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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缘杂记

 二闲居 2021-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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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德水,文化学者,著名语文特级教师,正高级教师,北京市语文教学研究会理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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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缘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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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赏石。当年读《聊斋·石清虚》,对那位“好石,见佳者,不惜重直(值)”的邢云天,也曾心生敬佩,对那样的奇遇,每生艳羡之情,以至对“以身殉石”的结局,也颇觉无憾——能为爱而生,亦为爱而死,正是得其所哉,何憾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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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出生的村子地处华北平原北端,距离最近的燕山支脉也有几十里,盖房筑基所用石料,尚需远途输运,想有嘉石寓目,直如天方夜谭。搜索枯肠,关于奇石,最早的记忆,是吾乡地下几米深处,有一种不规则的块状泥石,名日“姜石”,俗称“姜石狗子”,顾名思义,形状、色彩,都酷似生姜,又像土狗。村民凿井浚河,常有发现,心仪者每每置于窗台,作为观赏。村中博物者日:“极似太湖石。”——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听说“太湖石”。所谓“靡不有初”,这可算我最初的石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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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读书渐多游历渐广,视野开阔,才知赏石之风由来已久。最初的知识,得自当年读《水浒》,对“花石纲”词,一直不明所以,查阅资料,才知道是宋朝皇帝大葺园林,网罗各地奇石而设置的运输编队。印象深的,是宋代叶梦得《石林燕语》卷十所记“石圣”米芾拜石的故事:(芾)知无为军,初入州牌,见石颇奇,喜日:“此足以当吾拜。”遂命左右取袍笏拜之,每呼日“石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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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为人,特立独行,多诡谲非常。此即呼石为丈(尊长),正可见其痴,,也难怪旁人“传以为笑”。但张宗子云,“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所以对米芾这样的痴人,我是从心里敬重的。后来,还专门请我的发小儿、画家贯会学画了一幅《米颠拜石图》,悬挂书斋,朝夕晤对,提醒自己,在物欲横流的当下,能多保持一点儿米芾般的赤子之心。

大概受米芾爱石故事的影响罢,此后,对“足当一拜”的奇石,我也留意起来。检点记忆,有以下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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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是颐和园乐寿堂前的“青芝岫”。那是一块巨型奇石,约有两间屋那么大,横卧于波浪纹青石座上,色青而润,形似灵芝。据说,明朝石痴米万钟在京西南房山的大石窝发现此石,钟爱之极,执意运归自己位于海淀的勺园别墅。只因石型巨大,以人奋之力实难移运,乃沿途凿井,三里一小井,五里一大井,冬季提水泼路成冰,借冰道之滑,移运此石。未料才到良乡,即已耗尽家财,只好弃置路旁,故人称“败家石”。又说乾隆祭奠西陵,返途见而爱之,遂移至清瀚园乐寿堂前,题“神瑛”“玉秀”四字,携刻其上。又以其色青,赐名“青芝岫”。盖因“岫”字难认民间仍称“败家石”。当年,第一次见到此石,是上初一的时候,老师带着我从前门楼南打磨厂北晓顺胡同他的居所,骑车前往颐和园,引我一一游览各处景点在此石前徘徊良久,给我背诵魏征《读太宗十思疏》:“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位,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也。”彼时年少,懵懂无学,不解其意,而“败家”云云,至今言犹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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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十几年前游齐鲁,在济南的趵突泉旁,见一奇石,后经了解,竟是元代散曲大家张养浩所建别业“云庄”的遗物。张养浩是济南人,为官清正,归隐后在垄旁建云庄,其中有雪香林、绰然亭、云锦池、处士种种佳胜,正厅取名为“闲堂”。云锦池中蒙养苍白二鹤,立奇石两峰,一名“玉云峰”,一名“挂月峰”据说还有龙、凤、龟、麟四灵石,今所存仅为龟石,其余已不知所在。元明宗天二年(1329),关中大早,张养浩再被征召,任陕西行台中承,为解民倒悬,积劳成疾,死于任上。所作著名微曲《山坡羊》,传诵至今:“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演关路。望西都,意踟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作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趵突泉观测亭的整柱上,也悬挂着张养浩《咏趵突泉》诗的名句:“三尺不消平地雪,四时常吼半天雷。”为当代山东军旅书家武中奇先生所书,运笔贲张,字势雄奇,可谓隔代珠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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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多年前随京师语文界同仁到江浙游学,在当年曹雪芹舅祖李煦苏州织造府目地(今苏州十中校园),有幸得见著名的“瑞云峰”。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的太湖石。瑞云峰与上海像园的“玉玲珑”、杭州曲院风荷的“绉云峰”并称“江南三大名石”。石峰高5.12米,宽3.25米,厚1.3米,形如半月,多窍,玲现剔透,润洞相通,褶皱相叠,深合米芾瘦、皱、透、漏的相石之论,且四面可数,袁宏道誉为“妍巧甲于江南”。据说,此石出自太湖西山岛,为宋徽宗花石纲大小“谢姑”中的“小谢姑”,几经辗转,于乾隆年间移至苏州织造府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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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大画家吴湖帆曾亲临此石,为其写照,并请当时文人以“瑞云浓”词牌填词题咏,邓邦述、吴曾源、吴梅、张茂炯、潘承谋等名士均有所作,为一时之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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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那一次,在扬州瘦西湖小金山关帝殿前院,还见到一宋代“花石纲”遗物。此石为船形钟乳石,长两米有余,宽不及一米,横卧于太湖石底座上,周围参差凸起,中间低凹,呈盆形,内植清草、对节白蜡。雨天积水其中,观之峰密倒映,绿意盈盈,真如天然山水盆景。只是制小形微,不及瑞云峰大气,更不及青芝岫粗砺刚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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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似乎也该说说自己的。然而说实话,尽管吾师张中行公屡次言及清代项莲生的名句:“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遭有涯之生。”我对此也深信不疑,可是对玩石清供,尤其价格动辄干、万的所谓“雅石”,我出身寒微,且“素贫贱行乎贫贱”,向来不敢问津——面对那样一块石头,想到自己要几个月勒紧裤带,想到国家还在大打“脱贫攻坚战”,我心里是无论如何也“雅”不起来的——这哪里是清供,简直是“富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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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也有例外,我也曾收藏一枚。时间是前年八月,酷热烦闷,与友人往新疆避暑散心,于边睡小镇布尔津一奇石店里,偶见一戈壁砾石,楠圆,形如筹卵而路大,浑黑,油光,沉实致密,据着感觉压手。竖立,上端靠前一青黄色圆班,下面几条斜纹交错。诸视:圆班竞如佛头,边围曲索如络肥须;中间则双眉紧锁,怒目圆睁,焖炯有神;其下为隆准,八字唇影……历历如画,清晰可辨。我不禁心里惊呼:这是一尊天然达摩像啊!当即紧握,不再撒手。问价,店主出一百元。我未动声色,回价五十,最后以六十元成交。然后指示他看:头眼,眉目,须鼻;相交斜线,恰为袈裟衣纹。远观近视,都是一幅达摩沉思图!店主也目照口呆,连连称是。“现在”我问多少钱。“少一千五不卖!”店主斩钉截铁,转而又愧悔无奈,苦笑道:“这尊石像,与您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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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途中,爱抚着手中宝物,深叹自然造化,鬼斧神工,真是神奇之至!新疆半月余不足道,有此石缘,即不虚此行也。
回家后难禁得意,屡示同好,分享奇缘。砚雕大师王耀兄以整块金丝楠木为制精美底座儿,北京画院著名画家怀一兄特为作《达摩面壁图》一。石、座、画,合为“三美”,成为寒斋“三餘书屋”的珍藏。每有闲暇,诸视此宝,生旅奇缘,友朋深情,加之达摩祖师面壁十年的坚忍故事,都一齐涌入心间,既温暖,又励志。不禁想:此宝连带诸般故事,庶几可传之子孙矣。
其实,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所在多矣,固何有于我哉?只是因为某些事物与人的经历、际遇或审美趣好有关,其中便寄寓了某种情慌,我们可以睹其物而见其事、想其人,聊发思古之幽情。人,便超越了孔夫子“逝者如斯夫”的川上之叹,得以在更广阔的时空里驰骋自己的情思。于是,这些原本于我何有裁的东西,就与我们有了某种缘分,乃至具有了血肉、生命,在我们的眼里鲜活起来;也于是就有了殊可宝贵、“足当一拜”的价值,以至成为珍玩、雅好。对这种雅好,我虽俗人,也是尊敬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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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所认识的奇石爱好者中,老编辑马兄就是一位令人敬重的真赏家。他在编报之余,雅爱奇石,收藏颇丰。尤其可费者,是他的收藏,用旧语说是“不由恒蹊”走的不是当今为数不少的搜奇炫富的一路。他也买,可都是价不高(大概也买不起)而自己喜欢的,或石质佳美,或石形特别,或图案现奇。但更多的是经行所遇,路边河畔,山谷林间,他的慧眼,总有发现。记得今年腊八那天,他出门散步,就捡到一块木化石。
笔记日:看似不起眼,经过深思,又觉不简单。一亿年前深埋地层里的树木细胞逐新被石能、蛋白石所量换,今天看到的,只是保留了树大的外观,实质已经是不行的宝石。令人敬是、惊叹的是,这亿万年的置数过器,它是怎么然过来的。想到此,没喝到八宝粥的纠结顿时化解。
这样的命遇,令人他美,这样的文字,发人深思——这已经不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在思考字宙方物的形成与演变,神飞太古,思断人极,物与我而合一了。每想到他玩石的视野之阔、胸襟之博,我心里都不得不暗说一声:“渐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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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他出示一枚近藏嘉石,也是行旅所遇。石种是內蒙古戈壁石中的千层石,石质紧密润泽,石色黑红相间,层层叠叠,厚积逾尺。倘为庸人所见,一定会想到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肉形石”,好事者大概还会美其名日“东坡肉”,但那只是慈禧老佛爷的眼中之物,冠以“东坡”之名,实在有辱斯文。其实,此石之可贵,不在其他,正在石之自身——形成于数亿年前,历经沧桑,饱受压榨折磨,才达到今天完全玉化的程度,即如马兄所叹:“这亿万年的置换过程,它是怎么熬过来的!”这样一块奇石,置于案头,巍蝦算立,不仅可赏其气势雄伟,更能让人想到此生的微渺、宇宙的无穷。正如东坡先生面对赤壁所思:“寄蝉辦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那么,此石提供给我们的就不止于审美的享受,更有人生的哲思。这种精神文化层面的收获,岂可以金钱衡量?不过,个中义理,大概也是“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质之益群兄,不知以为然否?
图片结尾扣题,回头再说石缘。想到昔日读《论语·阳货》中的一句:“不日坚乎?磨而不磷。不日白乎?涅而不缅。”我不学,未能如乾嘉学人那样深入考证,总觉得孔夫子这里说的,当是一种坚硬、洁白的美石。从那时起,就始终坚信,夫子的“坚”“白”二字,乃是对石德、石性最早、最确的评价。为此,在“三馀书屋”之外,我还给寒斋取了另外一个名号——“坚白斋”,并请书法家薛夫彬先生题写了斋额,高悬斋壁,以此自勉。这也可算石缘之一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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