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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这本小说让我们感受到《边城》《呼兰河传》那样的力量和美

 山间溪流阅览室 2021-06-13
阎连科:这本小说让我们感受到《边城》《呼兰河传》那样的力量和美阎连科:这本小说让我们感受到《边城》《呼兰河传》那样的力量和美

《民谣》上市有一阵子了。

这段时间,这本书的口碑从文学圈开始,缓慢而有力地触达更多的阅读群体。起初,是评论界的齐声盛赞,后来,是读者们的争相传阅。从最初好奇“王尧是谁”,到后来书友们的互相问询“你读过《民谣》了吗?”这样一本纯文学作品能有这样润物细无声的力量,译林君是非常感动的。

现在,让我们回到与《民谣》相逢的起点,读一读阎连科老师对这本书的长评,感触一下,什么是“重筑小说的根基”,什么是“用语言挽救语言”的力量。

阎连科:我读《民谣》

一个当红的批评家呕心沥血,悄悄写了部长篇小说,突然发表在中国最好的文学刊物上,这没有什么值得惊奇和喜悦,因为那个刊物经常发表无名作者的好作品。这也才是那个刊物的好。那部名为《民谣》的长篇,作品在没有定型前,其实已经片片断断地在一些朋友圈中流传与阅读。

作者像一个热切创制手工的孩子样,在他的创制没有完工前,便兴高采烈地把他创制的一些部件和碎片,捧在手里献给他的亲人和亲友,这不仅让人体会一个孩子的单纯和美,也让人体会同仁伦理的温暖和私秘。如今去回忆那些捧读碎片的惊喜和意外,都多少相似地像阅读“手抄本”的一种激动窃喜样。

到底那个创制手工的孩子长大了。

到底那近二十年的创制成为疲劳、搁浅、甩开、思念、捡起和再放下与再捡起,反复如布恩迪亚上校把自己关在屋里没完没了地炼金和做制小金鱼。即便在终于的一天里,上校茫然地从那间充满实验的小屋走出来,宣布了他的失败和无奈,那么布恩迪亚上校那一生,对我们来说不也是值得敬畏的一生吗?不是他的家族和经历告诉我们说,人类不只有一个《创世纪》,马孔多的起源、创制和发展,乃至于在飓风中飘飞与消失,也都是一个新的创世纪。

《民谣》当然不是《创世纪》或者马孔多,但读这部作品时,它却总是让人——让我去想文学在创立之初那些小说的根基是什么,有哪些,它在过去是什么样,今天又是什么样。甚或说,一个深知文学来源的人,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反反复复去磨缠一部不算恢宏的长篇小说写作时,他的犹豫、停滞和搁浅,可能与他的才华和写作经验都无关,而是在面对小说原初的根基问题时,他被那些“老、远、旧”的文学问题与小说现代性的矛盾所困惑。是这种困惑让他把小说的写作断断续续停下来。是他对这些困惑的重新认识让他把搁下的写作重新拾起来,并最终获得了对小说根基问题的再识、重塑与追筑的尝试和努力,才完成了今天这部《民谣》之写作。

阎连科:这本小说让我们感受到《边城》《呼兰河传》那样的力量和美

用语言挽救语言

我坐在码头上,太阳像一张薄薄的纸垫在屁股下。

这是《民谣》小说的开头。如果《民谣》可以得到广泛的阅读并“流传”,这个开头会如“许多年后……”和“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以及“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样,成为经典的开头而被人们记忆和念叨。因为这个开头不仅属于语言和诗,而且还饱含深意的想象,开启了每一位读者面对现实与历史诗意眺望的窗口。

我一边吃药,一边想起去年春天的下午,想起那把洋伞,想起白胡子老人说的我不熟悉的地名。我对村庄之外的许多向往,都贯穿在我对那个地名的猜测之中。我会想起墓地、地平线、大礼堂、井巷,想到遥远的北京、上海和新疆,想到河水、蛇、船、鱼、荷花和虾,那个同样遥远的天安门,也常在我眼前晃动。

雨水了。

冰块在融化。

朵儿说,她听到冰块融化和挤压的声音。朵儿的听力特别好,即使在北风呼啸时,她也能够辨别出麻雀飞往哪个草堆的方向……你看,靠近码头的那个凿开的洞口越来越大了。靠在码头右侧的小船似乎开始晃动,四周的冰块在阳光下融化和陷落。

打开《民谣》这部小说,扑面而来的都是这样的语言和描写。语言在这部小说中,不仅承载着叙述之要务,而且还承载着让语言回归语言本身之使命,如同“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和“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转黄鹂”这样的诗句样,它不承载《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沉重和疼痛,但却承载着让语言回家的领航和要务。

我们为什么如此喜欢陶渊明的“方宅十余亩,草屋七八间。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不仅是陶氏给自己和后世所有人留下了一亩三分地的田园和小屋,还是他给语言本身搭建的温暖、宜居的房舍、院落和家卧。在李渔、周作人、沈从文的诸多传统中,有一脉最为源源不断的流淌与潺湲,大约就是他们并不赋于语言过多的使命和力量,而是让语言彻底“闲”下来,“静”下来,变得清澈、淡雅、明晰而简约,从而使语言回到语言的家——宁静雅美——里面去。

阎连科:这本小说让我们感受到《边城》《呼兰河传》那样的力量和美

为语言找到自己的家

《民谣》的写作,不仅是作家使用了什么样的语言,而且还是作家在呈现这种语言时,传递出的作家对语言的挽留与挽救的立场和态度。这种语言的态度,清晰地告诉了我们说:语言有它自己的家——小说的根基,在相当程度上,不是简单、笼统地说,“小说的艺术就是语言的艺术”。而是说小说是一条语言回家的路。在现今的语言环境里,小说不为语言回家重塑、修筑这条回家的路,那就是让小说截断根基而蔓生、浮化到失轨、跳轨和逆行。

实在说,在今天语言快速日变的浑然不知中,倘若有人敏感到语言正身陷被政治与网络语言快速而有力地浸蚀、杂化的消耗里,这时它的纯粹性需要挽救和挽留,那么《民谣》的写作,也正是在这种缠斗、交汇和消耗中,是作家用语言对语言唯一有效的挽留与拯救。是回归、寻找、重塑语言纯粹性的集中而有效的努力和尝试。为语言找到自己的家,并为它回家追塑、修筑一条路,这不仅是《民谣》的写作之用心,怕也是作家之所以近二十年拾起、放下,放下、再拾起的犹豫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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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与记忆之纤维

没有人怀疑小说是一种记忆的艺术,如同许多人都坚信小说是语言的艺术样。当谈论小说的记忆时,自然这种记忆有大记忆和小记忆。前者如《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如《子夜》和《家》。后者如《红楼梦》中的婆婆妈妈、儿女情长及后来久获盛誉的沈从文及《边城》、张爱玲的写作与萧红的《呼兰河传》等。如果将《呼兰河传》与《民谣》比较说,会发现在它们诸多的联系中,最为切近的联系是,彼此记忆纤维的相似性。

在文学记忆这一文学之根的脉络里,大记忆定然是集体共有的,小记忆才可能是个人、个体的,而小记忆的根须和纤维,则是完全属于作家个人独有的。《民谣》的写作在文学记忆这一点,大记忆、小记忆与记忆之纤维,融化如春日、杨柳与飞絮一样得体和柔和。

尤其小说中的小记忆与作者的记忆之根须,纤细到仿若人体的毛细血管般,这与《呼兰河传》的记忆根须有着同族同脉的一致性。人们惊叹《呼兰河传》那绝然个人的——“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画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工夫变出一匹马来,一会工夫会变出一匹狗来,那么变着”的记忆个体之纤维;人们反复怀念和叨说《呼兰河传》中这样的忧伤和细腻,其实质是对萧红记忆纤维的惊叹和赞美。而在《民谣》这部小说中,作者的记忆之纤维,在此也同样借助语言而被更多、更集中的呈现出来了。

只有麦子起身了,才能等到拣起麦穗的忙假。看到向日葵的面庞了,乌鸦不在树上鸣叫了,取而代之的是喜鹊。喜鹊的叫声从来没有打动过我,在冬天空旷的天空中,乌鸦的刺耳叫声释放了我想唤而喊不出的声音。这实在是我内心的一个秘密。在无聊的时候,我喜欢听各种声音。……我在母鸡生蛋后的叫声中听出了它的疲弱,难怪它从窝里出来时的步伐那样拖沓;我曾经喜欢听麻雀夜间轻柔、短促、干脆的笛声,但在掏鸟窝时,我摸到了盘着的蛇和已经牺牲的几只麻雀;我看到了小镇上有人放飞的鸽子……

这样的段落与文字,在《民谣》中如果不能说铺天盖地,也可说弥漫四处、俯拾皆是吧,一如小麦灌浆成熟时,我们沿着麦香能找到一片又一片金黄灿烂的麦穗般。可以从童年视角、少年成长、敏感和脆弱等许多角度去阐释这样的写作,然而有一点,一个人记忆的纤维性,却必须是这些阐释的基础。一个作家没有如同毛孔、纤维样的记忆,其写作的呈现,必然都是毛粝粗线的——如我的写作样——如我们说的那些大记忆。

小说的原初,其实正是为了挽留记忆而存在。甚至是为了记忆方才有了故事和小说。十九世纪之后的文学,大记忆因为人人拥有而超前的重要和发达,小记忆便被大记忆覆盖和淹没。

阎连科:这本小说让我们感受到《边城》《呼兰河传》那样的力量和美

小记忆的力量与美

我们怀念张爱玲和萧红的个人记忆——怀念她们绝然独有的个人小记忆。读者以不知疲倦的姿态,用对她们小记忆的爱,来抵抗整个文坛几代作家对大历史、大记忆的热衷和固执。而《民谣》的出现,也许还不能定断作家在写作上对大记忆与小记忆整合、调剂的完成度,但它至少让我们如同感受《边城》《呼兰河传》一样感受到了小记忆的力量和美。感受到了小记忆中记忆的纤维在我们整个整个当下的写作中,是多么的个体和稀缺。

曾祖父应该是个拘谨的人。父亲第一次抱起我看这位老人的照片时我六岁,我有些紧张,他在照片上一丝微笑也没有。父亲印象中,他的爷爷笑容可掬,但确实话很少。曾祖父去世时,他直接留给我的遗产是一只银手镯。父亲说,他是抱着我去送别老爹的。在灵堂,曾祖母给我戴上了手镯。我后来叫她老太,叫妈妈的奶奶西头老太。这个圆形的手镯是可以缩小和放大的,虽然我的手臂已经像一段藕,但这个银镯子在我的手腕上空空荡荡。

一段如此微弱纤细的记忆,一个六岁的孩子和四代人及一个曾祖父留下的银镯子。接连不断地跳跃和一跳即收的思维编排,让记忆的纤维如人体的毛细血管样,凌乱而自有章法着。如此一个家族的过去与未来的个体记忆,就这样成为覆有尘土的小记忆,被作者从往日和老旧中打捞并规规正正捧出来,如同在文学正宴大餐中,由谁带来了家族老人用几乎失传的手艺腌制精细的一坛泡菜样,无论它好吃或者不好吃,无论你爱或者并不爱,他就这么充满敬重地端上来,用恭敬之心献给阅读的宾朋们。

这就是《民谣》在中国文学盛行大历史、大记忆的写作中,作家所苦心奉献出的小记忆和记忆纤维给我们的写作。

它告诉我们说,小说起源于记忆,但不是所有的小说都起源于大记忆,如同世界上所有民族的神话与传说,不一定都是和《创世纪》与希腊故事样轰轰烈烈、天翻地覆着。《一千零一夜》中的小故事,也是一个民族的伟大源头和原初,也是文学的根本和起始。《山海经》中多了一只眼的三眼兽,也是一个伟大民族最远古的个体想象和记忆。而这些,因为小而必然的个体化,因为个体而必然小微、纤细之记忆,在文学中本就不该成为我们大时代、大记忆、大写作的文学疏漏和边缘,可惜我们偏偏就把它们疏漏、边缘了。如果文学彻底失去这些小记忆和记忆之纤维,怕是文学中果真没有文学了。

阎连科:这本小说让我们感受到《边城》《呼兰河传》那样的力量和美

本文节选自阎连科《重筑小说的根基——我读王尧〈民谣〉》

原文首发于《扬子江文学评论》

书评作者简介

阎连科:这本小说让我们感受到《边城》《呼兰河传》那样的力量和美

阎连科

著名作家,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教授、香港科技大学讲座教授。主要作品有《日光流年》《受活》《丁庄梦》《四书》《炸裂志》《日熄》《心经》《我与父辈》《她们》《中原》等,曾三次提名布克国际文学奖,荣获鲁迅文学奖、卡夫卡奖、美国纽曼文学奖、日本twitter文学奖、“《红楼梦》奖”等多项奖项,是目前最具国际影响力的当代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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