节目)。往往是东山日出一丈多高了,转院子的秧歌队还在锣鼓声中出门进院的扭来扭去。一般正月初八以后去外村闹秧歌。记得小时候有一年跟着大人去外村闹秧歌,一个村一个村地往过闹,直闹到月底才回村。我们村的秧歌不只是扭唱秧歌,会会秧歌,还排演过较大的道情戏,如《十万金》等。近几年常有国外友人慕名而来观赏采访的,这使得我们村的秧歌越发的乡里有名,世界“闻名”了。

我们村有我们村的处事方式和生活习俗。

我们村没有成文的村规民约,却有着一辈一辈的先祖们以身作则身体力行传承下来的处事方式和生活习俗,所以能代代和睦相处,相帮相助,生息繁衍发展壮大。

过去每年正月里,全村各家各户都要请上一年结婚的新媳妇来家吃饭,通常称谓叫新饭。新饭一般是婆婆领着新媳妇去吃,去之前婆婆会给儿媳妇介绍这一家人的具体情况。通过吃新饭新媳妇也就认识了各家的门、各家的人,以后相处就知道了长幼,注意了分寸。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结婚后新饭是我领着媳妇去吃的,但叫饭的只有本姓族人和有亲戚关系的人家。现在,村里居住的人不到五六十口,且大都是体弱年老者,叫新饭的也就很少了。前年,我在省城和友人一起吃饭,在座者有位面生的女士,通过交谈才知道,她是我们村一家人的儿媳妇,她的婆婆是我的户家姑姑,他的公公还是我的外家舅舅哩。

以前人家大都缺衣少食,逢年过节或老人生日、孩子满月时才会吃一顿好饭,或是炸油糕、或是粉条炒猪肉、荞麦凉粉等等。村民们自家吃好饭的时候总也不会忘记相邻友好,于是就要给这家送一碗、那家送一碗。而收到好饭的人家也有一个习俗,总会将一些豆豆类、红枣、糖果,甚至毛二八分的钱票放在碗里,总不会让送饭者拿着空碗回去。这不只是一种礼节更重要的是一种祝福。

村民之间,很少直呼其名。都是哥哥嫂嫂,门叔门婶,老爷,大妈的叫,亲切的很哩。如非同辈中直呼名者,就会被视作没大没小,不懂礼貌。村民之间都是有辈分可论的,或者是异姓结拜兄弟,或者是奶娘奶儿,或者是娘家村里的姑姑,侄女,总之没有逃脱陕北人的那句魔咒,十家九亲,一家不亲还是姑舅老亲。村民中多有在各种关系中无法论出辈分的,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只一句话:父子老子各论各亲。但唯有一种关系的辈分是不能动摇和篡改的,那就是同宗之间的辈分。哪怕是四十岁侄儿逗笑了十二岁的姑姑,又或是十岁的孙子欺负了八岁的爷爷,哭笑之间爷爷永远是爷爷,孙子永远是孙子。

我们村曾经是省上植树造林的先进村。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村里除了耕地,山上沟里都是树。改革开放后,林地分给个人,树木砍伐比较严重。实行退耕还林后几乎所有的耕地都变成了林地。现在的夏天,满山皆是树,微风吹来万支摇曳,林中有百鸟,一曲唱罢又一曲。一河尽是草,蛙鸣一片清水无声,蜻蜓点水时,蝴蝶飞来又飞去;春天,百草复苏,万木生牙,红桃粉杏白梨花,一沟清香扑鼻来。野花无名也无羞,常若行人慢徘徊;秋天,天高气爽,碧空万里,大树长轮,小草结籽,瘦枝挂果,枯叶抱瓜。秋叶如金或如血,拾叶可做读书签;冬天,大雪封山时,这山一行松,那山一片柏,好似白纸翠墨一幅好图画。

我们村还有皇天后土,父老乡亲;我们村还有日月星空,风流人物;我们村还有龙骨、甘草、远志……

我们村,一个刻在骨子里的村名,一个我愿意来世投胎做人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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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世青,1962年生,陕西延川人。延安市作协会员,延川县作协会员。在延川《山花》等刊物发表作品,出版诗集《古风新歌》。现供职于延川县税务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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