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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乡情169】有令峻:故乡三石

 开心明智 2021-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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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三石

有令峻

我写的是50多年前故乡山东平阴山区的事。

石  井

栾湾那儿多石井,井多且深。开始我家住那村西南角,租了一个小院。出门向西再向南约30多米处有一口水井。井被四面石墙围在中间,只留个口走挑水的人。井台也全用石板铺成。井水洁净透明,清冽甘甜,做饭沏茶极佳,连住在村东头二三里外的村民也来那井挑水。想来那井是有些奇的。它在村子最高处,再往南就是山了。这么高的地方竟有这么丰富的泉水,如大地母亲甘美的乳汁,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山里人。这井不知是谁发现的谁开凿的,应该给掘井人立个碑。

娘买了只不大的瓦罐,嘎悠着小脚,从井上一罐一罐地往家里提水。爸从邮电所下了班,则去邻居家借条担杖挑水。我那年八岁,常跟娘去帮她提水。但娘是决不让我打水的,她打水时连井台也不让我站,像撵小狗一样撵我站得远远的。我却常趁娘看不见时,偷偷去瞅那井。井壁是石块砌上来的,约四五米,深深的,黝黑黝黑,长满了青苔。井底似卧着一条蛟龙。有点儿吓人。水面上映出一片蓝天还有个男孩子的小脸儿。井口的条石被井绳年长日久磨出了一道道的深沟。冬日里,井台上凝结了一层薄冰,娘去打水是很担心很小心的,就更不让我靠近了。

后来家搬到村中心住,门口不远处也有一口井,也是四面围着石墙留个出口。每到夏日大雨滂沱,井口就被积水淹没,与井台平齐,井水中羊粪牛粪杂草什么都有。热心的村民就架上辘轳,用一种叫壳篓的尖底铁皮汲水斗,一壳篓一壳篓地往外淘水。淘下去两三米,水显得清了些,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来挑水要做饭喂猪了。这样的井水,得四五天后才能渐渐清澈。如果再下雨,井又被积水涌满,还得再淘。

各家挑水的扁担水桶倒无大区别,然而井绳的钩子却是多种多样,有钢筋弯成的,有枣树的杈子砍成的“V”型的,还有一种铁匠打的闭锁型的最保险。更有技术高的,把扁担顺下去用扁担钩儿钩住水桶,左右晃动几下,再往下一扣汲水——这技术后来我也学会了。放了学,第一件事就是打水。十一二岁了,娘不再太担心,只是千叮咛万嘱咐尽量往后站。

天旱时,井筒就显得越来越深,到井底露出,足有十几米深,似能通到龙王爷的宫殿。这时还有十几里外村寨的壮汉用独轮车推了瓦缸来运水,说他们那儿旱的井底长草,鸡狗牛羊渴死不少,人连喝的水都没有。于是善良的村民就任他们打水还帮他们装,再续一续谁家谁家跟这庄有亲戚。到了傍晚做饭时,乡亲们争相打水,井水就供不大上了。连井底的石头和涓涓而出的泉眼都看得很清楚。于是热心的村民就要淘井了。这次是绑起木架,吊上壳篓。下井的汉子赤裸着紫红色的脊背,带顶破草帽子,只穿条剪去了裤腿的大抿腰单裤——那功夫村民不兴也不买不大起西式裤子。喝上几口白酒,坐在壳篓里下到井底,先清理井底的杂物,如平日掉下去的桶、瓦罐、绳、钩等一一捞上来归还失主。一次还捞上来我家的一只瓦罐,是母亲打水时掉下去的,也还给了我。红瓦罐在井里沉睡了半年多已变得乌黑,沉积了半罐泥沙石块,里边的井底水冰凉冰凉。

井底清理后,或用镐再刨刨四周,或打眼装药放炮,把泉眼再炸得大些。这活比较危险,井下人装好药点上芯子,就大喊:“上!”井上领头的就喊:“照壳篓!”几个人急忙吱吱咯咯摇动辘轳,井架子上的绳子一圈圈上升,人坐壳篓刚上井,只听井底一声轰隆闷响,冒出一团青烟,如妖怪腾云驾雾从井中飘上来。待烟散尽,人再下去淘那些炸开的碎石。

我吃那井的水,直到12岁时到平阴县城上了初中,但星期天回家还是要打水的。那时已懂得帮娘干家务活了,每次都把水缸打的满满的,还弄来一条小白窜鱼养在缸里。娘爱喝茶,每天都烧上一竹子皮暖壶开水,冲上一杯茉莉花茶,边喝边干活。我后来也爱喝点儿茶,姐姐、妻子、外甥女、女儿都爱喝茶,兴许都是母亲生活习惯的遗传吧。但我一直没染上吸烟,这大概是九泉之下的母亲最欣慰的。

对那水井最后的印象是我从临淄回栾湾奔丧。1964年8月,我离开从未离开过的父母20多天,父亲却突患心脏病去世了。在村北下了汽车,我就直奔家里,娘不在家。我又跑出来,却见娘立在井台上,才20多天不见,娘头上的白发似乎比以前更多了。一只瓦罐放在她老人家的小脚边,井水在瓦罐口闪着一亮一亮的光。

石  磨

住栾湾村西南角时,小院内有一盘石磨。娘说那是水磨,磨糊糊摊煎饼用。旱磨是专门磨面的,磨的下扇中间是凹形的,边上有许多斜的条纹。水磨的下扇呈扇形凸起,也有一些辐射形的条纹。条纹用的久了就磨浅了,叫“老了”,要请石匠来打磨,把条纹用钢錾子打得再深一些。水磨也可以当旱磨用。那时我家从粮店买来的粮都是成粮,面粉小米面是没有的。娘很留恋在济南时吃的“洋面”,那面不需要磨。麦子上了磨,要推四五遍,用箩把面箩出来。娘说第三遍磨的面最好,到第五遍就多是麸皮了。要摊煎饼时,娘就在黑瓷盆花瓷盆里泡上玉米、瓜干碎块,如加上豆子、小米就是高级的了。1960年生活困难时,还加上鲜地瓜碎块子、细糠等。然后推着水磨,反时针旋转,一圈一圈地把泡开的粮食磨成糊糊。我那时八九岁,很乐意帮娘推磨。常常母子一人一根磨辊,隆隆地推着磨走。我常恶作剧地把磨推得很快,娘是小脚就跟不上了,连磨辊也掉下来,就骂我,我就嘻嘻地笑。后来我长到十一二岁,就一个人推。娘见我累了,再替下我推。糊糊推好,娘就在那间被多年烟火熏得黑咕隆咚的厨房里,燃上柴草(多是我上山下地捡来的),在热气腾腾的鏊子前摊煎饼。热得瘦弱矮小的母亲脸上直淌汗,汗水湿透了灰布的大襟褂子。老人家只好在头上蒙一块湿毛巾,摊一会儿,擦擦脸。毛巾被烤干了,就喊我去给涮涮。我那时是体谅不到母亲的辛苦的,想来实在是混账。娘摊的煎饼又大又圆,又甜又酥又香,卷上香椿芽咸菜极好吃。有时娘还在鏊子边烙上几条小干咸鱼,就了吃煎饼更是美味无比。娘摊煎饼的手艺还是当姑娘时在青州娘家学的。按说,娘生在大户人家,人称“十三姐姐”、“十三姑”,是用不着下厨房的。兴许是姥爷姥娘担心娘出嫁后遇到艰辛生活难以应付,才让学的,还是娘自己要学的摊煎饼,至今我不知道。

那山村里的人,家家都推磨子摊煎饼,几乎家家都有一盘水磨。这种原始的做饭用具,大约从几千年前就有了吧,或从几万年前山顶洞的老祖宗用石块搓草籽搓野麦野谷粒时就有了雏形,却一直延续到中国20世纪60年代70年代以至90年代的农村。那时,村里没有电,村民们连电磨的名字都没听说过。那里到处是山没有河,也不可能引进被唐吉诃德视为怪物的水力风车。老百姓就这么年复一年地过着效率极低的日子。不知有多少年轻娇嫩的姑娘媳妇,就在磨道里、鏊子前被熬成了风烛残年的老奶奶。时光实在是太无情了。

石  碾

村中央家门口南不远处有一盘石碾,娘常带我去推碾。碾小麦、玉米,也碾黄豆、绿豆。碾地瓜干是最好办的,倒上后一阵猛推就是,只听碾盘上一阵咯咯巴巴的脆响,然后是咕咕噜噜的转动声,瓜干很快成了碎块,又成了粉末,用箩箩出来,就成了面。碾豆子则碾得碾盘碾砣子上净是发亮的油,碾完了要用玉米什么的再滚上几圈,把油沾走,不然下一户推碾的就不乐意了。较复杂的是碾谷子,倒上就碾不行,那样非把小米碾碎了不可。要事先把谷子用水捞一下,湿湿糠皮,倒在碾盘中间,堆成一条环形的堤坝,边碾边从里往外一点点儿扫,再从外边往里推。如此往复多次,让谷轧谷,金黄的小米粒儿就脱出来了。小米不能用箩,要用簸箕把糠簸出去。

推碾一个重要的技术是扫碾,即右手扶了横在腰间(孩子则横在胸前或头顶)的碾棍,隆隆地推着碾走,左手拿一种用黍子苗苗扎成成弓形的笤帚同时来扫碾。小麦、玉米、豆子压得快慢,谷子脱得均匀,一半是靠了扫碾的技巧。那笤帚在碾盘上做波浪式的曲线运动,划出一道道河流般的图案,且不轻不重,极有分寸,恰到好处,不亚于艺术家画画。那里的女孩子七八岁就开始学扫碾,十三四岁就扫得很娴熟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标志往往是邻人的惊叹:“呦,能够着碾棍了!”“呦,会扫碾了!”外村嫁来的媳妇不会扫碾则被人瞧不起。新娘子过门后第一次上街推碾,会引来许多人的观看和评判,如现今的评委们裁决歌手大奖赛。还有的人家媳妇不大会扫碾,就有大嫂大婶自告奋勇跟着扫。这技术我学得挺快,扫得还蛮不错,令一些大娘大婶惊叹不已。对娘说:“你这儿巧的像个闺女哩!”娘这时也忍不住笑了。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则只顾低头红着脸推碾扫碾,心里是挺得意的。及至过了20多年,那次我跟一个朋友去沂蒙山里采访,在山坡上碰见两位大嫂在一株古槐下推碾,顿时来了兴致,问大嫂我推推行不?大嫂憨厚地笑笑说行呵,你可别转晕了。我拿起碾棍(只横到两大腿处了),又拿起笤帚,边推边扫,当年的功夫竟然没丢。惊得大嫂连声高叫:“呦!呦!这个穿西装的兄弟还会扫碾哩!”那朋友也惊得眉飞色舞,为我按了一下快门。可惜那照片我一直没有见到。以后再去山里,一定补上一张。

碾用久了,要整修碾砣的木框架和碾中心套了铁环的木轴,碾砣碾盘一般整修一下就行了。据说要熬了石矾浇铸碾砣两头的铁轴。这活是要请专门的匠人来干的,要管饭,要支工钱。热心人就挨家挨户的敛钱。每家也不过一毛两毛。修好的碾要放几天,让浇铸后的铁轴牢固后才能用。

我不知道碾是谁发明的,也不知道发明在何年何月。门口那盘碾,木架上的碾棍孔就被磨成了很不规则的椭圆形,油亮发光。那碾道里走过几代人的脚步,那碾盘上碾过多少粮食养活过多少人,又有谁能算的清呢?

【作者简介】有令峻,1951年3月生,山东省作家协会创作室原副主任、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当代都市三部曲《夜风》《夜雨》《夜雾》,少儿纯美长篇小说“东湾村系列”三部曲《田野上的风》《东湾村的小伙伴们》《初一四班那些事》等专著27部,计800万字。获奖100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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