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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向晴:【依稀往事尘如烟 情留此时空馀念之三】我的童年/邵东第一位北大生的部分回忆录

 开心明智 2021-06-13

我 的 童 年

刘向晴

我生于抗日战争末期,婴幼时期正当中国抗战最艰难之时,襁褓之中,躲在母亲怀抱里逃难,母亲由于经常在惊恐不安中度日和缺乏营养,因而奶水很少,只得每天用烤熟的红薯捣成薯泥,一点一点往我口里填喂。这场战争带给中国人民前所未有的生灵涂炭,也给我们家带来了沉痛的灾难:我的外公被万恶的日本鬼子活活枪杀,外婆因此悲愤而死,我的三姐在躲避日寇的逃难途中丢失……这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就不可能用“一笑抿恩仇”那样简单的方式抹去。

抗日战争胜利后,太平安定的日子并没有降临,紧接着就是国民党发动的三年内战。我们家乡虽然没有成为直接战场,但战争的阴影和它无处不在的影响却挥之不去。我们那里属于“国统区”,因此,儿时听到的看到的都与国民党军队有关。我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隔壁院子一位国民党军官,他曾随唐生智部参加过北伐战争,后来当了师长,有一次,他骑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枣红色的腰带上左边挎着指挥刀,右边插着小巧玲珑的手枪,昂首挺胸,威风凛凛,我们躲在大人身后跟着观看。从那时起,我心里就有一个要当兵的愿望,这个愿望在我读高中时差点儿得以实现,却不幸被母亲所阻而未能如愿。

我经历过与战争有关的是一次突发事件,那一天上午,我在池塘边用自制的钓钩钓鱼,那钩是用小铁丝弯成的,一头长,一头短,短的那头在砂石上磨成尖钩,与姜太公的直钩比有很大进步。但钓了好长时间,鱼儿就是不上钩。正当我埋怨鱼儿太狡猾的时候,突然,从北边无声无息檫地飞来一只“大鸟”,它的翅膀有两三丈来长,身子是白色的,直往我站的方向掠来,飞到我头上时,差点儿撞上身旁的一棵柳树的顶梢。我哪见过这阵势,一时手足无措,吓得大喊大叫,丢下钓竿,哭着往家里猛跑。祖母闻讯走出家门,和我撞了个正着,我不顾一切直往她怀中扑去,祖母紧紧地楼住我,嘴里不停地说:“别怕,别怕!”,看到我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祖母心疼地安慰着我,却把一腔怒气,发泄到我母亲身上,说她没有好好照看我,让我乱走乱跑“撞了邪”(自此之后,母亲加强了对我的看管,不允许我远离她的视线之外)。大人们纷纷议论这事,说是白崇禧部队的侦察飞机在执行侦察任务。这架小小的飞机在我幼稚的心灵上深深刻下了难以抹去的“怪影”,长大后,我见到过很多飞机,却没有见到一架这样的小飞机,能如此轻巧灵便,像一只大鸟飞过低空。

1949年8月,湖南和平解放,免去了战火的涂炭,战时惊恐的场景从此自我的童年印象中彻底消失。

我是七岁时上的学,那已经是解放后,此时,村里的私塾已经停办,一律改成新式小学。所以,我没有上过私塾,也不需要去背“子曰”“诗云”,背不了则受戒尺打手心的惩罚。但是,从我们那一代儿童始,也因此与国学产生了极大的隔阂。白话代替了文言,语、数、理、化、音、体新“六科”代替了礼、乐、射、御、书、数旧“六艺”,这当然是教育的进步,但与中国传统文化却越来越疏远,越来越陌生。

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是个新派的年轻女性,我第一天上学报名时,因了名字,立刻就领教了她的时尚与新锐。她首先关注的是我的名字,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因为此前大人教我应对老师的尽是一些识字算数之类问题,例如一到十以内的加减,以备老师考问。但她不问识字算数问题,她问我,你的名字中有一个“球”字,是不是叫“求伢子呀”。我点了点头。她又说,你父母生你之前是不是生的都是女孩。我又点了点头,还十分惊讶这个跟我第一次打交道的老师何以清楚地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之前,父母生了三个姐姐,为了能得到一个儿子,他们顶礼膜拜,虔诚地向观音大士求告,终于如愿以尝生下我这个男孩,并名我曰“益球”,小名“求伢子”。她接着说:“这个名字不好,太封建,太俗气。现今,群众不是经常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吗?明朗的天就是晴天,不如把你的名字改叫'向晴’好了!”我觉得这个名字阳光、朝气、上进,比原先的名字强多了;再说,有了这新名字,平时的小伙伴就再也不能拿我原先的名字取笑,说我是向菩萨“求来的”。于是,就欣然“笑纳”了这个新名字。回家跟父母一说,他们发现新名字不知不觉中暗合了我在家谱中的班辈排序,即与“向照为学则”之“向”字辈相合,认为机缘巧合是好兆;再者,为师者,等父母也,完全有资格为我取名,于是,也欣然同意了老师这个“赐名”。因此,老师给我取的名字从此时起就正式启用,而且一用就用了一甲子以上。但不知今后还能用多久。

我小学所在的班里有两个特殊的学生,一个是我的堂嫂,一个我该叫她婶婶,这两个年龄不小的“小学生”,是响应政府扫除文盲的号召而插班学文化的。她们俩和我同院,知道我在家的情况,所以经常在同学和老师面前泄露我的“隐私”;我如果说了假话,她们则毫不客气地揭我的“老底”,使我屡失面子,搞得非常狼狈,但又无可奈何。有一次,老师布置以《我的妈妈》为题写作文,我写妈妈如何如何好,经常给我做好吃的,还顺带列出一串好吃东西的名字。老师把我的作文作为范文在课堂念给同学们听,讲评时附带说,“说妈妈好不一定非要做好吃的不可,其他同学可以写自己妈妈另外一些好的方面”。这可倒好,又给我这两个大龄同学提供了“攻击”我的“炮弹”,她们竟然把老师的话“加油添醋”、“断章取义”讲给院子里的人听,弄得全院子、甚至隔壁院子的大人都知道我的作文,碰到我就问:“今天你娘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因此,我恨死了这两个见也不好,躲也不是的“大人同学”。 但是,她们虽然是我的克星,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却何尝不是一个义务监督员,在她们无形的监督下,我在学校好好读书,做一个优秀的小学生;在家认真做作业勤快做事,做一个听话的乖孩子。而且,也不再挑食,不论好菜或不喜欢吃的菜都吃,直到今天我对吃喝从不计较,难道同我小时候的这些经历没有关系吗?我当时这样做的初衷,是怕作错事越了轨,授人以柄,她们俩就会到处宣扬,弄得我在家里、学校两头出丑,招来同学取笑,老师批评。后来,不知不觉中,习以为常。形成了自觉的习惯。还真应该感谢我这两位“长辈同学”,她们无意中引导我走上正确的道路,使我从小学会了诚实做人,老实做事,至老不变。

我小时侯最爱看花鼓戏,觉得它是最高雅的“大戏”,每当过节、或村里有人婚嫁或庆生做寿,尤其是给德高望重的长辈做寿,小辈们都愿意请当地有名的戏班子(我想,多半也是草台班子吧),唱上至少一天,多则两三天的花鼓戏。我们那时看的戏有《何氏磨媳》、《毛布珍打铁》、《桃园盘洞》、《刘海砍樵》、《韩湘子服药》等等,《何氏磨媳》里面有许多插科打诨的言语和动作,常常引得我们前仰后合傻笑不止;《毛剧》和《桃剧》是全本《华山救母》的折子戏,也是我们百看不厌的。凡是有演出的时候,我总是缠着大人要去看,父母被缠,只好陪我看戏;如果他们不去,也会打发姐姐们陪我。对姐姐们来说,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有时远处亲戚家演戏,她们还常常鼓动我去跟父母讲,也算是“公私兼顾”。看的戏多了,也记住了许多戏文,但不求甚解的居多,胡编乱解闹笑话的也不少。记得一齣戏里,一个书生出场时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对这些文绉绉的诗文,我们小孩子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问周围的大人,他们也不知其所以然,于是,我们几个小孩子只好按照它的谐音,发挥无限的想象力,改念成:“罐罐煮粥,柴火之粥,要挑熟女,把粥煲透。”本来,一首被孔老夫子誉为“思无邪”、两情相悦的情诗,在我们这些懵懂小孩读后,却变成了一首“村姑煮粥”的打油诗。这多少反映出传统文化与新学之间存在着隔膜。今天的孩子对此可能不怎么敏感,但那时正当旧戏兴盛不衰,话剧很少登场,文言尚存,白话未普之时,出现这样的“混搭”是很自然的。

后来,村里也组建过业余花鼓戏剧团,请正式戏班的人来做业务指导。每夜吃过晚饭后,演员们就三三两两来到原来地主家的一座大过厅(我们叫它“游厅”)里集合进行排练,参加排练的男演员都是本村的,女配角由男的客串,女主角则是由邻村的一位漂亮的新媳妇充任。排练是公开的,谁都可以到场观看,甚至可以做临时导演,讲讲自己对角色的理解,帮助设计场景、动作和表情。我与几个要好的小伙伴对排练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热情,每夜必到现场,无论刮风下雨,天寒地冻,从未间断。不知是不是我们如此狂热的捧场打动了导演,他给我们分配了几个跑龙套的角色让我们试演,什么书童、小厮之类,有的男孩还客串了丫环,让我们过了一回当演员的干瘾。后来正式演出时我们都很认真而投入,得到大人的好评。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走上舞台演出。可惜的是村花鼓戏剧团只存在一个冬春,由于出了绯闻而“寿终偏室”(而非正寝也)。

今天的儿童多有福啊,父母给他们买了多少花样翻新、绚丽精巧的玩具呀!在我们哪个时代,有余钱给小孩买玩具的能有几人?但是,我们虽然没有买来的玩具,却有自己制作的玩具呀!玩的形式五花八门,玩得也非常高兴与惬意。至于制作玩具的成就感与乐趣,则是今天大多数儿童无法体会到的。那时我们玩得最多的是打弹弓、滚铁圈之类,后来,小孩子们又兴起一股踩高跷的热潮,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历经多年而不衰。为什么踩高跷如此火暴呢?原因有三:一是踩高跷需要技巧,学会之后总想精益求精,所以总也不愿放手;二是我们常常进行踩高跷技巧比赛,非常激烈而刺激。好胜之心人皆有之,谁愿认败甘落人后?三是踩高跷又很实用,雨天时,我们多半踩着高跷去上学。还有一说,就是亲自动手制作高跷会生出一股强烈的成就感。我们所用的高跷都是自己制作的,小小年纪,要学会使用锯子、刨子、矬子,要划墨线,榫卯对接要严丝合缝,这一切,需要细心、精心、用心,高跷做成之后,心里陡然生起一种自豪感,充满无比乐趣。初制高跷可能不尽如人意,所以,又想做第二个,第三个,以至乐此不疲上了瘾。

我们家乡当年流行一句俗话,叫着“大人等栽田,小孩盼过年”。意思就是大人要等到栽田的时候,才能够呷饱饭吃好菜,因为此时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平常日子很难吃上三顿饱饭,而栽田又是很辛苦的农活,不吃饱是不行的。至于好菜嘛,无非也只是腊肉、干鱼、猪血丸子、咸鸭蛋之类,割半斤八两鲜肉的那是个别例子。讲到过年,那可是我童年最盼望的日子,有很多趣事,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现在偶尔忆起,也觉回味无穷!第一件乐事,就是每到过年,不仅能吃上平时难得吃到的美味佳肴,而且能够穿戴上母亲为我亲手缝制的新的衣帽鞋袜(那时袜子也要缝上布底),虽然不象现时孩子们穿着那样时髦靓丽、色彩绚烂,但因为是新的,很是满足。于是新年第一天,小孩子聚在一起总要比好斗胜。我的穿着大多数情况下能得到大家好评,于是不免兴高采烈,飘飘然起来,为母亲的能干而自豪;比下去的,则垂头丧气,悻悻不乐。但是,此种不快不久就被其它乐事冲淡了,最终被遗忘得干干净净。第二件乐事就是拜年。按照习惯,大年初一这一天,小孩子可以到村子里任何一家去拜年,只要口说“叔叔婶婶给你拜年来啦”,这家主人是不能拒绝的,哪怕是不认识的小孩,也不能置之不理,而且还要拿出东西招待小客人。这种招待是真心诚意的,不象现今拜年,用一个很考究的小圆盘,盛放一些五颜六色的糖果糕点,虽然品种很多,颜色鲜亮,口味香甜,虽然也客客气气不断地对前来拜年的客人说:“请用,请……”,但初一到十五,东西却不见减少。那个年代大人招待我们这样的小孩拜年,是直接往小口袋里塞东西,你不要也不行。所以,一次拜年下来,总能收到各家各户给的各种糖果糕点、花生瓜子,最不济也能收到红薯干之类自晒的农产品,可以美美地吃上好一阵子。第三件乐事是可以到处走亲戚,尤其有机会到村外的亲戚家走动走动,算是对一年来苦苦闷在家里的一种心情放松,相当于现今的出外旅游。第四大乐事是还可以看耍龙灯狮子,不但可以大饱眼福,也可以亲自参与。在我们家乡,每年的正月初五至十五元宵这段时间,是农村耍狮子龙灯最集

中的一段时间,也是年味最浓的一段休闲时间。不象现今过年,已经淡得无味,除了年三十吃一顿年夜饭,看一场“春晚”,就再也没有其他值得去做的事了。有的人“春晚”也懒得用心去看,支起牌桌麻将桌,边看节目边打牌打麻将,“春晚”只不过是打牌的背景音乐而已。更有一些年轻人,不喜欢东方的“年”,却对西方的圣诞、情人节情有独钟,必须隆重地过一下不可,这就有点数典忘祖的味道了。而我童年时候,人们把刚刚成立的新政权看成是自己的政权,把全部对她的拥护和爱戴的热情,毫无保留地寄托在过年的各种娱乐活动之中。比如说我们村耍龙灯,耍了这家耍那家,耍了本村耍邻村,有时还要耍到二十几里外的刘姓本宗其他各支聚居地。我是最喜欢凑热闹的,经常跟在耍龙灯长长的队伍里面,但也不全是“顺流”而动,还要跑跑腿送送帖子打打灯笼之类什么的。虽然事不多,但也够累的,从早到晚走个不停,中间没有休息的时候,而且,还要看老天爷帮不帮忙,天不帮忙的话,刮风下雨可要受罪啦。我记得有一次远去县城,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下起麻风细雨,大家都没带雨具,衣服被淋湿了。立春刚过,春寒料峭,寒风袭体,冷得我们浑身发抖,口唇发乌。但我们的队伍仍然没有停下来,那高昂着头的金黄色布龙仍然摇头摆尾雄赳赳地舞动在滚滚“人龙”中间。

我们村不耍狮子,离我们村不远的一个山村,每年都有耍狮子的传统。他们村“武气”较浓,差不多的男孩从小开始习武,长大后都会一招半式,其中佼佼者被称为“把式”,可以出外去做武术教习。他们的师傅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武林高手,在我们那一带很有点名气,我从小就听到过许多有关他的趣事逸闻。有一个故事说,此人到刚刚成立不久的农村供销合作社买电池,他随手拿起一节1号大电池,用中指和食指轻轻一夹,电池中间就显出两道明显痕迹,他拿着电池对售货员说:“你们卖的电池质量不好,我轻轻一夹就瘪了,你换节好的给我吧。”售货员拿起那节电池自己一捏,竟然纹丝不动,不觉大感奇怪,楞楞地很久都没说出话来。此人也不为己甚,说:“这节电池也可能特别,卖给我算啦!”听到这类逸事,使我对学武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但后来终因我从小身子单薄瘦小,总也长不胖,妈妈担心我学武会受到伤害而未能实现。所以这个村的人一到我们村耍狮子,我就要追着看,看了一场又一场,直到他们出村为止。不过,上面说到的那位武林高手却很少亲自下场子演练拳脚,不免使人生出许多遗憾。

大人们舞龙舞狮,对我们这些爱动爱闹的小孩子来说,产生了特别的影响,于是,我们也学着玩起了舞龙舞狮的把戏。我们院子里有几个年龄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小男孩,常常聚在一起做这一类的游戏。游戏的道具就地取材,也具有创意精神。要做这类游戏,一般都选在雨天或过年的时候,最好是过年又是雨天的时候,因为过年有来走亲戚的小男孩加入,人多了好玩;而雨天则是农村走亲戚的最好时候。我们不论从哪家找来一副蓑衣和竹蔑编织的圆筛,一个人弯腰弓身双手举着它走在前面做“狮头”,另一个人披着蓑衣弓着身子,双手搭在“狮头”的后腰上,这就组成了一头似摸似样的“狮子”。它的前面则由第三个人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做各种挑逗狮子的动作,模仿真正耍狮子那一套程序和动作。“耍狮子”是勇敢者的游戏,因为耍到中间,狮子要在高桌上,有时还是几张桌子叠起来的高台上串上跳下,如果跳下时没弄好,还真会摔痛屁股和手脚。所以,我奶奶从不让我们玩这样危险的游戏。如果想玩,就要趁奶奶不在家时偷偷玩。当然,小孩子玩得忘乎所以,不免大呼小叫起来,惊动了奶奶,于是,免不了挨奶奶一顿训斥。奶奶有时手里拿一个“响把”——在晒谷场上用来吓走偷啄粮食的鸡鸭的一种响器——来揍人。但小孩子总是比老太太灵活,还没等老太太的响把打到身上,早就丢下玩的道具跑远了。奶奶于是拿着响把在后面追赶,嘴里不停地嚷道;“下次再让我看到,就要打断你们的狗腿!”响把是弄出声响吓鸡的,不是用来打鸡的。奶奶拿响把的意思,也是吓唬吓唬我们,并不是真想打我们,她是怕我们这些楞头青,不知天高地厚贪玩摔坏了手和脚。

我们也耍龙灯,是用稻草编织的草龙,组成它的基本元素是稻草编的粗大辫子,龙头的辫子稍有点不同,即每编织一环,就留下几根稻草在外面,最后把留在外面的稻草扎成一把,使辫子弯曲成弧形,再把两根这样的弧形辫子相对合捆在一起,中间再安上一个红纸做的舌头,两边贴上黑色的东西(一般用硬纸片涂上锅底灰或墨汁)做眼睛,龙头的制作就大功告成了。龙身做多长要视耍龙的人多少而定,多则长,少则短。做好整条龙以后,再找来一些棍子,每隔一定距离插一根,然后每人顶一根子把草龙竖起来,就可以大摇大摆到处去耍了。我们耍得很开心,很惬意,大人们也很少来干涉,可以尽情地玩。玩够了,就把草龙收拢放到一边,下次可以继续玩。直到把草龙玩得不成型了,才进行最后的处理。这时候,大人们就要参加意见了。他们说,龙是有灵性的神物,不可草率丢弃,要恭恭敬敬地举行烧送仪式。于是,我们遵照大人的意见,把草龙盘成一堆,点上火,口里念念有词,看着草龙身上燃起熊熊烈火,最终变成一小堆灰烬。在我们的眼里,草龙仿佛慢慢升上天空,回到它该去的地方了。

我的童年是在江南秀美的农村度过的。江南指的是长江以南地区,不是古籍上江浙苏杭一带的专指。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江南是真正的鱼米之乡,青山绿水,蓝天白云,没有污染问题,生态千种万类,都是自然的美。生活在这样环境中,对大自然有一种出自内心的无比热爱,也得到大自然给予的恩赐与回报。在我的童年生活里,抓鱼是一项极其重要的内容,曾经得到大自然毫不吝色的帮助。要是现在,大自然可帮不上忙啦,因为生活在自然水环境中、尤其是生活在稻田水渠、溪池港汊的野生鱼类越来越少,已经到了绝迹的边缘。人工繁养的鱼各有其主,容不得别人染指。但在我的童年,野生鱼类到处都有,只要你伸手,一抓就是一大把。

抓鱼有许多种方法,我小时候都尝试过。冬天水冷,鱼儿怕冷,潜在深水区,甚至躲在泥里面,一般很少出来活动,而且,人也畏寒不敢下水,所以,冬天绝少有人去抓鱼。冬天过后,气温开始上升,每当太阳暴晒、气压低湿度大的日子,夜幕降临,闷在泥中一整天的泥鳅、黄鳝之类,早已憋不住了,纷纷出洞舒一口气。此时,它们冬眠刚刚苏醒,还没有活动开来,都懒洋洋地趴着不动,正是“照鱼”的绝佳时机。“照鱼”的工具,是用铁丝做一个圆形的网兜,里面装上一些满是油脂的松枝、松节,点燃作成熊熊燃烧的灯笼,夜晚到水田里“照鱼”就是。此时,父亲打着灯笼,拿着鱼叉走在前边,我则拿着小鱼篓跟在后面,沿着田间四通八达的阡陌寻找目标。灯笼或远或近照着水面,不时可见趴在泥沙上歇凉的泥鳅、黄鳝,在强烈光线照射下,它们一动也不动,用鱼叉对准其身子,猛地插下去,就被叉臂牢牢夹住了。因为鱼叉做得巧妙,被叉上的泥鳅也不会被夹断身子,如果是条大泥鳅,也只不过在它身上夹出些痕迹,不至于被夹成两段。水田里除了泥鳅黄鳝,还有其它鱼儿,最常见的莫过于鲫鱼和“麻婆鱼”。要抓鲫鱼稍微费点事,为了方便抓它,事先得拿上一件工具,即用竹篾编织的一个圆柱形两头没有底的“蔑桶”,发现鲫鱼后,轻轻将竹篾桶往泥里按下,然后伸手到桶中去摸,鲫鱼就成了手中之物了,这就叫“'桶’中捉鱼,手到擒来”。抓“麻婆鱼”就简单多了,“麻婆鱼”是一类懒惰成性的鱼儿,你去抓它,它是不会动的,即使你一次没抓住,它也只不过稍微挪动一下身子,乖乖地等你第二次去抓。

“照鱼”是早春二、三月最合适的抓鱼的方法,过了这段时间,鱼儿变得越来越活泼爱动,抓起来的难度就越来越大。所以,每当早春闷热的夜晚,田野里就可见团团火光在缓缓移动,仿佛像元宵的盏盏灯笼,或者是燃起的堆堆篝火,给人一种梦幻和神秘的感觉,空气中似乎也可闻到一股松脂燃烧生出的清香。待到夜阑人静,田野里的灯火才逐渐减少,直至消失。

随着天气变热,鱼儿逐渐繁殖增多,抓鱼的方法和机会也大大增加。比如说,用捞网,用大、小罾子,用钓竿,安筌、设簖、放沤等等。所谓“筌”、“簖”、“沤”,都是在浅水稻田、水圳中捕鱼的篾织工具。我同院有个大我一岁的男孩,他有一个小我一岁的弟弟,有时加上我妹妹,每当夏天,我们四个小孩常常搭伙戽水圳捉鱼。这是一种最具吸引力的捉鱼方法,因为它充满变数,往往与开初的期望相差甚远。我们先要选一段水圳,或者一处小池塘,有时甚至是一个大水坑,当然,里面的水要是浑浊的,因为“水至清则无鱼”嘛!正因为浑浊不知底细,所以到底有没有鱼、有多少鱼就很难说,全靠经验和对环境的正确评估了。选好之后,我们轮流用木盆或木桶一盆一桶地把水戽出圳外,直到水干见底。戽干的结果,有时出乎我们意料,竟能捉到半斤以上的大鱼,把我们高兴得不得了。分配劳动成果也很公平,有点“社会主义分配原则”的味道,按参加人数平均分配,按鱼的种类和对其质量的评价合理搭配,然后抓阄,凭天而断,各不生悔。

盛夏酷暑,最热时在正午,但也是抓鱼最好的时候,此时稻田里的水被晒得烫手,鱼儿往往躲在杂草丛中歇凉,泥鳅则钻进泥巴里避暑。于是,因势利导,利用小筲箕于此时下田撮鱼,往往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我儿时很醉心这一方法,常常顶烈日,冒酷暑,穿行于稻田田基边,充满热情地用父亲特意编织的小筲箕撮鱼。这是丰收和愉快的时刻,每撮下去,许多鲫鱼花、小鱼小虾小泥鳅都进了筲箕,在里面跳来跳去。而且每次不空,撮必有获。这样,一个夏天下来,捞得的小鱼除当时吃掉一部分外,其余的都由母亲洗干净晒成小鱼干,用一个坛子装起来,最后能装满整整一大坛,可以留待以后慢慢享用。正午下田捉泥鳅同样收获颇丰,此时泥鳅都躲在泥里,比较容易捉到。不过,没有一定的方法和技巧,想捉住浑身滑不溜湫的泥鳅是很困难的。我捉泥鳅的技巧是向一位堂伯学来的。他是远近闻名的捉泥鳅高手,据说,称一斤泥鳅放到田里叫他去捉,不一会儿准能捉回一斤多泥鳅。熟话说,名师出高徒,我作为他的徒弟,自然身手不凡,成了其他孩子佩服和羡慕的对象。

我童年时参加了不少劳动。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农村的孩子在劳动中长大。我经常参加的劳动有三项,即放牛、扯猪草、捡狗粪。放牛是我童年第一项劳动,也是坚持时间最长的一项劳动。刚开始放牛的时候,先是跟着大人见习,不久,见习结束,就壮起胆子独立承当。家里那头公牛有点欺负我人小,不是我牵着它走,而是它拉着我跑:看见母牛,它拉着我去追人家母牛,跟着母牛屁股后面走,任凭我怎么用力拉,它就是不愿离开;看见公牛来了,它又气势汹汹横眉冷对人家公牛,对方公牛毫不示弱,于是只好战斗解决问题。无奈对方放牛的小孩与我一般年龄,我们两人谁也没有办法制止这场“战斗”,两只牛斗红了眼,任谁也分扯不开,幸好来了大人,才强行把它们分开,避免战斗进一步恶化。经过一段时间,我逐渐熟悉了牛的脾气,也摸索出一套驾御牛的方法,恩威兼施,牛慢慢听我的话了,后来还成为了好朋友。我独立放牛时当初秋,清晨,晶莹闪亮的露珠在绿草与灌丛的枝叉上滚动,在朝阳橘红色光线映照下熠熠生辉。草地上蚂蚁在忙碌地搬动食物,其中十几只蚂蚁正合力拖动一只秋蝉的尸体。跳跃着的小蚱蜢不时从草丛中飞来飞去,它们行色匆匆,蹦起时似乎也没有平时那么有力,飞跃时也没有平时那么远,预示它们生命即将终结,但这最后数跳仍然很努力,很积极,很顽强。牛儿很认真地啃食山坡上的草皮,凡是它们吃过的地方,没有了露珠,留下了明显的痕迹,这为我这个初次放牛的新手指示了明确的方位,知道该往哪里去。而边放牛边欣赏天高云淡,露洗微尘的秋景,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牛饱了口福,牧童饱了眼福,岂不两相宜吗?回家之前,再把牛赶到水塘中洗一个大澡,让它身心彻底舒服放松,也算农家善待耕牛的一点诚意吧。

放牛是早晚进行,白天则要扯猪草。不过,扯猪草我不是主角,妈妈下达任务和检查成绩是针对姐姐她们的。扯猪草使我认识了许多草本植物,可以说,我童年时候的植物知识基本上源于扯猪草的实践与积累。扯猪草有时上山,有时下水。下水是到稻田里扯掉杂草,同时进行中耕,一举两得。在稻田里扯猪草,还有另外一个收获,就是能拾到“禾鸡”蛋,这是我小时侯最有兴趣去做的一件事。禾鸡是比鹌鹑稍大些的鸟类,冬春两季它生活在山地灌木丛中,等到田里栽上禾以后,它来到稻田,先是捉虫子吃,后来稻穗长成,灌浆饱满,它以谷粒为食。秋天,稻子收割之后,它钻进禾把藏身,啄食遗落在稻田里的谷粒,直至冬天,它又回到山林。禾鸡小巧灵活,虽不善飞行,但走动极为迅速,平时,我们只闻其声,不见其身,很难捕获它们。等到它性成熟之后,就在禾蔸上做窝产蛋。禾鸡产完蛋后与家鸡一样喜鸣叫示欢,这就给人们找到它们的窝提供了可靠信息,只要寻声而去,准能找到它的窝。窝里一般产有五到六枚外壳上长有斑点的小蛋,这可是我们求之不得的意外收获,拿回家煮着吃,其味鲜美,比鸡蛋还好吃。我们有时也放下扯猪草的工作,刻意去找禾鸡蛋。禾鸡的叫声很脆,是连续的带颤音的“嘟嘟”声,我们就嘟起嘴巴,学着它的叫声,引来真的禾鸡跟着叫。禾鸡还真配合,此起彼伏,不断响应,终于使我们寻声找到了它的蛋窝。稻田中还有一种用禾蔸做窝的鸟,我们叫它“董鸡”,因其叫声“董董”权而名之。它不是用单蔸禾苗做窝,它的窝是用相邻的两至四蔸禾连在一起做成的,所以,它对禾苗的伤害更大。它生的蛋比禾鸡大,与家鸡生的小蛋差不多。扯猪草顺带捡拾到“董鸡”蛋与禾鸡蛋的机会一样多,但学着用叫声引诱“董鸡”上当的机会几乎为零。

差不多每家小男孩子都有捡狗粪的经历。这是因为当时的农村还没有化肥,庄稼全靠人畜粪尿做肥料。虽然也大量种植苕子作为补充,但作为备足肥料的一种选择,捡拾野粪方便易行,为大多数家庭所采用。我拾粪的工具是父亲特意编织的一只小畚箕,一把小而适用的四齿耙。用齿耙挑起畚箕,扛在肩上,然后沿着村里的大路小道,东瞧西看,搜索目标。捡狗粪最好时机是冬春两季,尤其当春天到来时,田野里金黄色油菜花随风起伏,成片的苕子绽放着无数美丽的紫花,散发着沁人肺腑的清香。家狗们特别喜欢到这充满温謦的环境里,把屎拉到绿茵毯上,所以,苕子田里,油菜底下,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捡狗粪是父母督促下不情愿而去的,其中的原因自然不言而喻,虽然不情愿,但大多能认真对待,努力完成。但有时一出门后,远离父母视线,也不免偷点懒,转悠一会儿就转到附近的小学校,把畚箕往苕子田深处一放,进到学校去看打乒乓球,或与其他捡狗粪的小朋友一起玩游戏。玩到差不多到吃饭的时候,就收拾行头悄悄回家,但一到家里的厕所旁,则弄出很大的动静和声响,似乎是告诉父母,我今天满载而归了。

除了上面经常性的劳动外,农忙时,我还要帮家里干其它许多农活,什么冬藏春播,夏管秋收,什么栽田扮禾,中耕施肥,差不多所有的农业技术活、力气活,我都跟随大人们干过。现在想来,童年时虽然少不更事,但生活的磨练实际已经开始;虽然也有玩乐童趣,但我们也分担着大人的压力与忧愁;虽然自叹我们的童年不如今天孩子们那样丰富多彩,但内心里仍然希望今后的孩子们童年更加幸福快乐!

【作者简介】刘向晴,号五闲老人。邵东牛马司人。1963届北京大学生。邵东县环保局原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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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  钟石山    主编  何俊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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